作者:悟空嚼糖
“可。道并行,我再故意于街市露面,或许还有别的收获。阿葛自忙,咱们这法子得先告诉王书佐。”
邹娘子一走,王葛开始雕刻木块。因榫卯技能弱,她推行的还是一种理念。这些木块会以泥沙为基,既能组装成城市、防戍亭驿的固定舆地,也能在战争中模拟细致地形。
最要紧的,是凭借木制舆图,演示她以后改良的各类兵械如何使用,或相辅、或相克。比如“木城”,比如“雉尾炬”等等。
刺……刺……削木之声娓娓。
笃笃……敲榫的动静时脆时沉,引得一只红嘴、黄腿的黑鸟停落她前方,它颈部也有两抹黄,好奇得歪着小脑袋,更显伶俐。
王葛听到翅膀的扑棱声了,暂停动作,被小家伙汉奸似的中分头型逗笑,问它:“不害怕?”
黑鸟向另侧歪头,仿佛想弄清她在讲什么。
王葛童心起,发坏的向它比划刻刀:“你是翻译官吗?嗖嗖,宰你下锅。”
“怂货。”它旋身飞起丈高,重复句“怂货”飞走。
王葛瞠目结舌,什么情况?这鸟是“秦吉了”?明代起才被称为“了哥”。
她被一只鸟骂了,谁养的啊!
午后,专娘子回来,舀着凉水就喝,抹两下嘴边水渍,坐下看王葛雕木。
专娘子泼辣,觉得看雕木能使心绪平静。往往这种时候是她遇到烦心事了,王葛已习惯,俩人就这样各不打扰。
雕完一个步兵模块了,以五个人形为一模,脚底均延长,使整个木块的底座纵横相连。底座背面是榫头,用时直接扎进泥沙中即可。
点点木屑似光阴。
两天后,刘清、段勇夫来到县郊农田。
在辽东郡,负责巡田劝农的吏有三种:循行小史,散吏,各乡游徼。其实很多底层吏的分工并不固定,等农闲时,这三种吏的职责会逐渐转为地方治乱,协助征粮救灾等。
闲话不说。
段勇夫有着典型的异族长相,刘清又年少,异族农人见到穿着吏衣的二人,很快就有主动询问的:“往后换你们管这片了?”
刘清:“暂管几天。”
又有人问:“邹散吏呢?她许了给我们添口井,还作数么?”
“这事我们不知,回头问她。”
刘清、段勇夫交会神色,可是问到邹散吏的百姓自顾走远,没有继续打听的意思。
“那几间矮屋就是邹郎君惹下麻烦的地方。”刘清扬颌示意。
段勇夫明白了:“走。”
“昨天我找到两个惊蜇匠肆的老匠工,他们讲不清元匠师出事的具体位置。我圈出三处地方,此处为其一。”
“麻烦。疑心谁了,不能先抓再审?”
“法之为道,前苦而长利。”
“哈哈,这句我懂,功曹史教过我。”
两辆独轮车出现在二人前方,轱辘寻着好走的地方歪扭而行。第一个推车者是年近四十的郎君,后面的女娘也就十六七岁。
刘清先喊:“这里最近没来过外人吧?”
女娘动作一僵,郎君停了步,女娘跟着停稳。郎君回道:“没有。咋了?要查啥?”
“今年外郡人多,案比之前让我们先查访一遍。”刘清一副不愉快的语气。
“哼。”段勇夫嘴拙,但有眼力,做出比对方还烦的表情。
“行了,没住过外人就行。”刘清掉头走,走出挺远后小声道:“别回头。”他抻个懒腰,晃几下脖颈,脚步更轻快朝向官道。
段勇夫不解:“这就回去?”
“是。”刘清不卖关子,解释:“邹郎君投宿那家人的画像我见了,就是刚才那对父女。他二人没跟邹散吏走近过,但知道邹散吏是邹郎君的亲姊。两日没来巡田,今天换成我们,这父女一句沾边的话都没问,谨慎过头了。他们连着去县署大闹两次,跟刚才的表现可是判若两人哪。”
“啊……有理!”段勇夫称赞,拍下刘清肩膀,回城后刘清的半边肩仍疼。
郡署吏舍区。
随翅膀扑棱声,那只口吐芬芳的秦吉了又落在庭院,冲王葛连声叫:“好好说话,不能吓唬我。听到没?好好说话。”
王葛问邹娘子了,襄平很多富户都喜欢驯养秦吉了,偶尔遇到跑飞的,百姓从不伤害它们。这种鸟天生嘴碎,学话快,她哪有时间和它闹,继续雕手中木料。
“好好说话,好好说话哦,好好说话。”它开始来回踱步,胆子渐大。
第315章 300 禽言人心
王葛要把木料凿成“凹”形,此为城墙垛口的模块。垛口在利于守城方瞭望敌情、反击的同时,也利于攻城方攀爬、偷袭。
凿掉的碎木,都被她扫落到工具凳底下一步左右的距离。稍显粗野的动作没吓跑秦吉了,它前倾小脑袋,盯着碎木断断续续掉落,突然叫出一个字:“木。”
王葛停止刻木。此禽这么聪明吗,能把学到的人话跟器物对起来?
秦吉了歪头跟她对视。不,它看的是她手中的木块。王葛把“凹”形木推到凳边,掉地。
秦吉了摆正身姿。
王葛等了两个呼吸。
“木。”
看来不是蒙的。她起身,到杂物屋抱些干柴、麻绳出来,坐回原处,然后取出布囊中没舍得吃的鸡蛋,掰一半蛋白填自己嘴里,故意等秦吉了发现她吃食物的举动后,再掐碎一点蛋黄洒在柴旁。
接下来她不管此禽,开始劈拣柴枝,用麻绳捆绑制作鸟笼。
好一会儿,秦吉了才跳到洒开的蛋黄边上挑了两嘴。
王葛余光观察到:真警觉啊。
她放开柴棍和绳,鸟笼的底已经绑出形状了,短暂犹豫,她摇下头,放弃。重回到工具凳前,拣块新的木料雕凿鸟笼模块。
秦吉了又啄一点蛋黄屑,边吞咽边打量王葛。
只凿出鸟笼形制很容易,实心的就行,用刻刀划竖线,泥巴填塞在每道竖缝里,便可形成视线上的笼栅栏错觉。
可以了。王葛把仅有半个掌心大小的假笼子蹭落地面,秦吉了一怔,随即吓飞、又飞回来:“不能吓唬我,不要进笼子。好好说话,不要进笼子。”
果然,想用笼子诱捕这只鸟不可行。
午初,邹娘子回来时,秦吉了早已飞走。
王葛把情况详说,邹娘子思忖着道:“一直以来,是有利用此禽送信的传闻,不过传闻也说了,因『情急』才驱使此禽传递消息,因此得名『秦吉了』。秦吉了再灵慧,终归是禽,厉害的……是驯养它的饲人。”
“饲人?”
“对。他们大多是豪室之奴,专门为主家驯兽、驯禽,被称为饲人。按你所说,这只秦吉了见木识木,会躲避笼状器物,证明驯养它的人特意教过它分辨这些。它两次找到咱们庭院,那就绝不止两次飞进过郡署。”
“我可不信自己有何特异,会吸引同只禽两次来找我。”王葛不解:“它是仅找我,还是寻找和『木』有关的人都行?那下步呢,它的主人想做什么,能凭此禽推测出什么?”
“是啊。近期住在郡署的木匠师只有你,也只有你在庭院里制木。但这件事……算不上机密,就连惊蛰匠肆也有匠吏知道你在郡署居住。”邹娘子摇头,“一只禽就算再擅学话,又能怎样?何况你谨慎,根本没跟此禽说什么。”
王葛:“就算想杀我,一只秦吉了,如何杀?”
未正时刻。
刘清跟段勇夫回城,见人群一堆堆簇拥在城墙处,都没表现出好奇。这情况常见,要么是有新的州郡匠师比试,要么是官署雇大量佃客。
两人都没顾上吃午食呢,食肆街的好些屋门口,秦吉了在鸟笼里代替商人争相吆喝。
“炖肉。好吃,好吃不好。”
“进不进来。没钱莫进。”
“瞎看什么。说你呢。”
刘清看出来了,段勇夫十分喜爱这种禽。对方从街头笑到街尾,感叹:“哎呀,商人就是会做买卖。人骂,我生气,被鸟骂,哈哈,它骂得越凶越招人稀罕。”
“因为段兄知道秦吉了无辜,它们摹的,是主人的心思。当然,也有多嘴路人的影响。”
段勇夫使劲点头:“你念过书,说话就是不一样,我正是这样想的。”
二人同时望天,一只秦吉了从屋顶飞过。
夜半。
可能是连续凿榫卯木块的原因,久违的噩梦又将王葛卷入。
咚、咚……鼓音屡次破开灰尘般的迷雾,为她辟开条狭窄小路。她试着不前进,但是不行,很快就出现从高处跌落的失重感,她只得磨蹭着迈步。
渐渐,鼓音中夹杂了“笃笃”的木锤声,此声从天往下笼罩,她仰起头,只见半空的左右两侧,掐下一双巨手。
一只手拿榫头,一只手握榫槽。
虚空的声音随着巨手降落:“南行,它们能合于一起么?还是才被分开?”
王葛:“都不是一种结构,怎么合?”
“拿出你的刀,便能合。”
王葛发现巨手下有空,她应该能过去,于是试探着前行。
“南行,你的刀呢?”
巨手之声不停:“南行,你说我是谁?”
“南行……”
王葛被搅得心烦,回头喊:“你是林下!林下、林下!”
巨手散成灰雾,雾再如翻动的书页一样,在她四周颠来倒去。
突然,她视野澄清!前方被一堵墙拦住,墙面画着个黑线条的四方亭,亭中竖一鼓。
“啊。”
王葛头一摆,喉咙总算叫出声音了,真正醒过来。
她梦里的澄清,是邹娘子端着的烛盏。
专娘子也担忧的问她:“做的啥噩梦,看把你吓的,都嚷梦话了。”
王葛顺着鼾声看了眼南娘子,还好,没把她们都吵醒。
“我说梦话了?”她擦擦额头的汗。
邹娘子:“放心吧,含含糊糊的,我们根本听不清,正准备摇醒你呢,好在你自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