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悟空嚼糖
此处的匠役都没有墨,一个个用刻刀记录,王葛欢喜的冲几人一揖,告退。
这是她第十器!
很快,若干器物棚收拢,好似支流入海般,汇于一个总器物棚延伸向南。
没有模子、没有模子、一直没有模子……
“呼……呼……”王葛急喘,气短心慌,面巾都没法围了,攒回来的体力也全耗尽,停下来歇口气的次数越来越多。往回望时,她也犯犹豫:为了看那块鲤石,跑那么远,值得吗?
紧接着肯定自己:值得。她知道自身已经快到极限,明天拼尽全力,或许能拼到中等匠工,可那时绝对没力气再来看鲤石。
鲤石寓意着匠人不畏曲折,逆流而至彼岸的深意。她此身本领不及,达不到匠工级别的巅峰,唯能退而求其次,去它近前看一眼。
“呼……呼……”
要看到!最好能摸一摸!
“呼、呼、呼……”
又是一个制作区域,依旧什么模子都没有。
这不坑人吗?
这回累的嘴巴都闭不上了,她竖抱箧笥,偎着以它为支撑。有柴火味?匠役、游徼肯定都有饭吃,不知道吃的啥?应该也没啥好吃的。他们有茅房上吗?盖在哪?她一直都没瞧见。
胡思乱想着,她再次站起,继续走。
呼、呼……
真是望山跑死马!
哪位英雄出的损招?把鲤石竖那么远,当中隔那么长的路,一个模子都没有。莫非存心让考生误会、半途而退?
真有鲤鱼逆流到这,也没力气蹦跶了吧?
呼、呼……会不会……只有她一个傻子……走这么长冤枉路?就为看一块石头?
不行,还得歇歇!就地一躺,看到游徼过来,她慌忙把箧笥垫在脑袋下,这要被当成晕厥者扔出场外,岂不冤死了。
“一个个小崽子,没一个长脚的,走过来有那么费劲?还能累晕不成?”器物棚尽头,一个年过半百、身形瘦矮的老者正喝热羹,每喝几口抱怨几句,下颌短须随他抱怨一撅一撅。
没多会儿,他落寞的仰望鲤石,抚臆论心:“最后一年在会稽郡当主考官喽,以后不必每年颠沛各县,守着你这块石头。”
后方侍候的匠役皆垂首肃穆,全当什么都没听见。
这老者便是今年踱衣县匠工考的主考官姚大匠师。
江水滔滔,凉风习习,剪影般的山峦上携一穹星斗,令老者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忧愁。他声音由小渐扬,唱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哎哟你这小……女娘!”差点脱口而出“小崽子”。
王葛知道老者肯定是考官,她牢记考试规则,把箧笥轻轻搁地上,揖一礼,再抱回,不敢说话,只看鲤石。
这块巨石比前世在恭王府看到的高大数倍,不过造型有相似之处,都能一眼看出桀骜之鲤头上、尾下,腾跃而起一霎那的峥嵘轮廓。
好想摸一摸,可惜始终有游徼盯着她。
王葛观望鲤石时,姚大匠师进入自己休憩的草棚,跟他行囊并放的有个一尺半长、一尺宽的箧笥,捆绳的系结处有封泥。敲掉泥封壳,打开箧笥,里面是二版合扎的文书,同样封泥,泥章有四字:将作监木。
再说王葛这边,不管她绕到鲤石哪一边,游徼都跟着。她身上的热汗都被江风吹成了冷汗,决定往回走时,姚大匠师过来了,问她:“专门来看鲤石的?”
他后面跟着五个匠役,两个游徼。匠役手中各执笔、简,游徼执行灯。
“回大人,是。”王葛说完垂头,心生怀疑,好大的阵仗,问句话都要记录,莫非是主考官?
“不嫌累?”
“不来,也累。”
“哈哈!还挺实诚。制完九器了?”
“是。”
“报一下籍贯,姓名。”
“是。考生为瓿知乡、贾舍村、王葛。”
五个匠役齐齐记录。
王葛不敢多看,重又垂头。
“既来到器物棚尽头,就要仿制一模。此模我现制,你现仿。仿过,可原路返回;失败,那边有个出口,从那处离场。”
“是。”
此时感叹倒霉不倒霉都没用了,王葛老老实实跟随,来到陶灶不远处的草棚,棚外一侧堆放着木、竹、麦秸、荆条、麻藤,还有几样辅料,每样数量不多,但木匠大类的都齐了。盛工具的箧笥制式跟发给考生的一样。
姚大匠师择的是竹料,篾成根根竹条,然后不满的看她一眼:“背过身去!”
“是。”王葛正好想歇歇,陶灶传过来的羹味太香,她就走开丈远,背对着观望鲤石。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漫天星子就像巨鲤飞天时溅起的晶莹水珠。
有朝一日,她王葛、王南行,必定会如逆流之鲤,以巨尾击水,扶摇直上,入天穹、溅星子!
“考生过来。”
王葛回神,当走回草棚看到考官指的模子时,她抱着箧笥的手暗中一紧。
滚灯!
姚大匠师:“给你半个时辰,制成,此区域为你扬名。”
“是。”她放下工具,先装模作样的轻托竹笼观察,然后放地上推动它前后转动,表示惊讶,再推它多滚几圈,重新托起,一副琢磨它烛盘为何总不倾倒的思索神情。
装的时间可以了。她开始劈竹条,先比对出外圈一根竹圈的长短,再篾出另九根一样的。外圈竹条备齐后,用麻绳、木尺配合,量出内圈转轴、烛盘的尺寸。
即便熟悉滚灯制作,加上表演时间,半个时辰也挺赶的。
其实王葛想多了,姚大匠师压根就没看她。给她布置完便盯着鲤石上下打量,好似头回见这石头似的。他神情更是古怪,苦辣酸、酸辣苦的不停切换,就是没有欢喜。
第62章 62 各有艰辛
王葛制完滚灯,给考官揖了一礼,只要考官不问话,她是绝不会先说话的。
姚大匠师察验滚灯的方式,就是倒上麻油、点燃,让游徼托在掌间旋转几圈,然后判定:“过。”
王葛没敢提醒,考官验的是他自己制的模子,她彷的那个还在地上哩。
不管怎么样,扬名鼓只要敲响,就证明她的第十一器制成。王葛惦记着木块组合的模子,揖一礼,快步离开。
姚大匠师抄着手,一直望到看不见她,才返回休憩的草棚,将五名匠役记录的竹简放到箧笥里,盖严、捆绳,拿出封泥筒、封泥铲,开始封泥。
今晚跟考生王葛的所有交谈,都要快马送往都城将作监。从今晚起,大晋匠人史上,将永远有一个小匠工的存在!
他一边忙活,一边懊恼的都囔酸话:“哼,原来头等匠工有两种录取方式。头等匠工出,往后再无鲤鱼石……谁能想到呢?若早想到,当年说什么我也要走到鲤石跟前!累死也要走过来!哼,头等,头等,头等又怎样?我偏偏先不告诉你。”
夜半,丑时。西北方向的考官休息区,如石考官、刘考官这些上年纪的,已经合衣而躺。
哼……囔……
呼噜声各有特色,交替震天。
顾考官、贺考官被吵出来,他们就是白天王葛制八孔竹笛时,巡场到她那个制作区域的二位考官。
二人望向鲤石方向,此处太远,石影被山影包容。
顾考官:“听说了么,将作监中校署下发了制器令,除了县邑、荷舫乡,连瓿知乡也有匠肆接到。”
“可见战事之急啊。清河庄……”贺考官一场下颌,“还有谢家这座南山馆墅,都在急招匠工。”
“所以说,只有饿死的匠师,无饿死的匠工。”
“呵呵,有些过。匠工是整体,若想显出本事,必须凝聚成一股力量!但我等不同,每个人都在披荆斩棘、寻找方向,要做到为匠工这个整体破浪开道!呵呵,各有艰辛吧。”
“贺兄说的好!”这番话,令顾考官也心生激昂。此处考场临江,夜晚实在太冷了,他抄起手,遗憾道:“当年我考匠工时,应当是所有考生中走向鲤石最近的。谁不想凑近看看,沾些福气、运气,可是那么长一段路,一个模子都没有,我怎敢耗尽体力再向前行?唉,于是不到半道就折回来了。”
“倘若光阴倒流,再给一次机会,你可愿走过去?”
“说实话,再来一次,前半截冤枉道我都不走。”
二人笑过后,贺考官说道:“匠工等级,对终生无望考取匠师的人还是有益的。百工匠肆,凡雇中等匠工,每制一器,必须给双倍的钱,上等匠工三倍!这些都是写在匠师令中的,哪家匠肆敢违抗?若非为此,考生制完九器离场便是。”
冬!
一记鼓声后,鼓吏为考生扬名。
顾、贺二人欣慰的相视而笑,可是自这记扬名鼓后,一再被槌响的,都是不如鼓。
远在他们听不到的偏僻制作区,王葛刚刚制成第十三器。她将滚灯制成后,顺原路折回,那个木块组合还在,制作完成,她再折返总器物棚的起点位置,朝另一条支线器物棚走。
然后发现,她猜对了!
每个支线器物棚,的确隔着很长距离都没有模子,但只要有,就必是易制的草编物、或基础木模块合。
待她制完第十五器时,体力彻底耗空,将箧笥垫在颈下,倒头就睡,就睡在扬名鼓旁。可能是箧笥太硬,她睡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偶尔叨叨几句梦话,瞅的几个匠役、鼓吏觉得这小女娘又可怜又好笑。
被梦魔中的鼓声吵醒后,天已亮。
她腹中已经很不舒服,一坐、一起,说不上哪绞的疼。要不是再制四件器物就达到中等匠工,要不是每段接近总器物棚的位置都可能有简单模子,她昨晚就从此区域的信道离场了。
清晨的天光氤氲一层青意,风比昨日大,她走到游徼少的地方,扶着空器物床下蹲,好一会儿才起来。起初走的不得劲,适应后脚步加快。
一边找模子,她一边劝自己:“没什么的,王葛,真没什么。这不又一次忍过来了么?连这点罪都遭不了,何必来考?官府的钱也不是打水漂来的,凭什么耗资培养匠工?凭什么给普通小民多条活路?再说,肯定有不少人还没离场,他们行,凭什么我不行?”
骤然出现的草鞋底模子,比任何劝解都有用!
只有鞋底啊!太好了,稻草材料在另一侧,没关系。她慌忙跑起来,风灌的嗓子疼,肚子颠的更疼,但都顾不上了,还好没看到别的考生,跑快些、再快、再快、再快……
器物床断开一步,这是通道!
绕回去快跑!
它还在、它肯定还在、它一定在、一定在!
哈……她抓住草鞋底瘫到地上。擦擦汗、擦擦泪,歇口气缓缓。
西北方位不仅有考官休息区,也是考场最大的制作区,模子最多。从晌午开始,剩下的考生基本都汇于此了。
满场气味说不上的难闻,好处是风比上午小多了,不至于一边制器,还得防着材料被吹跑。
又过一个来时辰,考生迅速减少,有人晕倒被抬出去,悲惨的是,他们在场外被灌了热汤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补敲不如鼓。
但是自下午未正时刻后,没有一个考生离场,扬名鼓被槌响的次数重新多起来。
男考生、女考生加起来只剩下不到百人。他们默契的分开扎堆,将制作区分成两块方阵。
年少的匠童,在各自方阵内均能占一半人数,从面貌上看,基本都出身柴门农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