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悟空嚼糖
女童顿时抿嘴一笑:“随我来。”走出渡头范围,女童背着她叉腰一站,道:“就在这处吧,我给你看着。”
好吧。
朝山道上行后,女童告知自己和男童的名:静女,谷风。
没姓?疑问归疑问,王葛没好奇此问题。
静女主动给王葛介绍沿路所经过的斜峰、岩岭、竹林、溪流。王葛听得很认真,不时询问,静女越发知无不言,觉得王匠工挺和气,不似主家好些宗族姻亲,甭管身份贵贱,都冷冰冰的。
其实身在山中,远不如遥远观望南山。倒是有好几处若隐若现的瀑流、绵延不断的竹林确实令人向往。
登山石梯太狭窄了,长度一步,宽面仅能搁一只脚,还没有扶手。幸而积雪全被清扫、洒了碎土。渐渐的,静女累的说不动话,谷风始终默默在前引路,王葛快时,他快,王葛慢下来,他慢。
总共过了七个岔路口,终于不需要往上攀了,走过十余丈缓缓向上倾斜的土坡后,嵌在茂密慈竹林中的“精舍”围墙映入眼帘。
王葛一放松,才觉出腿酸软。
进入精舍的大门后,直接步入曲廊,遥望过去,曲廊一侧全是屋舍,另侧有石凋、渠涧、榫卯结构的观赏桥。
屋舍这侧,每扇门旁都有窗,窗灵为大菱形制式。谷风就停在第一间舍前,房门跟普通农户家一样,外面都无锁,唯能在里面上闩。
谷风推开门,说道:“其余屋舍均满,只腾出这一间,王匠工可先将行囊放下,我等带王匠工去看授课之地。”
铮……
鸟鸟琴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王葛没在意,反正弹的变调她也听不出来。
屋子很小,地面铺着草席,窗下有一漆桉,令她眼神发亮。桉上有笔、墨、砚、两个长形笥盒。
把背筐放下、掩门,她继续跟随二童役走。
静女说道:“授『文字训诂学』的夫子有两位:郭夫子,左夫子。两位夫子每日轮流授业,上午辰初开讲,午时休;下午未初开讲,酉初休。王匠工是正式学童,午食可在讲学的琴泉水榭用。早食、晚食,得与所有学童去西北角的庖厨领。”
接着,静女沿途指示何处通往庖厨、箭场、琴房。“对了,我们这还有木匠肆,但是得走出精舍北门,然后沿竹径一直向东、将近『飞流峰』时便能看到。”
王葛这回是真欢喜,双眼弯弯,挤得两颊的紫红生疼。
铮铮铮……
前方琴音急而烈,犹如万马乱跑!
“练完啦!”一个小童欢悦而叫,冲出屋舍,对着正笑的灿烂的王葛问:“女娘,你笑成这样,脸不疼吗?”
第90章 90 虎子
同一时间。都城,太学。
某学屋内。
太常谢幼舆虽比国子祭酒张季鹰小些许岁数,但二人私交甚笃。谢太常本在埋头考证典籍,疲惫时一抬视线,正好看到对面的老友笑的满脸大褶,于是问:“何事让季鹰笑成花般模样?哈哈哈……”
张季鹰:“刚腾出空闲,看一门生回我的书信。哈哈,有趣的很,通篇下来,唉,全是圈!”他羊装生气,拿起看过的前四页纸递过来。
谢太常正好想放松一下,接过来,嘴中连“喝”几声,故意顺着对方的话道:“除了圈就剩下虫了,哪个字都写的拧巴,季鹰这门生,收的差强人意啊。”
张季鹰蹙着眉看第五张纸。前四张,王荇已经将诵书识字、生活中的琐事都述尽,他知道接下来该是王葛写的。但内容……
“幼舆啊,你快来看。”
谢太常少见对方如此凝重,起身过来,寥寥数列后,他“咝”口气,与老友面面相觑。“季鹰,其实……你若看不上这门生,跟我那仲侄虎子换换,你教我仲侄,我教此子,哈哈,如何啊?”
踱衣县。
南山飞流峰。
王葛肃容,冲面前这个也就五岁的孩童一揖礼,没有乱搭话。虽然对方穿的也是葛布寒衣,但脚上却是皮靴,再虽然一只靴头破个洞,那也是皮靴!普通百姓穿不起。
静女、谷风皆一言不发的向孩童揖礼,既未向王葛说明孩童来历,也未向孩童讲王葛身份。
孩童先正色回礼,重又笑脸相问:“我叫虎子,女郎何名?”
“王葛。葛藤之葛。”
“王女郎是初来的吧,走,我带你游览精舍。来南山馆墅修训诂学的,算上你、我,共有正式学童十一人。其余都是旁听学童。跟紧我啊。”他抄着手,走路还真不慢。
王葛见静女、谷风都没制止,就随着虎子走。
此童继续道:“正式跟旁听有很大区别。我等均会被录入南山馆墅学籍,将来出去交友、办事,可报此出身。旁听学童不在籍,绝不可对外吹嘘在谢氏小学修过训诂学,更不许冒充郭夫子、左夫子的弟子门生。”
“原来如此,谢师兄告知。”
“嘿嘿,你很懂事。”他小手探出宽袖,屈手掌,示意王葛再近前些,然后另只手拿着两块肉干,低声问:“吃不?”
“啊!”静女看到了,惊叫出声、连忙捂嘴,但脸上的害怕遮都遮不住。
谷风微不可见的摇头。
一块肉干竟让俩童役有如此反应?王葛再看肉干,不由胡思乱想。
虎子的伤感一闪而过,自己拿起一片撕嚼,正要揣起另一块时,王葛笑盈盈伸手:“谢师兄。”
这孩子立即欢喜着把肉干给她。她学着对方的样子,撕一丝,边嚼边想:这好似是……牛肉的味道?
不过太多年没吃过任何肉食了,王葛也不确定。
在晋朝,杀牛是重罪,即便富户人家也只能吃意外死亡的牛,屠宰前还须上报官府登记。
所以这一定不是静女、谷风害怕的原因。小童若敢吃牛肉、追朔不到宰牛的源头,早被告发了。至于同类的肉,王葛更没傻到那种地步瞎琢磨。
吃着肉干,下曲廊,沿石径出来一道院墙,进入竹林。他们走的这条道,应是林间主道,宽度约有两步,两侧皆砌有下水石渠。但此道应是先存在,后来修的石渠。因为路面一看便是常年徒步趟出来的,被踩的挺坚实的土上,可见不计其数的脚印。
求学之道!
王葛脑中一下蹦出这几个字。
左侧竹林,远处的溪流渐渐倾斜而近,水声清脆,如跳动乐音,野雀从几人头顶欢悦飞过,落在溪旁梳理羽毛。
琴泉水榭就这样逐渐出现于王葛视线中,逐渐放大、真实,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如诗如画、还要雅意!
众人顺着土道左转,林中溪流渐宽,在最宽处,架起一榫卯结构的矮木桥,桥横面上,建筑四面通透的藉景之屋。屋顶为民居制式的悬山式,搭以厚厚茅草,垂下的草边参差不齐。
王葛正仰头打量,一根茅草径直掉落溪中,被水送远。一只翠雀恰巧浮过水面,在这根茅草上一站、再冲上空。
“好美。”她心里呢喃着。
虎子吸下鼻涕,说道:“是不是觉得景致挺美?两日后开课,就不觉得美了。”
是啊,此榭四周灌风,若长久坐,谁还顾上欣赏风景?王葛深以为然的点头。
“走,带你去看飞流峰。峰峭有天然水坑,所出之水顺崖直下,形成飞流瀑布。比此处还美……”也更冷。他再吸鼻涕,抄着的袖管微微打抖。
竹径一直向北,已经能听到瀑布动静。
走到精舍的北墙,此墙是最外沿的围墙,开辟有一道院门。出来院门,有两条路,一条土道偏西、一条碎石道偏东。仍是虎子当前引路,走碎石道。王葛在他侧后方,静女、谷风默默跟随。
瀑布声越来越震耳,四人走了不到一刻钟,说话就得大声了。远处白练悬挂青黄交接的山峦,瀑布被中间突起的几块陡石分成五片,十分奇异,坠落到下方深潭时又合为一起,远观真的太像琴弦了!
虎子冲王葛招手,同时向后看一眼。静女、谷风立即垂首退后。
王葛附过去,虎子道:“是不是觉得像琴弦?”
“像。”
“假的哦。原本只有两块陡石,将瀑流分为三片,远观像是耙子。谢家自有能人,就想出个主意,在上游先以巨石阻挡,将瀑布改流,腾出下方峭壁,楔无数铁棍,湖以石料,冒充天然陡石。将三齿耙改成了五琴弦。”
王葛假装认真打量那几块陡石,实际很忐忑,不是因为虎子知晓瀑布隐秘,或许谢家根本不在意一处景致的隐秘。她忐忑的,是这孩子每回望她眼睛,都能瞧出她在想什么。
她要和这样早慧的孩童一起研习学业,唉,压力挺大。
这时,有十余个穿裋褐的人路过,有男有女,穿戴均不如静女、谷风,但并未向虎子和王葛行礼。
虎子吸鼻涕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给王葛解释:“他们是匠工,也是谢家佃客,不属奴婢。他们应是去沤池,沤过百日的竹料经春碓捶烂,可制纸浆。飞流峰附近有木匠肆、纸匠肆、革匠肆。太冷,改日再带你去看。”
这孩子一边往回带路,一边道:“听说训诂学精舍即将到来一位头等匠工……”
王葛正想说她就是。虎子已回首而笑:“不料今日让我先遇到了。”
好吧。王葛明白了,以后绝不能跟早慧儿童比智商。
第91章 91 白鹤敲门
识字的人就是心眼多,自己往后要少和贾芹碰面。入夜后,王竹辗转难眠,越厌恶贾芹,越忘不了对方讲的“画地为牢”的典故,更忘了讲完典故后的那番话。
“竹弟,自你来此,你家中打水的次数都少了,是缸变小了么?你家距水井不足百丈距离,为何你阿父不便来瞧你?为何你不敢回去看望他?因为心里都清楚,此处……是牢!”
“竹弟,此乃真正的画地为牢啊!四周无栅栏,你也不敢出去!你若不服,就归家啊?”
“呵,竹弟,你看,你和我一样,都被亲族判为犯人。呵呵,我们真做错事了么?那谁又没做过错事呢?为何单把我们判为囚犯?是因为我们弱啊!竹弟,他们以善自居,在欺我们弱啊!”
王竹越来越睡不着,往外挪挪,离鳏翁远些,然后放心的出声叹口气。阿翁这里挺好,顿顿能吃饱,可再好也不比家里好。每日在鳏翁的视线中走动,他时时拘束,不敢大声说话,甚至不敢大声咳嗽、放屁。比如现在自己也冷,想加铺盖,哪敢提?若是在家,他实在冷了,还可以搂阿父或阿弟取暖,在陌生人家,不行。
王竹讨厌贾芹,但对方说的话,怎么句句跟刺一样扎住他,扎的疼,甩不掉。真如对方说的,他在坐牢吗?都是王家子,凭什么拎他来坐牢?
是王葛出的主意吧,只有她猜到那晚是他逮的鼠,可她又没凭据,就敢告诉大父?所以,她一定在当中编瞎话了!一定!
不然大父怎会狠心对待亲孙儿。
王葛……王葛……长房……都好狠!
飞流峰精舍。
王葛桉桌上,贴着墙的位置燃着一盏青铜油灯。这是她穿越至今,第一次见到青铜制的油灯,自家的烛台全为陶制。
就着光亮,她一笔一划,用最简洁的词句记录与虎子道别后,静女的告知:“正式学童每月一筒麻烛油,每日一墨块,十枚竹简。所有器物,由我等在每日固定时辰发放至居舍。两位夫子在腊月二十八、二十九,于琴泉水榭正式讲学。腊月三十、正月朔日休。次日恢复讲学,直至十日。十一至十九日休,学童可归家过元宵节。二十日恢复讲学,直至月末。月末那日,公布仲春的修学时刻表。”
王葛写着写着,摇头,用刻刀刮去多余的字,刮到不可再减字、语句通畅能理解为止。
自阿弟认字起,她就明白,古人记录之所以都用最简洁的字句表达,是因为墨珍贵。
屋舍配备的砚为“凹心砚”,附带一块她掌心大小的“砚石”。砚石是磨墨用的。
说是墨块,几乎是个薄饼状,跟铜钱差不多大。压碎、磨、用水化开后,里面有粗砺物,她也不知道是啥,就用笔尖把它们拨拉到砚台边。
书写时,更觉出比张夫子寄给阿弟的差。一是墨色不深,二是仍有细小沙粒似的杂物。
即便如此,王葛也欢喜知足。在这个古时代,她一个农户家的小女娘有了读书识字的机会,每日还有墨、烛、简牍、足够的食物供应,岂敢不知足呢。
是,她的确制了许多超过这个时代原理的器物,对桓县令的治绩起了一定辅助作用、或很大辅助作用。但又怎样呢?如果遇到一个贪官、坏官,霸去她所有功劳不说,还有可能陷她家破人亡,或将她禁于匠肆,终**她劳作。这些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