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郁雨竹
邱志说完看向坐在一旁安静喝茶的汲渊,抬手道:“汲侍中,下官早有异议,水患以来,大将军惩治用法过于严苛了。”
汲渊放下茶杯道:“乱世用重典,否则难以震慑恶心,荀太傅也觉得大将军用法严苛吗?”
荀藩摇头,看向邱志:“你没去见过那些灾民,不知他们过得有多苦,庾鸿……似他们这等官员,不论用多重的法典都不过分。若此时大将军还放任他们鱼肉百姓,那这天下,大抵是好不了了。”
邱志没想到荀藩会站在赵含章那边,不由蹙眉,“太傅,你这是……”
“好了,”荀组打断他们的争执,“兄长还在病中,一路劳顿,还是让他多休息吧。”
汲渊就是来看一眼,确定荀藩和荀组兄弟俩是否活得好,此时已经见过,自不会久待,当即起身告辞。
其他朝官也识趣的起身,正要退下,突然一个下人飞跑进来道:“郎主,大将军和陛下来探病了,已到了门口……”
荀藩一听,就要起身去迎,汲渊反应过来,连忙按住他道:“你腿上有伤,且待着,我们去迎。”
荀组也按住他,“是啊兄长,你腿上的伤口要小心,崩开可是要命的,我们去迎接。”
汲渊带着众人出门迎接,荀组连忙要跟上,被邱志扯了一下。
他不由慢下脚步,和邱志避到一旁说话,“何事不能稍候说?”
“稍候就来不及了,陛下难得来此,我们何不准备一番?”
荀组吓了一跳,低声道:“你疯了不成,赵含章出行都会带亲兵,何况就她那功夫,就算亲兵不近前,我等也打不过她呀。”
“哎呀,谁说的是这个,死了一个赵含章,赵家军和赵氏还在呢,我怎会杀她?我说的是应该准备些东西给陛下带进宫去。”
荀组安下心来,问道:“什么东西?”
邱志就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匕首。
荀组眼睛瞪大,将他的手推回去,“你疯了!”
邱志:“有备无患,你不是一直想给陛下带进去却带不进去吗?短刀不仅可以防身,还可以杀敌,我等进宫皆要被查验,但陛下进出无人敢查,陛下难得出一次宫,很可能就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荀组垂眸思考。
别看小皇帝在宫里要练习骑射,还要跟赵含章或者曾越学习剑术,其实他私底下一件武器都拿不到。
皇宫从里到外都是赵含章的人。
曾经的朝廷军,都被她打散编入赵家军中,而能被选入京城做禁军的,都是赵家军嫡系。
选入皇宫里的,更是死忠。
皇帝宫殿里就是打破了一只碗,都要把碎片都捡起来,确认都能拼接成一个完整的碗后才打扫入册,所以小皇帝手上没有任何自保,以及伤害别人的东西。
一把趁手的武器,荀组早就想带给小皇帝了,但他带不进宫去。
可皇帝出宫就不一样了,守在宫门口的赵家军会搜查每一个进宫的人,但绝对不会搜查小皇帝。
想了想,荀组接过匕首塞进了袖子里,低声道:“不能这样给,拿个布袋装着,再赛点别的,快想想陛下还缺什么。”
“缺钱!”邱志小声道:“若陛下有足够的钱,说不定能收买身边的人,我们徐徐图之,一次动一点,总有一日能撼动赵含章这座大山。”
荀组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看了一眼大门的方向,连忙回屋去抓了一把珍珠和一些金豆子放进去,将布袋系紧后塞在袖子里,赶忙去迎接。
俩人急匆匆往前院去,还没到就碰上迎面而来的赵含章和小皇帝,汲渊是在大门内接到的人,所以回转的速度快。
赵含章停住脚步上下打量荀组,“荀御史这是怎么了,满头大汗的?”
荀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天热的,刚才正要出来迎接陛下和大将军,突然想起叮嘱下人熬的药要好了,兄长若此时喝药回话,岂不冒犯了陛下和大将军?”
赵含章:“养病要紧,我和陛下都不是在意繁文缛节之人。”
小皇帝也点头,“太傅的病重要。”
赵含章抬脚往里面去,随口道:“让人把药送上来吧,再把太医请来回话,陛下很是忧心太傅,想细问伤情。”
荀组应是,连忙让人去请太医,再让人把熬好的药端上来。
第1268章 放弃
荀藩半躺在床上,看见赵含章和小皇帝进来,掀开被子就要下地,左右也连忙扶着他要跪下,赵含章和小皇帝皆紧走几步,疾步上前拦住人。
赵含章力气大,握住荀藩的手便将他拉起,然后按到床上,“太傅不必多礼,陛下宽和,劳动太傅带伤行礼心中会不安。”
小皇帝连连点头,对对对,他会不安的,“太傅快躺着,朕和大将军都忧虑你的身体。”
他看向他的大腿,神情上带着些好奇,“太傅伤在了腿上?”
为何伤在腿上这么严重?
武将们打仗时都是劈砍在身上,甚至连赵含章都身上带过伤,为何一点事没有?
作为小皇帝的老师兼舅舅,荀藩扫一眼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苦笑道:“是啊,年纪大了,只是腿上被砍了一下便受不住。”
赵含章:“大腿上血管多,若是伤及动脉,的确危险。”
小皇帝就想看伤口。
荀藩快速扫了一眼赵含章,连忙伸手捂住被子,老脸大红,“陛下,老臣现在已无大碍,多亏大将军派了太医……”
小皇帝虽然很想看,可他的性格注定了不会为难人,见荀藩抗拒,便失望的放下手。
赵含章瞥见,便起身道:“太傅走的这段时间陛下的课业都空了下来,今日既回,不如考校一番陛下,也给他布置些课业做。”
荀藩瞬间领悟,赵含章这是给他和小皇帝独处的时间,他感动不已,连忙低头应是。
赵含章对小皇帝点点头,转身带着众臣先出去,正好太医到了,她便将太医叫到堂屋询问荀藩的伤。
汲渊、夏侯仁等朝官都跟着听,只是耳朵不由的努力向后,想要听一听正屋里舅甥三个的谈话。
赵含章带着群臣离开,荀组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连忙找借口打发小皇帝身边的内侍。
其他人还罢,董内侍却不肯动,同时还警告的看了荀组和荀藩一眼。
大将军大度,你们也不要得寸进尺,已经特意给你们让出空间来说悄悄话,难道还敢私谋不成?
董内侍看向皇帝。
小皇帝也不想让董内侍走,他就想和两个舅舅说些体己话,可不想让赵含章猜忌,因此开口道:“让董内侍留下伺候。”
荀组纠结不已,荀藩突然开口道:“泰章,你去书房帮我取一封信,在第三排书架最右一格的《论语》里夹着。”
荀组微楞,看了一下小皇帝,不太想去。
荀藩便警告的看了他一眼,“快去,那是给陛下布置的课业。”
荀组无奈退下。
他不知兄长有什么话要和小皇帝说,却依旧让心腹守好门窗,不要让人靠近。
董内侍在荀组走后也微微躬身退到一旁候着,这个位置很玄妙,介于能听到他们谈话,却又听得不是那么清晰的地步,且前面有纱帐半挡着,荀藩和小皇帝不太能看见董内侍,给足了荀藩和小皇帝安全感。
但董内侍只要微微一撇眼便能看到床榻上的俩人。
能在宫里伺候时间长的,就得学会隐藏自己,但并不是完全藏住,一无所知。
小皇帝掀开被子看他大腿上的伤。
伤口上盖着一张柔软的细麻布,下面刚涂过药,伤口有些红,蜿蜒的针眼和线将肉紧紧地连在一起,就跟蜈蚣一样蜿蜒难看。
小皇帝眼眶一热,梗咽问道:“疼吗?”
荀藩将布盖上,拉上被子,轻声道:“臣只是被砍中一刀而已,听闻大将军身上不仅有剑伤、刀伤,还中过箭矢,那才是跗骨之疼。”
小皇帝擦了擦眼睛道:“大将军的确功高至伟,若不是她,大晋早在两年前便已灭国,即便舅舅奉我为君,怕也是亡国之君。”
荀藩叹息一声,拉着小皇帝的手道:“陛下一直比臣等通透,反倒是微臣等人放不下过去,这才让陛下一直深陷危险之中。”
小皇帝惊讶的看着荀藩,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说。
荀藩拉住他,眼睛扫了一眼躲在纱帐后面的董内侍,低声问道:“若让陛下放弃这至尊之位,只做一富家公子,陛下愿意吗?”
小皇帝眼睛一亮,问道:“二舅舅想通了?”
要照他的想法,他就不想登基做这个皇帝,就是登基,在前年赵含章打败匈奴,北地安定时就该把位置让给她。
可他全然不能做主。
他不能做主自己当不当皇帝,连一日三餐吃什么都不能做主,更不要说自己的性命了。
因为他聚拢到他两个舅舅手下的旧臣,赵含章一系的官员,还有中立的朝臣,他们全都按着他坐在那个位置上。
可只有真正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才知道有多苦逼,目前小皇帝没发现当天子的好处,他也没享受过一个天子应得的荣耀和权威。
荀藩终于肯退一步,小皇帝忍不住热泪盈眶,握着他的手就连连点头,“我愿意,只要二舅舅能保我性命便可。”
荀藩慈爱的给他擦了擦眼泪,轻声道:“陛下别怕,大将军仁厚,只要您不做危害社稷的事,她都会善待您的。”
小皇帝连连点头,小声道:“她还好面子。”
荀藩忍不住笑,颔首道:“对,她还好面子,在这个位置上,好面子比不要脸更好。即便为了脸面,她也会好好的待陛下的,何况,她如今做的,不仅于好面而已。”
小皇帝满眼疑惑。
荀藩轻声道:“她让泰章和曾越去接我,将我二人平安送回洛阳,为的不是权势,而是为了向天下臣工昭示她的德行,倡导信之一德。陛下已经学到了《汉书》,当知为何秦二世而亡。”
小皇帝迟疑了一下还是摇头,小声道:“太傅,这个朕真不知道。”
荀藩叹息道:“秦是因为过于重法,民间有制却不顺服,百姓心不归一,这是轻德所致。所以始皇帝一驾崩便天下大乱,他的后人没有他的能力,弹压不住天下虎狼,又没有恩泽于后世,所以治国不当只逞强固法,也要有德治才行。”
“为政以德,譬如北星,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如今赵含章便是那颗北星,”荀藩轻声道:“臣此次下到地方赈灾方能体悟,她在民间的威望已无人可撼动,这便是德。我们比不过她,不如趁早放手,也好为陛下谋一安身之所。”
这一番话下来,小皇帝有一半没听懂,但后半部分他听懂了,于是紧着问道:“怎么放手?”
荀藩低声道:“二月的日蚀,还有这接连三月的大雨,陛下下一道罪己诏,将皇位让给她吧。”
他道:“到时候她一定会推辞,陛下不要惶恐,等过个两三日再下一道让位书,剩下的臣来帮您奔走,一定会为陛下争得安身之所。”
小皇帝应下,胸中一直横亘的气输出,高兴不已,不当皇帝以后就不用每天一大早上朝,也不用赶课业到深夜了。
荀组拿着信回来,双手递给荀藩。
荀藩接过,翻开看了一眼便交给小皇帝,“虽然主意已定,陛下的课业也还要做,这是臣离京前给你布置的课业,唉,当时我心中忧虑,怕你被国事烦扰,心情不佳,所以收了起来没有进上,我现在回来了,陛下有不懂的可以随时派人出宫来问臣。”
小皇帝低头看纸上那十来个题目,还有一串布置他要背的文章,只觉得眼前发暗,他都要退位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努力的读书?
荀藩不是没察觉小皇帝的厌学情绪,而是没办法,作为皇帝,这是他必须要学的。
他也知道他快到临界点了,他隐约知道这是赵含章的计谋,却不知,她是一开始就想压垮小皇帝,还是想试探他能否顶住压力,成一代明君?
不管赵含章一开始怀抱的想法是什么,两年下来,不仅她看到了,荀藩也看到了,小皇帝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更不能成为聪明睿智的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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