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珑白桃
*
另一头。
楚锡有些茫然地抬头,黑色的光点在他的视线内飞舞。两端发灰的灯管上荡漾着几根透明的蛛丝,廉价的白炽灯刺得他有些想流泪。
“你能不能把灯给关了?”他沙哑地说道。
“不能。”站在他床边的人冷笑着吐出烟头,语气中带着几分狂躁,揪着楚锡的衣领把人拽起来——楚锡此刻被拘束带捆着,四肢软绵无力,但他作为军人,身上该练的肌肉都练过,身躯远比常人沉重——那人双手用力,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才险险把楚锡拖起来,“睁眼看看,你把我的诊所搞成什么鬼样了?还有我的眼睛。我好心好意收留你,你居然打我?”
那人指了指自己眼下的淤青。
楚锡眨眨眼,模糊的视线逐渐明晰:眼前这个普通、甚至有些寒酸的小诊所内一片狼藉。桌椅和各种医用器械胡乱翻倒在地上,像是刚被黑恶势力寻过仇一样。
“抱歉。”楚锡闭眼道。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对方把他推回去,脸上有肉眼可见的疲惫,“我理解你。”
理解个屁。
他这辈子就没见过楚锡这样的Omega。别人发情期柔弱不能自理。他发情期揍人六亲不认。
“不过,我是真没想到你能把自己的发情期压制这么久。”那人走了几步,俯身从箱子里捡出一个冰袋,敷在自己眼眶上,在床沿坐稳,“你的精神力高到能控制信息素的溢出,但压抑太久会出问题。你就趁这个机会好好修养,以后记得按时注射抑制剂。”
楚锡不说话。
“怎么,你还想让我每个月给你送货上门?”
“不是。”他紧促地呼吸一声,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披着白大褂的医师又点燃一根烟,雾气缭绕中,他俊美斯文的五官似乎蒙上一层纱,但那双眼睛却像是淬了冰,“你可别告诉我,你变成这样是因为一个Alpha。”
如果连楚锡都屈从于虚无缥缈的“爱情”之中,那这个世界还是干脆毁灭得了。
楚锡:“我不知道。”
两天下来,楚锡的发情期已经接近尾声。第一波热潮在酒店内被压下,他以为没事了,没想到热意在当晚卷土重来。
如果不是他及时打电话让同为Omega的朋友来救场,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医师给他用了许多药,勉强把高热压下去。他却像是失去理智一样,挣扎着要离开诊所。医师当然不可能让他走……混乱中两人动了手。最后医师用麻醉剂才把人放倒。
整整两天,医师又要预防他再起高热,又要给他注射营养针,又要防范他挣脱拘束带暴起伤人,简直心力交瘁,觉得他比一百多岁濒死的老爷老太还要难伺候。
楚锡清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狼狈至极。医师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感觉自己已经一只脚迈进阎王殿,随时有猝死的可能。
医师无意追究这些,毕竟Omega有发情期天经地义。但楚锡变成这样应该是遇见了什么人。
一个Alpha。
一个能让他失去理智、被迫发情的Alpha。
楚锡性格非常冷静,加上精神力高,此前他身上甚至没有“发情期”这个概念。所以他才能隐藏身份、在军部中晋升得那么快。
但现在,一切都变得岌岌可危。
医师猜到,楚锡会出现这种状况,一定是遇到了匹配度过高的Alpha。加上他长久的自我压制,才导致高热如山洪暴发无可阻挡。
多可笑。那么多人在匹配中心来来去去,都不一定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匹配对象。他倒好,匹配对象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可惜是要他命的那种。
毕竟,楚锡的身份一暴露,他就什么都完了。
“你得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医师说道,“不告诉我也行,你自己心里有数。如果你下不了手,再由我来。”
楚锡快要生锈的大脑勉强转动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得干掉那个Alpha——发热两天而已,你的大脑不至于完全融化吧。今天这事,发生一次就有第二次。你难道要冒这个风险吗?”医师语气冰凉,缓缓说道,“如果被人发现你是个Omega,你,会上军事法庭;我,会被丢到教管所去做一辈子的手工活。姓楚的,我警告你,我知道匹配度高的A和O相遇会发生什么。你现在不动手,以后就再也没有动手的机会了……然后,我们都得为你的天赐良缘下地狱。”
医师的话,好像让楚锡清醒了一些。
但随后,他眼中又出现了医师熟悉的迷茫。
“不会的。”他回忆着那股焦枯玫瑰味的信息素,“她……”
完了。这人根本没清醒。
医师扇了他一巴掌,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
终于,楚锡眼中浮现出一丝医师熟悉的理性。只见他痛苦地皱起眉:“你杀不了她。”
“哦?”医师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我不信这世上有杀不死的人。”
楚锡闭上眼,眉眼间浮现出淡淡的厌倦:“你不要命,我还要命。谋杀皇储,全家都不够死的。”
医师嗤笑:“什么皇储。我们帝国哪来的——”
突然,他像是只被掐住脖子的鸡那样失去声音。半晌,才一卡一卡地说:
“等等,你认真的吗?”
第八十一章
“兄弟。”医师的态度在瞬间完成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他搬来一个凳子,坐在楚锡床边,“你细说。”
楚锡:“……”
楚锡:“细说?”
楚锡:“你刚才不是还很张狂的要干掉人家吗?”
“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嘛。我么, 不管怎么混还是守着这个小诊所过日子。可是你前途一片光明, 要是就败在这么个意外上,多不值当?”
医师露出一个笑容,漂亮的脸像是披了层画皮, “何况, 我刚才只是开玩笑的,就为了逼你一把。我只是怕你被人家的信息素迷昏头, 直接白给了。”
他刚才说的那些真是玩笑话?
楚锡却觉得, 这人九成是认真的。
医师的精神力等级也不低, 但身份是假的。他从不提及自己的过去, 楚锡猜测他的过去八成不怎样。现在医师从外表看来是光鲜的,他的白大褂永远洁净, 衣服整洁舒适, 俊美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但楚锡也无法分辨,他这副皮囊下的真身到底是人还是魔鬼。
当初楚锡需要一份假的基因检测报告混过军部的审查, 而医师做到了, 从那之后他们就一直是朋友——一个倒霉了,另一个也会紧接着倒霉, 这世上还有什么朋友比他们更真吗?
作为朋友,楚锡是知道医师的手段的。
如果那个Alpha的身份不高, 他会花重金聘请专业人士做掉人家;如果那个Alpha出身名门,他会想办法给对方下毒。
无论楚锡作什么保证——比如自请调离第二军团、前往人口密度稀少的前线战区, 和那个Alpha远远避开——医师都不会满意。因为医师不想冒这么大的风险。
最重要的是,医师对恋爱的A与O有种天然的歧视。他认为那个A的信息素会搞垮楚锡的脑子。所以楚锡说什么, 医师都不会信任他。无可辩驳的是,楚锡的脑子已经被搞垮过一次了。这充分说明医师的顾虑是正确的。
可是,医师突然转变态度了。
“你怎么不早说,你遇上的是皇女殿下?”
不对劲。他这个态度不对劲。刚才还张口闭口打打杀杀的,现在脸上的笑容已经近乎谄媚了。
楚锡微微皱眉:“这难道是什么好事吗?从身份到实力,她身上没有任何弱点是我可以掌控的。”相反,他只能为她所掌控。他的一生可能就在她的转念之间。
“如果是普通的Alpha也就算了,问题是对方是皇女——将来的皇帝。懂什么叫皇帝吗?没事多看看新闻。”医师坦然说道,“就算她和你之间没有匹配度这回事,你作为一个平民出身的军官,她要整你难道还不简单吗?”
“……”
“这世上有太多种支配关系。上级和下级,贵族与平民,Alpha和Omega。”医师笑着从最底下的抽屉摸出个苹果,用小刀一点点把红润的皮给削下,“我们都不得不在这些支配关系里生存,但每个人手中握着的权力还是不同的。有些人死的像蜉蝣一样无名,有些人却可以左右许多人的命运……”他从苹果上削下一块,递到楚锡嘴边,“而你现在有机会和帝国的皇储接触……你不该好好把握住机遇?”
楚锡狠狠皱眉,扭过头。
医师:“给个面子,这水果很贵的……好吧,你不吃我自己吃。”
“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番话。”
医师咂咂嘴:“没想到什么?”
“我以为你……”
“以为我是Omega平权主义者?以为我当初是‘物伤其类’,希望你可以摆脱Omega的身份限制一展才华,所以才帮你?”医师眯起狭长的眼睛,“别开玩笑了。你要记得,伪造基因检测报告刑期是四十年。我觉得你有前途,所以才铤而走险推你一把。”说着,医师有些无奈,抬起自己的双手,仰头道,“这样吧,如果我过去的行为导致你对我产生了什么误解,我向你道歉。”
诊所内有片刻的沉寂。
“别装了。”楚锡脸上露出一个锋利的冷笑,“我知道你非常讨厌Alpha,恨不得这世上所有的Alpha都去死。”
医师耸肩:“怎么会?我又不是变态。”
“你难道不是吗?”
“你这样说话,我们很难聊的下去啊。”
“…………”
良久,医师叹气,挠挠自己的头发,重新坐在凳子上。
“说真的,你该考虑考虑我的提议。”他苦口婆心地道,“你知道高匹配度的Alpha也会对Omega产生信息素依赖吗?哦,你肯定不知道。总之,你的发情期虽然很痛苦,但对方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现在肯定对你念念不忘呢……”
“……”
“一旦完成标记,她就会对你上瘾,对你百依百顺。信息素虽然也会影响你,但我知道一套脱敏疗法,能让你在被标记的状态下保持正常思考的能力……”
“你去死吧。”
“说真的,只是上床而已。只要你做好避孕措施,又有什么损失呢?Alpha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到时候你想要什么她不给你?你甚至可以要求皇女颁布特许令,让Omega从此以后光明正大地在军部任职。这样你的问题解决了,我也没有坐牢的风险了……”
“你怎么不去死?”
“其实直接和她结婚也是个好选择。虽然历代皇帝都有不止一个皇妃,但我对你的脸很有自信,加上你有其他Omega没有的调调……如果你们有个孩子,说不定还能继承王位——哇哦。”
“你去死吧。真的。”
仿佛为了佐证自己的想法有多么靠谱,医师居然真的开启墙上的投影开始播放新闻。新年伊始,内阁要开展述职大会。上下议院的代表在会堂里坐的满满当当,界限分明。官员们各种明里暗里的争锋不断,而皇帝一人独坐高台,像是在看一场无聊的闹剧。他黑色的发丝如绸缎般散落在身后,金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暖意。他的目光随便瞟向什么人,那人就会下意识挺直脊背,发言也审慎起来。他很少叫停,但他一旦摆出手势,整个会场的声音都会以他为中心、很快消弭于静默之中。
这就是皇帝。
“那个Alpha将来也会变成这副模样。”医师说道,“不过她尚在稚嫩的年龄,更容易被动摇。你是要按我说的去争取主动权,还是指望她大发善心,一辈子帮你遮掩这个秘密?”
楚锡望着那个王座上的人。
那是罗兰。白榆血脉相连的舅舅。他们身上有旁人永远无法忽视的相似感。
此时,窗外传来隐隐的风雨声。医师扭头看了眼窗户,走过去把灰蒙蒙的纱帘拉到一边,关上窗户。雨滴敲打着玻璃,数道水痕缓缓滑下。昏沉的天色显得诊所里的灯光更加苍白、沉闷。
医师转过身来的时候,楚锡已经不再看新闻播报了。他略微低着头,完美无瑕的侧脸蒙上一层淡淡的阴霾。
医师一言不发地靠在窗户上,又开始抽烟。
长久的、煎熬般的沉默后,躺在病床上的人出声道:
“我不会照你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