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风不尽
李曹两家远在江宁和杭州,不知宫里的底细,她与太子嫔娘娘相交那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太子妃在宫里已危如累卵?十五本就不得康熙宠爱,再娶这样一个福晋,日后的前程岂不是更糟了!
王嫔虽也人到中年,但却依然美貌得惊人,只是如今气得几乎扭曲了,心底深恨不已。她一辈子都任人拿捏,如今连她的儿子也要如此,就是泥人也有三分性子,她绝不愿儿子被人如此利用!且瞧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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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又一年大选开始了。
今年的选秀较为不同的是,将当日参加选秀的镶黄旗、镶白旗秀女们被分为满洲、蒙古、汉军依次排列;而不似往年一般,满洲归满洲,看完所有满洲八旗才看蒙古八旗、最后是汉军八旗,如今是镶黄旗、镶白旗的满蒙汉一块儿看,随后又按照年纪与父亲的官职大小,相同年纪、相同背景身家的秀女被分到一起,注明每个年纪的秀女各有多少名,排成多少列。之前因病逾岁的镶黄旗秀女被单独列出,排在最后。
秀女自顺贞门入宫以后,由内务府总管太监安排人领进御花园,先赏给些茶饭,只是应选秀女初入宫闱,谁也不敢行差踏错,更怕吃错了有心人给的东西,因此连茶都没人敢多喝,稍稍等候了一会儿,就听见外头御花园绛雪轩有了响亮地唱和声:“宜妃娘娘到、德妃娘娘到、太子嫔娘娘到、王嫔娘娘到。”
在门外小花亭等候的秀女们个个都紧张了起来,屏息静气地站着,等候太监传唤。
绛雪轩正面五间楠木大门大开,万寿无疆的菱花槅扇窗也都支了起来,轩内左右各放了四盆冰山,里头已安放好了四张八仙椅,铺了冰凉的丝垫,一番见礼让座后,宜妃、德妃坐在正中上首,程婉蕴坐在宜妃左侧,王嫔坐在德妃右侧。
今天看的是满洲镶黄旗与镶白旗,这是满洲最尊贵的两个旗,也是勋贵之女扎堆的旗属,个个拉出来祖上都能说出个寅卯来,但除了宜妃笑着让阿灵阿之女钮祜禄氏留牌子之外,这两旗只走马观花看了一个时辰,就通通撩了牌子。
与太子爷多年相伴,程婉蕴了解太子爷的性子,因此隐隐有些直觉,太子爷虽说满蒙汉三旗女子皆可,但实际上并不想让弘暄、弘晳娶得太好,甚至不愿意他们娶满洲勋贵的女儿为妻,这是从三年前弘暄头一回选福晋的时候,她从太子爷的话头里猜出来的。
当初她也是看了好几个好出身的秀女留了牌子,但复选的时候全都被康熙否了。
后来连中等满洲人家的女儿康熙也不满意。
太子爷便笑着与康熙道:“还是皇阿玛看得仔细周全,弘暄的婚事能得您亲自掌眼是他的福气,儿子也觉着顶好再好好看几年,弘暄性子还未定,不着急。”
康熙这便就坡下驴了:“就依你吧。”
太子爷回来在私密的床笫间,拉紧了床帐子才慢慢地与她说:“我也是拖到二十出头才成亲,弘暄是皇长孙,皇阿玛谨慎些是理所应当的。”
程婉蕴就明白了。
就像对待太子一般,康熙不想弘暄娶太好的福晋、也不想他太早娶亲。
弘暄成亲代表着太子爷的下一代已经长成了,他若再率先诞下康熙的重孙、嫡重孙,东宫一系就像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大树一般,从此不论平地与山尖,风雨撼不动。
所以今儿满洲最尊贵的上三旗,程婉蕴都是看个热闹,甚至看到后头都有了些脸盲症,各个都看着差不离,再后来就干脆走神摸鱼了。
……晌午吃什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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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庆宫里,太子妃也心神不宁地坐在炕上,外头都在讨论今日的大选如何如何,她心里却万分煎熬,过年时,伯母将石家的打算和她说了,她也劝了,今年到了适婚年岁的三个皇子阿哥全都是汉妃生的,序齿又靠后,实际上是帮不上石家什么忙的,嫁了石家女过去也对伯父的官职无济于事,还白白赔上她一个妹妹。
至于弘晳……
她望着伯母希冀的目光,却说不出口她连太子爷的面都见不上,哪里还能为侄女求到这个婚事,而且……她看了眼生得好似伯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侄女,还有些怯生生的,连程佳氏三分美貌都谈不上,气度也没养出来,太子爷能看得上眼就怪道了。
“您是二阿哥的嫡母,说破天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也占着一边不是?”石夫人讪笑道,她心里其实也没底,但没奈何石文炯非得让她进宫来探探风声,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来劝太子妃了。
太子妃心想,父母之命?程佳氏已封了太子嫔,是弘晳正经生母又有了位分,过年时除夕大宴,她端端正正坐在四妃下首,宫里嫔位以上,无人敢置喙。
如今她亲自主持今年的大选,连皇上也是恩准的,哪里有她这个嫡母什么事儿?这么说了两句,石夫人又开始哭诉辽东有多苦,拉着太子妃的手不住地说只能靠娘娘拉扯娘家了,那样的苦寒之地就是要婚嫁也找不到什么好人家,以后石家只会越发落没。
“娘娘,您真不管不顾了吗?”石夫人用帕子拭泪。
太子妃被哭得太阳穴突突地疼,最后只得强打精神问:“伯父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咱们家几房凑了五万两,送到了杭州,两万两给了李家,三万两送进了王家的门。”石夫人小声道,“十五阿哥年岁上最合适,王嫔娘娘与毓庆宫也交好,十五阿哥又是她膝下长子,三个儿子相比较,自然更看重长子,以后出宫建府、当差都更早些……”
太子妃约莫知道王家和李家、曹家都是亲戚关系,但王家势弱,尤其王嫔的阿玛当年只是个县令,因王嫔自小生得貌美,是一直寄在李家养大的,养得差不多了就送进宫参选。
“因此六娘的婚事应当无碍了,关键是芳秾。”石夫人说出了石家真实打算,“芳秾这孩子也是您自小看着长大的,您就疼疼她吧。”
太子妃有些厌烦地叹了口气:“伯母先回去吧,这事儿我会想法子,只是若是不成,伯母也别怪罪,太子爷不是那么好摆弄的人。还有……”太子妃撇了眼侄女,“赶紧找个嬷嬷把规矩宫礼都教一教吧!这样领出去,我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忙!”
失势多年,她已经不敢小瞧太子爷。
程佳氏也是,别看她平日里温温柔柔的,实际上却是个性子极坚韧的。
先前程佳氏封太子嫔对她打击甚大,已很有几分心灰意懒,时至今日这身子也不大好,都不知还能为石家多少年,可伯父这时候都未曾为她考虑过,但想着阿玛生前的嘱咐和遗愿,太子妃终究不忍心回绝了伯父。
石夫人虽然最后被太子妃刺了一通,好歹得了太子妃愿意一试的准话,能跟丈夫交差了,便喜滋滋带着侄女和女儿出了宫。但从五月拖到七月,大选都开始了,太子妃也没想出什么法子来,愈发焦躁。当初为了她几个亲弟弟能远洋出海,她都没能在太子爷那儿得到一句好话,更别提侄女了。
她外头看着精神是好了些,实际上却又被这样的事劳神费力,内里都快被掏空了。
三日后,隔日就到了正白旗选秀那一天,正好闽浙总督千里迢迢贡进宫一批雕根水仙球,康熙赏了一批给了毓庆宫,程婉蕴也不懂怎么种,她好像记得水仙是过年才开的吧?大夏天的该怎么养呢?正有些烦难,就听下人们进来传话:“太子妃娘娘来了。”
第146章 偷看
额林珠早就知道今年两个兄弟要定亲了,她没有哥哥要被嫂子抢走的难过,也没有来个弟媳的担忧,相反极为兴奋,自打大选开始后,额林珠就一直想去御花园那边偷看,奈何自家额娘也在那儿,前头两天,暂且有贼心没贼胆。
后头两天,实在安耐不住了。
趁着上午的阅选已经结束,额娘回宫歇晌,青杏姑姑和碧桃姑姑都进了次稍间伺候额娘,添金公公趁着天儿好在给旺财洗澡。
其他小太监在粘蝉、给院子里的花儿挪到树荫下遮阴,猫儿或是趴在墙头的脊兽上晒太阳,或是站在金鱼缸的边缘,低头喝鱼缸里的水,顺道拿爪子拨弄里头的鱼儿。
四下静谧安宁,这是后罩房平常的一日。
额林珠自打之前生了那毒绣的事儿,身边的嬷嬷都打发得一干二净,就连奶嬷嬷也出宫荣养了,因此现在身边主要是四个善字辈的太监伺候着,她爱出去玩,带太监比宫女方便,因此身边的宫女反倒都被她留着看屋子。
她如今单独住在与后罩房后头相连的院子里,她那么大了,过几年就要嫁去蒙古,为此程婉蕴也不大拘着她,晌午不想睡就不睡,想出去玩只要知道让人来说一声,出去也带着人就行,额林珠是宫里唯一散养的皇家格格。
俗称撒手没。
偏偏康熙还挺喜欢她这个劲儿的,前几日见她在宁寿宫里踢毽子踢得花样百出,皇太后左手搂着五爷的长女乌希哈,右手抱着茉雅奇,三人坐在树下看她一个勾腿将毽子踢到天上去,挂在树上,都纷纷笑倒。
乌希哈对皇太后道:“我还盼着额林珠这毽子什么时候掉下来呢,这下好了,再也掉不下来了!”
乌希哈也是刘侧福晋所生,她的名字寓意很可爱,是满语里“小星星”的意思,这名字也是皇太后给取的,足见她的受宠——她五岁上下就被五爷送进宫来陪伴皇太后,一年里头倒有半年是住在宁寿宫的。
五爷的长子长女都被刘侧福晋包揽,刘侧福晋有子有女有宠爱十分满足,曾和程婉蕴说日后只等着当老封君了,如今也跟程婉蕴似的,已提前过起了莳花弄草、春水煎茶、松花煮酒的退休老年生活。
额林珠踢毽子出了糗也不生气,自己呆了一下,回头见皇太后和两个妹妹笑话她,她也不恼,摸摸鼻子也跟着笑。
康熙背着手站在月亮门外看了半天,回头又让造办处专门给额林珠做了两只拿象牙和孔雀毛做的毽子。
简而言之,额林珠的散养是连康熙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太子爷更是打消了让额林珠至少表面上像个正经皇家格格模样的心。
反正将来去了蒙古,保不定还正合了那边的气候脾气呢。
因此额林珠是大摇大摆出了后罩房的,跟洗狗洗了一身湿漉漉的添金打了声招呼:“添金公公,我去找茉雅奇玩。”
添金也不疑有他,笑眯眯挥了挥手,道:“哎,大格格玩得开心!善和——记得给格格打着点伞,今儿日头烈着呢!”
善和点头哈腰:“您放一百个心!”
额林珠去了正殿,她常来找茉雅奇,正殿的下人那么多年也都习惯了,伺候茉雅奇的小宫女不敢拦她,只有些为难地屈膝福身道:“给大格格请安,二格格正歇午觉呢……”
额林珠“噢”了声,说:“那我等会再来。”
出去后,却绕到茉雅奇院子外头学猫叫。茉雅奇素来觉轻,睡了会儿本也有些迷迷糊糊醒了,听了猫叫便更是一下清醒了。
她披了衣裳,趿了睡鞋推开窗,习惯性溜到二门处探头往外一看,额林珠就躲在墙根底下,见了她就笑道:“我就知道你没睡呢!”
茉雅奇:“……”其实她睡了。
但额林珠已经换上认真严肃的神情,道:“二妹妹,你快去换衣裳,咱们等会拿上你二哥的望远镜,一会儿一起出去办件大事!”
茉雅奇好奇地问道:“什么大事儿?”
“咱给大哥和弘晳选媳妇去!”
茉雅奇瞪圆了眼,随后小声问:“大姐姐……程佳额娘知道了会不会打你啊……”
“无妨,额娘已经三日没打我了。”
茉雅奇:“……”好有道理。
“别怕,乌希哈这会儿只怕都到御花园等我们了,你快去换衣裳!”额林珠可不鲁莽,乌希哈是皇太后的心肝宝,回头额娘要是生气就拉着乌希哈往宁寿宫跑就是了!
茉雅奇听额林珠的意思是打算在御花园找个地势高的小亭子,远远拿千里眼看一眼,并不上前,也不惹人注意,这倒听着还算妥当。
本也心痒难耐很想知道程佳额娘会留谁的牌子的茉雅奇应了,果然匆匆回去换了件衣裳,和石嬷嬷说要和额林珠出去玩,拒绝了石嬷嬷陪伴,她只带了一个宫女。
等到了前院,就见菩提树下,弘晳不知又在捣鼓什么东西,是个古怪的铁皮球,下面还有个装满水的铁锅,那铁皮球底下还有两个铁管伸在锅里,锅底放了一堆燃烧的薪柴,那铁锅里的水便被烧热渐渐沸腾,咕噜咕噜冒着泡,没一会儿那上头的铁皮球两端喷出白色滚烫的蒸汽,便随着滚水而旋转了起来,额林珠和茉雅奇好奇地看着这新奇的东西,问道:“二哥,你又做的什么啊?这球有什么用呢?”
“没什么用,我就是想知道蒸汽能有多大力气,能推动多大的东西……”弘晳头也没回,望着那汽转铁皮球喃喃道,又扭头命小太监加柴:“再让火烧旺些,看球能不能转得更快一些!”
额林珠摇摇头,弘晳全是跟这蒸汽杠上了,他每天睁眼是蒸汽闭眼是蒸汽,一天能想八百回折腾蒸汽的法子,要不是他四书五经没有落下,先生问什么都能答出来,只怕阿玛也要为他这魔怔的样子生气了。
大选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却完全进不了弘晳的心里,额林珠这头心里跟猫爪似的,结果正主压根就不在乎定不定亲、自己未来的福晋是谁,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二弟,你那千里眼借我一只。”
“来个人给大格格把东西找出来,”弘晳头也不回,专注地看着那汽转球转得越来越快,蒸汽从洞口喷出来时发出了很响亮的汽笛声,他的眼睛也好似被这火光映得越来越亮,喃喃自语地说,“下回我要试试做个不一样的,把这蒸汽和马车连起来试试,看能不能不用马在前头拉就把马车拖着往前跑……莱先生之前给我留的矿井抽水泵的设计稿也是利用蒸汽作为动能,或许能改造在马车上试一试,嗯……还记得是先将蒸汽引入气缸后阀门被关闭,然后冷水被撒入汽缸,蒸汽凝结时造成真空。活塞另一面的空气压力推动活塞,从而将水抽了上来,那改成马车头上用的,就该换个思路才行……”
额林珠听得头疼,茉雅奇也一脸懵。
二哥到底在说什么啊?怎么觉着他跟她们好似不在同个世界了一般,不得不说,茉雅奇心里这感受,某种程度上也算应验了。
她们因时代观念受限与自身意识未曾觉醒,不得不停留在封建社会,弘晳却迎着潮头海浪,一脚踩进了正待开启的工业革命里了。
一头是红墙金瓦里的繁花似锦,仍旧是车马很慢、书信很长的纸短情长,另一头则是西方如森林般林立的、直冲云霄的工厂大烟囱,远处山峦间,蒸汽机呜呜地喷出黑色的浓烟,将蓝天都染黑,拖着火车在铁轨上狂奔。
但幸好,在这个已经偏移了一点的世界里,也终于有人向着那样的世界试探着、尝试着,只是此时此刻,弘晳还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会为大清、为华夏带来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只是单纯想知道,不用马的马车,能跑得起来吗?跑得快不快?
想到这儿,他脑海里又有了新点子,腾的就站了起来,一边兴奋地喊着:“我要给莱先生写信!这就写!我要告诉他!”
然后就拔腿就跑进了屋子里。
他的贴身太监苦着脸追在后头:“二阿哥,那这火还生着吗?二阿哥,您这个月已经给莱先生写了八十九封信了!咱的箱子都快装不下了——”
额林珠和茉雅奇站在原地:“……”
又疯了一个。
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茉雅奇发出真诚地问:“不知那莱先生有没有孙女儿?还不如让二哥娶他的孙女呢,至少以后成亲了,他废寝忘食做研究而忘了自己其实还有个福晋的场面就不会发生了,保不准莱先生的孙女能跟他一块儿做这什么……什么蒸汽铁皮球。”
额林珠挠挠头,苦笑道:“你担心得很有道理,只是莱先生年纪都比皇玛法还大,就是有孙女儿只怕也成亲了,唉!我觉着他可能宁愿抱着那蒸汽铁皮机子成亲,其他都不在意了。罢了罢了,不管他了,他眼见着已经没救了,但大哥还是比较正经的,咱们替他看看大嫂!”
两人重新鼓起了勇气,带着人杀到了御花园绛雪轩对面,那儿有个小山坡,种满了各色花树,还有一顶斑竹八角凉亭,乌希哈早就已经等烦了,急得在亭子里来回走,终于见了这两人的身影,才抚着胸口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们俩被太子嫔娘娘逮住了来不了了呢,你看,都已经有秀女在外头排队了!”
“那么早,我额娘都还没起来呢!”额林珠气都还没喘匀,连忙架起望远镜往那边看去。
“那么多人应选,乌泱泱的,肯定得提前分好前后啊,哪能等主子们到了才安排呢?”乌希哈好奇地凑在额林珠身边,“今天看的是正白旗和正黄旗……这儿能看着吗?你看到什么了吗?”
“这东西天上的‘乌希哈’都能看着,别说地上的人了,等会儿……等会儿!哇……不得了,那个蒙古姑娘生得好美啊……顶着那牛角一样的大发饰还这般美丽,真难得啊!”
“真的吗?让我也看看……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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