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风不尽
三宝昨个照例来玩,就无意间提及,李氏跟膳房额外要的什么点心,迟了有半个时辰才送,但也不能说怠慢,因为昨个太子爷有客,膳房掌勺太监都紧着前头,不得空也正常。
还有一回,唐格格来说的小八卦,说是李侧福晋前阵子让人送去浣衣局缝补浆洗的氅衣袖口开了线,但现在内务府总管大臣又不是毓庆宫的人,浣衣局说来时便是这样的,送衣的小宫女百口莫辩,为这点小事大吵大闹只会丢自己的脸,李氏只好吞了这口气。
另外,太子爷去送三公主出嫁不在家的那几天,期间下过一次雨,李氏身边的亲信太监办差雨天脚滑摔了一跤,耻骨摔裂了,在床上躺到现在都还起不来身。
内务府很快重新拨了个太监过来伺候,但李氏却闲放着,也不用。
还有……小阿哥咳嗽不好,李氏被太子爷很严厉地训斥了。
总之,李侧福晋最近犯太岁,事事不顺。
程婉蕴在宫里呆久了,也学会从这些看似不相干的蛛丝马迹里发现“华点”了。
借着凌嬷嬷出宫新旧“领导”交接的时机,毓庆宫的各房总管全被清洗了一遍,但后院女眷是李氏代管,这动作总觉着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然后李氏身边得力、亲近的人也发生意外被撤换。
就针对性挺明显的。
李氏在毓庆宫不说根深蒂固,但也经营了那么多年,何况程婉蕴一直觉得李氏是很有手腕的人,但这次她吃了那么多亏却一声不吭,是在酝酿大招,还是她知道是谁对她不满而不敢反抗?
就让人细思极恐啊!
她好想变回当年那个刚进宫傻呵呵的自己,有时候看得太清楚,反而徒增烦恼。程婉蕴抚着肚子暗暗叹了口气,虽然距离上次生产才八个多月,但她竟然有些庆幸自己这二宝怀得正是时候,到时若真有什么大事发生,她就可以捧着肚子关门养胎。
不得不说,程婉蕴身上是有点玄学在的。
她直觉特别准。
乌云翻卷,闷了好几日的天终于又要降下大雨。
豆大的雨滴落到胤礽肩头时,他正好在乾清宫门前下轿,一眼便瞥见殿前檐廊下,梁九功亲自在门口等他,胤礽不由微微蹙眉,连忙加快脚步。
“太子爷。”梁九功躬身走上前来,眉目慈和,“皇上在西暖阁等您。”
那里是康熙读书写字的书房,看来这么急叫他过来不是国事。
他点了点头,进了大殿沿着西面回廊走去,梁九功陪侍在身侧,忽然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八月十五那日,看完汉军正白旗,万岁爷翻看了许久秀女花名册。”
胤礽脚步一顿,心下千回百转,面上却没漏出来半分,只是略一颔首示意知道了。
梁九功之后再未发一言。
胤礽怀着一个难以置信的揣测进了西暖阁。
西暖阁里摆着当初胤礽特意学着阿婉库房打的大书架,康熙正坐在那巨大的书架前,一手拿着卷饼吃,一手在看书,听见他的脚步声才抬起头来,指了指下首的椅子,笑道:“保成来了,坐,用膳了么?”
胤礽打了千坐下,羞赧道:“回皇阿玛,还没呢。”
“梁九功,让膳房再进一盘卷饼。”康熙心情不错,还打趣他,“你的那个格格程氏,没别的好处,倒是在填饱五脏庙上头有些天分。”
“她心思单纯,听说儿子不爱吃东西,便想着法子调理儿子的毛病,”胤礽含笑道,“正好她这样的身份,本本分分的才好。”
“嗯,你说的是。”膳房进上刚烙好的卷饼,康熙将盘子挪到他眼前,温和道,“先吃吧,朕用了两个已经饱了。”
胤礽便也吃了两个,但因为提着心,他全是囫囵吞下,根本没吃出味儿来。
等他吃饱漱完口,康熙才状似无意地将一本花名册递给他:“今早荣妃、宜妃相邀过来催朕,让朕抽个空把老三、老五的婚事定了,朕瞧过了,都是名门闺秀,连同老四的福晋一块儿,预备过两日就下旨指婚。”
胤礽接过那名册,翻看了里头被圈起来的几个人名与出身,与传言分毫不差,看来这些消息都是康熙有意漏出去的。
“既然你几个弟弟婚事都定了,没有做兄长还没着落的道理。”康熙取过帕子擦了擦手,慢慢地说,“朕前几年就有了属意的几家闺秀,只是你的福晋与其他兄弟的不同,以后是要母仪天下的,她的德言容功都要按照皇后的标准来选,要十二分的贤淑恭孝才行,朕派人仔细打听了几年,最后挑来挑去,能瞧上的就也就只有一个……”
康熙又从书桌上翻出另一本花名册,封皮上赫然写着“汉军正白旗”。
“皇阿玛选的,自然是好的。”胤礽笑着强装镇定,但伸手接过那花名册的一霎,指尖还是不由颤抖了一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子都听皇阿玛的。”
康熙却摆摆手:“你先瞧瞧。”
胤礽掀开了册子里折了角的那一页,一个被御笔朱砂圈中的名字映入眼帘:“石箬姄,汉军正白旗人,都统、三等伯石文柄之女,年十五。”
这悬在头顶的闸刀终于落下,胤礽反而冷静了。
“她的曾祖父可是石廷柱?”胤礽抬起头来,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康熙,似乎想从他已生有些许皱纹的面容上窥见曾经的慈爱,但他只看到了几分考量与试探。
心又坠了下去。
“石家有从龙之功,出身这样的人家,”胤礽心底如破了洞的风口,源源不断的悲凉涌了出来,他却只能将所有情绪都强压下去,依然笑道,“果然毓质名门。”
胤礽掩饰得很好,康熙听闻果然颇为欣慰:“还是保成知朕。”
“石氏虽在汉军旗,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满洲大姓出身,她阿玛虽官位不高,但在杭州、福州任官时,官声极好,这石氏自小跟着石文柄辗转多地为官,蕙质兰心的名声广播,朕也特地着人去杭州、福州打听,都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极为孝顺父母。”康熙指着那石箬姄的名字侃侃而谈,“你恐怕不知道,她母亲是代善曾孙女,祖父又是和硕额驸,一家子与宗室很有渊源,你可明白朕的苦心了?你娶了这个汉军旗的满人、皇室宗亲之后,自然方方面面都有所助益。”
胤礽仔仔细细听了,十分高兴:“这样的人家,又是这样的才名性情,亏得皇阿玛能寻得着,儿子能得如此贤妻,全赖皇阿玛拳拳爱护之心,儿子很知足,多谢皇阿玛!”
康熙见太子十分欢喜,便也松了口气,这婚姻大事他可以不告诉保成就下旨,但石氏出身汉军旗这件事不解释清楚,容易招人闲话,他也不愿保成心里误会,因此康熙才有此番召见与谆谆之语。
他是真的觉得石氏不错,也很得意自己能寻到这样好的儿媳妇。
石家与满人汉人宗室都有牵扯,可谓是面面俱到的妻族势力了,用得好,未来一定能给太子带来助力。更重要的是,石文柄的父亲石华善已死,石家在朝堂上再没什么高官了,甚至留在京城里的族人都少得够呛,选这样出身的太子妃,既不会打破现有朝局的平衡,也不会让满蒙八旗有厚此薄彼之感。
康熙遴选太子妃,自然比选其他皇子福晋要考虑更多。真要选了满洲勋贵里的某个重臣之女,岂不是又要生出个索额图?可他却没有第二个明珠!
石家祖上虽然荣耀,但如今的确有些没落单薄,这也没什么大碍,等以后……太子有朝一日登临大宝,再加恩扶持妻族就是了。
当初佟佳氏在先帝一朝不也默默无闻?佟国纲、佟国维都是他一手扶持提拔上来的。
康熙又想了一遍,觉得算无遗策。
这太子妃甚好!
“朕跟荣妃商量过了,你是兄长又是储君,你的好日子当然得选在他前头,老三就明年年底再完婚,”康熙继续絮絮叨叨,“正好让他和老大一起出宫建府,挨着一块儿把宅子建了,省得劳烦两次。”
胤礽笑容不变:“都听皇阿玛的。”
康熙对今日夜谈十分满意,本来以为保成骨子里有几分骄傲,他说服他得花些功夫,谁知谈得这样顺利!他却了心事,便有心情继续挑灯夜战一箩筐奏折了,见宫门都还未下钥,干脆让胤礽回毓庆宫休息去,不留他住下了。
胤礽行了礼,拒绝了梁九功相送,带着何保忠独自穿过长廊、走出乾清宫,直到上了肩舆,他脸上凝固的笑容才随着夜风消散。
他转过头,视线越过一重一重的宫墙,犹如山海连绵,最终还是望不到尽头。
他这个太子,终究要变成满宫的笑柄了。
但胤礽回了淳本殿时,激荡不已的心情已经平复了。
他经历过梦境之事以后,颇有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在了。
想起康熙先后给自己看的两本花名册,胤礽苦笑。
太子妃的出身也就略比老五的福晋好些了。
康熙说了那么多,却没有提及,石廷柱是开国功臣不假,但他也是前明降将。
石家氏族为苏完瓜尔佳氏,为何却被分到汉军旗如今又为汉姓,根子便在这里。石家先祖世居苏完,祖上便任明朝建州左都尉指挥佥事,迁居辽东后,改了汉姓。
石廷柱及兄长都是前明武官,甚至石廷柱早年降了大清之后,还因未追击从间道逃走的前明士兵而被皇太极降罪、降爵;后来清军攻打松山时,面对昔日前明袍泽,石廷柱攻打仍不尽力,又被皇太极罢任、罚锾。
这是皇阿玛口中石氏祖上的“功绩”。
可有这样事迹的人,又怎么会被满洲八旗勋贵接受?且从自先帝起,石家便没有女儿入宫为妃、在朝中六部也无人任要职便可见一斑!那石家在汉人这头又能讨得好了么?汉臣里头比石家更有名望的人多了去了,李光地、陈廷敬、周培公,何必选石家满不满汉不汉的家族?只怕汉人宁愿选明珠也不会选石家。
至于宗室亲缘,石箬姄的祖父石华善是多铎这个“荒唐王爷”的额驸,当年多铎可是和阿济格一起跪劝睿亲王多尔衮继承大位,太皇太后和先帝都恨他入骨!
她母亲虽说是代善的曾孙女,却连个封号、诰命都没有,京城里随手抓一大把都是多罗格格,别说这样的闲散宗室。
妻子有这样的宗室关联,胤礽宁愿不要。
细细数过他这位太子妃还算拿得出手的祖上,那到了石文柄这一代,石家已经没落得没眼看了。石文柄之前更是被康熙从杭州打发到福州,为什么?
江南汉风盛行,文化大盛,但白莲教等反清复明之贼子多出于江南,而石文柄一个满洲人在杭州官声极好,十分受人爱戴。胤礽知道,康熙一下就联想到了他祖上与前明的瓜葛,又怎能放心继续让他领兵驻守在杭州?
胤礽叹气,不让何保忠帮忙,自己研墨铺纸,提笔慢慢写了一夜字。
他要让自己心静下来。
在皇阿玛口中,石家满汉兼得还有宗室血脉,是极大的优势,但这是对皇阿玛而言。
对胤礽来说,一个合格的太子妃,应当像老四的福晋乌拉那拉氏那样,出身正经的满洲大姓,祖上也没有什么污点,父兄皆身居高位、手握实权、深受康熙信重;而她本人最好自己自幼长在京城,从小跟随宗室出身的母亲结交京中贵族命妇乃至后宫妃嫔。
乌拉那拉氏五岁上下就能被孝懿皇后看中,自然也有她母亲姓爱新觉罗,时常能进宫请安的缘故。
而石家却截然相反。
石文柄远离京城派系,非朝中心腹重臣,在前朝能帮助他的地方实在太少。而石氏自幼长在福州,对京城里那些因姻亲关系盘根错节的家族两眼一抹黑。
胤礽又想起那个梦。
梦里他身陷囹圄,太子妃携其他女眷也被圈禁在撷芳殿。
他身边唯有阿婉。
孤家寡人,莫过于此。
胤礽已经看清了他会走到那悲惨结局的最大劣势便是没有助力。
他的母族赫舍里氏也不算一流的满洲大族,除了索额图凭借自身军功才干跻身领侍卫内大臣一职,赫舍里氏再无其他能与之媲美的年轻子弟。
叔公那几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真是不说也罢。
明珠就有一个好儿子,纳兰容若惊才艳艳,替他笼络了多少文人汉臣的心,可惜也早早死了,但他还有纳兰揆叙、纳兰揆方两个儿子。
揆叙在礼部当侍郎,之前与徐云梦一般任过日讲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读,为天子近侍,现在在礼部不过熬资历罢了,胤礽知道他很快就会被康熙赏识重用。揆方娶了康亲王杰书的八格格,正式做了和硕额驸,又为纳兰明珠结了一门好亲。
老大运道怎么这样好?胤礽叹气。
除了赫舍里氏,胤礽再没了能信重的家族。他自小就知道,身为太子,他的婚事就是筹码,不会有更多风花雪月的情愫了。有这样清醒的认知,他将所有情爱给了阿婉,期望的太子妃是坚韧刚强,能与他并肩作战、托付后背的袍泽。
他不怕太子妃有野心,甚至希望她不要困于内围,有远见有胆识。
却没想到这条路也被斩断了希望。
胤礽提笔写下“强干弱枝”四个字,随后又将写了字的纸都烧了。
皇阿玛不希望他长硬了翅膀,他唯有示弱。
要忍。
但胤礽也不想就这样吃了这大亏,几个兄弟一道指婚,唯有他的太子妃人选如此古怪,难保不会有人看出皇阿玛在防备他这个太子,他也将被彻底推上风口浪尖。
而今晚康熙提前将他叫来密谈,是为了安他的心,也是愧疚。
胤礽决定要利用这几分愧疚,为阿婉谋一个侧福晋之位!
或许皇阿玛也很清楚吧?若是赫舍里皇后还在世,绝不会同意他为自己儿子选汉军旗出身、几乎等同于家道中落的妻子。
莫说是他,若皇阿玛给老五定个这样的妻子,恐怕宜妃早拉着六妹妹、老九一起到乾清宫大哭特哭、大闹特闹来了。
谁让他没有额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