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有青木
天刚蒙蒙亮,他还没完全醒来,院外便响起了慌乱的敲门声?,沈随风猛然惊醒,只披一件外衣便出去了:“谁?”
“是我,李大娘!”
门外熟悉的声?音传来,沈随风这才松一口?气,开门之后才发现门外不止是她,还有其他十余个村民。
“怎么了?”沈随风问。
李大娘是跑过来的,这会儿还有些气喘吁吁:“你?、你?快带着阿陶姑娘走吧,,官兵追过来了!”
“官兵?”沈随风皱眉。
“还愣着做什么!”李大娘拍了一下?他的胳膊,“肯定是你?们私奔的事暴露了,家里报官抓你?们来了!我们替你?们拖延一下?时间,你?们赶紧走,顺着前面那条小路一直往前走,就能用最短的时间离开。”
“沈大夫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沈大夫的大恩大德,我们李家村没齿难忘,今日一定要?安全把你?们送出去!”
门前的村民越聚越多,纷纷催促他们赶紧离开,沈随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马蹄声?突然从四通八达的村间小路里涌过来,随着马蹄声?而来的,是官兵高高聚起的火把。
火把将?昏暗的清晨彻底照亮,没见过这种阵仗的村民们惊慌失措,全然没了主心骨。
“大人,就在?这里!”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众人纷纷看去,便看到成生?带着一队官兵朝这边跑来。
看到成生?,沈随风反而放下?心来,旁边的成生?母亲却是愣了愣,突然爆发一阵哭声?:“造孽啊!”
“娘,你?哭什么?”成生?听到动静突然懵了。
“我哭你?个没良心的!做出这种事让我以后怎么在?村里立足啊!”成生?母亲以为是他告密引来官兵,顿时哭得跌坐在?地?上。
成生?慌忙过来搀扶,却被李大娘颇有敌意地?推开。他正不知?所?措时,偏房的门总算打开,冯乐真缓步从里面出来。
她还穿着昨日的棉布衣裙,头?发散在?身后仅仅用帕子系了一下?,可以说比昨天瞧着更随意。
然而她即便随意成这样,周身的气势也难以遮掩,众人看到她后先是一愣,随着成生?母亲抽噎的声?音传来,愣神又变成了悲悯与同情。
“这是怎么了?”冯乐真看到成生?母亲坐在?地?上,眉头?蹙了蹙。
成生?母亲伤心地?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官兵们便已经跳下?马,举着火把朝院里冲,成生?趁机连忙将?母亲扶到一边。
院中转眼便挤满了官兵,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小跑进来,看到冯乐真后脸色一变,连忙跪下?行礼:“微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参见什么?!成生?母亲的呜咽猛然噎住。
众人也是纷纷愣在?原地?,直到周围官兵也跟着跪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跟着一同跪下?。
“参见长公主殿下?。”
“参、参见……”
冯乐真面色平静,抬眸扫了沈随风一眼,沈随风无言走上前来,从屋里搬了把椅子给她……院子里有马扎,他本来想搬那个的,但考虑到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多少要?点面子,所?以才去屋里把唯一一把高点的椅子搬来。
“怎么不早点出来?”沈随风扶她坐下?时,压低了声?音问,“成生?差点被冤枉了。”
冯乐真面无表情:“总得把衣裳穿好。”
沈随风微笑,等她坐下?后识趣后退一步。
“都平身吧。”她缓缓开口?。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到官兵们起身时,才敢跟着站起来。
“你?跪着。”冯乐真又开口?说话。
村民们下?意识要?跪,发现官兵们都起来了、只有院子中间的大人重新跪下?后,才犹犹豫豫担惊受怕地?站起来。
“殿下?,微臣不知?殿下?在?李家村,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中年男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独自跪着,言语间的恭敬仍是不减半分。
“杨昌是吧。”冯乐真唤他名?字时,放在?膝上的手抬了一下?,似乎想拿什么又放下?了,沈随风默默去了厨房,作为在?场唯一能动的人,他的举动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冯乐真却不在?意,只是淡定地?看着下?方?跪着的人,“本宫上次见你?,你?还不过是个小小参事,没想到几年不见,如今已经是县丞老?爷了。”
“微臣不敢,”杨昌跪得更低了些,“早年幸得殿下?在?先帝面前美?言,微臣才能有今日,殿下?大恩,微臣没齿难忘。”
沈随风从厨房出来,端着一杯热茶目不斜视地?回到冯乐真身边。
冯乐真看一眼缺了口?的茶杯,无言片刻后接过来,轻抿一口?缓缓道:“那你?可还记得,本宫当初为何替你?说话。”
杨昌犹豫一瞬,道:“因为微臣执意要?替一对孤儿寡母翻案,因此得罪了当时的县丞,是殿下?救了微臣。”
“对愿为生?民请命者,本宫一向珍惜,”手里的杯子太?烫,冯乐真做了一个往旁边放的动作,沈随风立刻接住,“你?这些年,又可曾辜负本宫的期望?”
“微臣日日牢记殿下?教?诲,谨言慎行克己奉公,不敢有半分懈怠。”杨昌忙道。
冯乐真闻言勾起唇角:“是么。”
院子里突然静了下?来,杨昌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正不知?所?措时,棉布衣裙出现在?视线里,他愣了愣抬头?,对上冯乐真清冷的目光后又急匆匆低头?,心跳一下?又一下?如同打鼓。
一片寂静中,冯乐真缓缓开口?:“李家村一百余人,将?近大半都患有摄食不足之症,本宫问起太?平盛世为何会有人患此病症,还被人嘲讽整日待在?京都城,住最好的宅子,用最好的膳食,所?见皆是达官显贵,不知?道太?平盛世也会有人挨饿。”
嘲讽她的沈随风顿了顿,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反倒是杨昌意识到她想说什么了,一时汗如雨下?。
“杨大人说说,”冯乐真俯身,等他抬头?看向自己时才问,“本宫所?问,算不算是‘何不食肉糜’?”
她骨相精致,即便身着打了补丁的棉布衣裙,也丝毫不掩其风华。然而杨昌这般近距离与她对视,却是美?貌看不到,风华也看不到,能看到的唯有她皇家的气场与凛冽。
杨昌嘴唇颤了颤,半天没有答话。
冯乐真眼底闪过一丝嘲讽,转身回到椅子上坐下?,沈随风立刻把晾好的茶双手奉上,冯乐真斜了他一眼,把茶杯接了过来。
“村东头?往外,有一条将?近十里的路,路两边的荒地?是做什么的?”她平静开口?。
杨昌有些发颤:“原、原是庆王府十年前购置的田地?,后来新皇登基,查到这些田地?是庆王贪腐所?得,便将?其充了公……暂时没想到用处,便一直放在?那儿了。”
“没想到用处,”冯乐真唇角勾起一点弧度,“元历二十三年,先帝曾召百余名?县丞觐见,杨大人那时虽不是县丞,却也被允前来,这才过去不足十年,杨大人就忘了先帝当时说的话?”
“……臣,不敢忘先帝教?诲。”杨昌的头?几乎要?低进地?里。
冯乐真垂眸看着他,眼底没有一分悲悯:“既然没忘,那便说一遍。”
杨昌喉咙里艰难发出两个音,却始终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脱力一般匐在?地?上。
围观的村民们渐渐察觉到气氛不对,面面相觑半晌后,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开口?:“杨大人是个好官,先前村里牲畜病了,还是他拨了钱来治,没治好又花费人力物力,替我……草民们处理掩埋,他真的是个好官。”
一有带头?人,其他人也敢说话了。
“是呀是呀,杨大人对我们很好了,自我们村里遭灾,他便时常自掏腰包送些粮油来,还常常来看我们,不是什么都不做的大老?爷。”
“长公主殿下?明鉴,杨大人可是个好人呢!我们吃不上饭是因为天灾,与杨大人无关!”
许是这几天和这位长公主殿下?相处惯了,村民们虽然敬畏恐惧,却也敢大着胆子说几句。
冯乐真面色不变,等他们都说完后,才不紧不慢重复刚才的问题:“先帝是如何说的?”
“先帝说……万事要?以民为主,有可用之地?,有可用之财,皆要?用之于?民,”杨昌声?音越来越颤,一双眼睛更是通红,“若是不合律法,仍……仍要?以民为先,太?平盛世,没有让百姓饿肚子的道理。”
沈随风眼眸微动,扭头?看向冯乐真沉静的眼眸。
天已经大亮,露气仍有些重,她静坐在?破旧的椅子上,却丝毫不损其气度。沈随风盯着她看了许久,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你?做到了吗?”一片安静中,冯乐真问。
杨昌羞愧得眼睛都红了,始终说不出答案。
冯乐真也不恼,又问第二个问题:“听见你?辖内百姓的话了吗?”
“……是。”杨昌总算开口?。
冯乐真:“听到他们替你?求情,高兴吗?”
杨昌静了许久,最后哽咽开口?:“微臣……对不住百姓。”
“哪里对不住?”冯乐真反问。
杨昌浑身颤抖,再开口?声?音已经有些哑了:“这些田地?涉及京中权贵,微臣胆小怕事只想明哲保身,朝廷没明确说要?用来做什么,微臣怕因此得罪了谁,也怕平白担责任,明知?有先帝教?诲,也不敢将?田地?分给百姓使用,只能看着百姓挨饿受苦……微臣该死,求殿下?降罪!”
杯中的茶已经冷了,冯乐真放回沈随风手上,静静看着地?上跪着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本宫不想给你?降罪。”
杨昌怔愣抬头?。
“能主动帮百姓解决事端、愿意自掏腰包送粮油的官员,本宫不想降罪,本宫只是不明白,”冯乐真看着他的眼睛,“当年那个满腔热血、敢为了素不相识之人豁出性命的杨参事,是何时变成了只会顾全自己的懦弱之人。”
杨昌被说得一脸悲戚,仿佛刹那间老?了十岁。
冯乐真眼底总算有了一分温度:“杨大人,本宫不降罪,不代表你?就一点错都没有,身在?其位不谋其政,便是你?最大的罪名?。”
“……微臣知?罪。”
“不仅要?知?,还要?改。”冯乐真语气缓和了些。
“是,”杨昌擦了擦眼角,“微臣这就回去将?所?有未用之田整合起来,按各镇各村的需要?分发下?去,绝不再让任何一人无田可耕、无饭可吃,微臣……还请殿下?监督,若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不必殿下?降罪,微臣便以死谢罪!”
沈随风重新去厨房添了些热水,将?杯子送回冯乐真手上。
冯乐真垂着眼眸轻抿一口?,润了润唇缓缓开口?:“一日时间够吗?”
“够……够,微臣这就回去办理此事,一日之内保证全部做完。”杨昌忙道。
“各家有几口?人,原本有多少田地?,再给多少能保住营生?,家里有读书人的该如何贴补,这些事你?应该比本宫要?清楚,要?严格分田,不可谓了赶时间随意应付。”冯乐真看向他。
杨昌连连答应。
冯乐真掩唇轻轻打了个哈欠,一只手优雅抬起。
沈随风无言一瞬,还是伸手托住她。冯乐真睨了他一眼,在?他的搀扶下?回了寝房。
她一进屋,沈随风便折身回来了,杨昌忙问:“请问这位大人,长公主殿下?不是去营关了吗?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她身边的暗卫和随从呢?”
“在?下?只是一个大夫,不是什么大人,至于?殿下?的人,”沈随风静了一瞬,道,“自然在?该在?的地?方?。”
他答得含糊不清,杨昌便以为都在?暗处守着,于?是犹豫开口?:“那可要?微臣再留些人马保护殿下??”
沈随风下?意识就想拒绝,但抬眸看到还没离开的村民脸上满是好奇,沉吟片刻后还是答应了——
长公主殿下?实在?尊贵,虽然李家村看着没什么危险,但她如今身份曝光,还是小心为妙。
得了他的允许,杨昌立刻派了十余人将?小院护住,自己则急匆匆回府衙去了。偌大的小院里刚才还挤满了人,不出片刻功夫便已经大门紧闭,仅仅剩下?沈随风一个了。
他独自站在?院里,盯着前面的矮墙看了片刻,不由得笑了一声?。
天不亮就被打断了睡眠,冯乐真回到寝房许久才有些困意,结果?没等睡着,沈随风就来敲门了:“殿下?,吃早饭吗?”
冯乐真面无表情睁开眼睛。
“殿下?,该吃饭了,”沈随风靠在?门上,“睡得太?久会头?疼,我这儿现在?可没有治头?疼的药,您还是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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