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棠梨
他就仔细地把自己的经历、信件的内容、顾影和二老的反应、今日席间的隐语,都讲出来给顾氏听了。
顾氏偶尔问他几句,其余都默默听着他讲。
待秀英话音落了,顾氏就是一拍桌,喝道:“春香!”
春香吓了一跳:“郎君您叫我?我……我还在这里守着……”
“不必了,我们说完了。你进来。”
春香心里七上八下,到屋里一看,只见顾氏怒如雷霆,双眉竖起,公子脸上含怨,默默低头。他虽然不明白,但也知道这个意思,是发生了大事。
郎君这么严厉地叫他,难道是因为他无意间闯了什么祸,给公子丢人了?
他小心地磨蹭过去:“郎君。”
“春香,我且问你,之前可是你在给公子整衣裳首饰等物?”
春香不敢隐瞒:“是。”
“那么你想想,新婚之前,你把公子的衣物整理进柜的时候,可有什么异常?”
“有的。在送往王家之前,我就发现,有几件衣裳在边角处脱丝起皱了。我就把叠好的衣物都拿出箱笼,展开来仔细检查了一遍,找来府上常用的绣工,把有问题的衣服修补了。”
春香原以为这是小事,花钱也不多,就没有报告。此时见问,赶紧细致地说了出来。
顾氏稍稍沉吟,又问:“也就是说,你经手过所有的衣裳?那到了王家,入柜之后呢?”
春香主理这些,印象深刻:“衣裳入柜之后,柜子本是上了锁的。只是新婚那天,挂着锁头不好看,才给卸了下来。”
“那你仔细回想回想,新婚那天,可有人进出新房?”
“可是,闹洞房的时候……人那么多……”
“那最后走的人是谁?”
“是司仪娘子拉着我去前厅吃酒席,孙媒公落在最后的。”
顾氏点点头:“我看事情已经差不多水落石出了。春香,你拿上咱们家的帖子,使个腿脚快的,去一趟府衙,拘孙媒公收押待审。秀英,你随为父到书房,写信给你娘亲,说明此事,请她做主!”
第12章 为我所用
京城,吏部衙门。
李夫人拿着家书,一眼看到了底,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的同僚在一旁见了,笑嘻嘻地问:“李尚书才离家一月有余,怎么家里这么想念,频频来信?”
李夫人淡淡一笑,道:“原先是家中郎君病了,是以书信往来,安慰于他。如今身子已大好,就写信来报喜呢。”
“啊,那正要恭喜大人。”
“多谢了,是托大家之福。”
李夫人敷衍了同僚,又好不容易捱完一天,等办妥了公事,回到住所之后,就匆忙打开私人箱笼,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
这是一个月前,儿媳“王玉林”写来的信:
“泰山如面,儿媳再拜。
“虽见败俗之书,未尝宣于人言。副本抄录附上,呈于尊驾座前。岳母素日钟爱,小女铭心感念。李郎千金之子,当有家规森严。
“妻夫恩爱有加,不欲追记前愆。世交和睦,两家所愿。门户肃清,刻不容缓。自知晚辈失礼,万望尊长谅宽。
“王玉林,敬上。”
李夫人连日紧锁的眉山,这才全然舒展开来,自家思忖:
“想当初,我刚从老家回京就收到此信,得知家中竟然有这等丑事,羞愤难当。若非玉林儿媳在信中安抚,道是不记仇怨,我真恨不得当时就转头回去,亲手清理门户。
“玉林还真是懂事,肯在这种疑难之时放我一马。若是当时把事情闹开了,不仅对两家以往的脸面有损,就连我的官声和前途也难以保全。多亏现在已经查了清楚,我儿确是无辜,不然,我这老脸可真是不能要了。
“挑这儿媳,我可真是没有看走了眼。小小年纪,竟然已颇具风范。处变不惊,能屈能伸,还有此等宽容大量,又对我儿情深义重。以我看来,她将来必成大器啊。”
她盘算了一晌,提笔给夫郎回了信:
“郎君,幸喜查明我儿被害之事,真凶伏法,家中平安。
“近日闻好友万鸿博之音讯,道是玉林儿媳于她门下求学若渴,攻读甚是勤奋,功课更有进益,我甚欢喜。自思家中虽然舒适,但自古来温柔乡乃是豪杰冢,两小儿心意缱绻,难免耽搁正务。
“还请郎君通知儿媳,使其上京待考。期间可随我拜谒恩师,提前入仕门见识一番,以增广见地,打磨才学,积累声名。此等皆为步涉云梯之时必要助力。
“望郎君亲自往王家一趟,替我转达此意。待玉林离家之后,还要多劳辛苦,照应亲家之事,当做自家一般。”
京城和老家相距不远,快马加鞭,三五日可到。
那孙媒公和顾文友伪造证据、拆散姻缘,已经得到惩罚。孙媒公入狱,顾文友被革去功名,羞愧自尽。街头巷尾说起此事,人人唾弃败类无中生有,怜悯李家儿郎隐忍贤惠。
秀英自从洗刷冤屈之后,总是眉眼舒展,心怀畅快,亲手帮顾影整理出门之物,眼神中满是依恋不舍。
顾影看在眼里,觉得差强人意。
她怜爱玩赏之情并没有饱足。不过,也不急于一时,若想让他保持最美的姿态,她有的是办法。
到了动身去京城那天,长亭折柳,离情依依。
小妻夫离了人群,双双携着手,更显得深情款款。一时间,家中仆从、二位郎君,都不好上前打扰,由着她们话别。
顾影温言细语:“郎君多珍重,无事时在两家走动走动,也是好的。但须得小心在意。”
秀英笑道:“我知道了,官人放心。”
“唉,说实在的,不是很放心。”顾影叹气,“毕竟么,这次是多亏了岳母她老人家,用一招死无对证将风波平息下来了,暂时不用怕那起子小人生事。但是长久来看,仍然是有隐患的。”
秀英听她旧事重提,心中就是一颤。慌忙辩解:“官人,我母亲不是在掩盖呀,我真是清白的。”
顾影眉眼弯弯:“好了,怕什么?事情不清楚时,我也没在意的。如今真相啊罪责啊都有人承担,多亏了岳母疼惜,我也希望从今往后再也不要有类似的事情。”
说到这里,她伸手抚了抚秀英的脸侧,指尖似不经意地划过他颈边的脉搏,语气温柔又阴冷:“所以,秀英,你也要口风严些,以后万勿把这旧话传出去,要当心咱们自家的名誉才是。”
“官人……”
秀英还想说什么,顾影却打断了,笑道:
“郎君怎么总是这样担惊受怕的模样?你要宽心些。咱们妻夫一体,你的荣辱,自然也是我的。真有事情,为妻一定还会帮你分担。只是我不愿你言多必失,多添烦恼。所以今后,咱们就抛开这件事,不再提了,你我在心里知道就好,行吗?”
秀英轻轻蹙眉。
方才是她提起来,却又是她说不再提。几句话在嘴边稍稍一转,仿佛变成了是他在不依不饶。
是啊,这事真的说不清了。
毕竟他被当场拿住笔墨和信件,证据确凿;毕竟顾文友和孙媒公过堂审案,少不得有刑讯;毕竟李夫人这些扶持,说是出于恩情,或是出于愧疚,也都很合理。
这是他的死局,一旦开了头,从此再也解不开。
那么她说不再提,确实是为他着想更多一些。
“想当初,事发之后,她也不过是言语不快几句,从不曾苛责。如今更是把‘岳母的大恩,我只在私下里报给你’的亲热话儿,说过了好几遍,从不见心有芥蒂。
“那我……还是得相信官人。毕竟以后风雨还多。除了她,还有谁可以给我依靠呢?”
他想着这些,翘起嘴角笑了笑,便温顺地低下头去,下定决心再不考虑许多了。
“官人放心,我会在家等你。”
顾影抬头亲了亲他,笑着回应:“这才乖。”
金榜题名、授官封诰,走向自然而然的结局。
披了霞帔的郎君,将凤冠戴在头上那一刻,那些眼下的富贵荣华、未来的无限可能,都随着戏文场景的散去,全部瓦解冰消。
此处,无天无地,亦无宇宙,一切表象归于虚幻。往昔时日的记忆却还在,又有许多在那之前的事,都如开了闸的渠水,灌入心田。
顾影将记忆全然接收下来,适应了一会,才展颜笑道:
“无情仙,这次旁观戏文,你竟然一言不发,可真沉得住气啊。如何,这次可满意了?”
无情仙久违的声音响起:“不满意。”
她有些薄怒:“我要你折磨男子,让他承受痛苦,让他家无安宁日!但是你呢?你让李秀英从头到尾都心甘情愿的,他甚至还喜欢你,感激你,依赖上你了!所有的故事都波澜不惊,两家上下全都被你哄住了!我看从头到尾大伙儿都开开心心的,我都急死了好吗!”
顾影不以为然:“谁说心甘情愿就不算折磨?李秀英敬我怕我,用不着我多说,他就能自己折磨自己,这不是也达到目标了吗?”
无情仙咬牙切齿,连声音都提高了几分:“我要的是纠结!是爆发!是那种——明白吗?山呼海啸,撕裂人心一样的亘古之痛!”
顾影挑了挑眉:“谁让你不事先说清楚?若我知道这是戏文,你的要求又这么低,我就不会费这个劲了。”
“我的要求低?你这还叫费劲?我看你不费吹灰之力!”
顾影有些遗憾,但还是悠然甩锅:
“谁让你防着我知道真相,非要抹去我关于戏文的记忆呢?若我早知道这是戏文而已,我不会真心实意地谋划将来,在戏中刻苦地求学考试,以至于耽搁了这么久。”
无情仙怒道:“呸!你考试也未必很努力!我看到了,你的命运照这样发展,将是一生坦途!你只是利用了戏文里的人脉而已,有什么好辛苦!”
顾影很坦然: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又不知道这是戏文,凭我对科考的执念,做事的重点自然是放在功名上。
“至于身边的人,本就该是我的工具啊。为我捧来名利,拿出情意,供我高兴。在这场戏文里,有名门千金和我结亲,又逢人陷害到我面前,简直是坐享其成的好机会。你设的局这么简单,怎么能怪我不努力呢?
“要怪就怪碧玉簪的戏文太简单。你要快节奏的话,在新婚之夜就能直接落幕。”
无情仙反问:“如何落幕?”
顾影微微一笑,道:“只要拿着那封信到床边,说:‘郎君你看,这里有个不知道是谁的大傻帽想要挑拨我们,是不是失心疯了?哈,哈,哈。’仅此而已。这样,‘怨恨’就不能建立,‘原谅’自然不能存在,功名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戏文还有什么好演的?”
无情仙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我心情好,你尽管问。”顾影干脆躺下了。
无情仙问:“为什么你明明不记得戏文,却还是一眼看出,这信是假的?”
“……”顾影沉默了一会,“这难道不明显吗?”
“哪里明显了?”
“无情仙你……该不会在仙界,从来没有过爱恋之人,也从未得到过男子的情意吧?之前你说过,男子不配获得情意。那句话,怎么想怎么觉得,是恼羞成怒呢。”
“你——”无情仙顿时被噎得一愣,随即暴怒地吼道,“你又知道了?觉得自己特别聪明,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们仙界,那些个小……小男神!满地都是!我想和谁相好,就和谁相好!左拥右抱!其乐无边!”
“噗嗤!”
“你只是我抓来演戏文的傀儡,还敢笑我!”无情仙这次真是被她气得不行了,“你给我一五一十讲清楚,不然我就把你变成流口水的傻子,把你丢到大街上,要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