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棠梨
“其实,你们不全是由我?创造的。
“最初的一部分?, 是从我?本身的经历和感受变化?而来,接下来一部分?, 是我?理想?的投射。还有一部分?, 是你们在各自的命运中发生的变数, 从量变到质变,成就了你们自己的模样, 已经和我?最初的设想?不同。
“我?看着现在的你们, 觉得熟悉又?陌生。戏文在你们手中发展, 竟比我?设想?的更有意思。所?以?,我?才搭建出了更多戏台, 看你们演出,描摹你们的行为,写成故事,给更多的人观赏。
“也可?以?说,你们如今的独立,有我?不懈努力的功劳。在这个层面上?,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原来,这就是戏文的意义。
尽管她坦然告之,光依然保持警惕:“说什么独立?我?会困在金丝之中,说明我?无法脱离你的思绪。对我?来说,你依然是掌控这个虚幻的世界,对戏中角色生杀予夺的神仙。”
“有这个觉悟,就很?好。”无情仙顿了一顿,“阿光,其实你很?喜欢做演员。在民国戏文里,你对演技付出的专注和努力,可?瞒不了我?。虽然你跳不出我?的手掌心,但做我?的固定男主?,也算不得勉强。”
光带着戒备的神色,想?要否认,却不知?该从哪里辩驳起。
正在此?时,他余光看到身旁漂浮的金丝,逐渐温柔地集中起来,快要将?他包裹。触到皮肤时,他全身竟泛起了淡淡的光晕。
吃惊地移动几步,金丝却还跟着他,流向他,触碰他。
“无情仙!你在做什么!”
“别怕,不过是融合思路的过程罢了。”
正如无情仙所?说,这金丝环绕,并不和从前一样结成茧,而像是滴落在池塘里的雨点,从他的周身向体内各处融入着。
面前的茧山也在慢慢下沉,最终隐没进湖水,完全融化?在其中。从暗淡转为明亮的金光,又?从那黑沉沉的湖面中央向外蔓延,铺开一望无际的光华。
在那遥远的目光尽头,璀璨的亮点簇拥着一扇门?,似乎是这无边虚空的出口。
它?通向哪里?
是新生,是循环,抑或是毁灭?
人之识海,广阔无垠。顾影和光所?处之地,都是无情仙以?思绪营造的小小幻境,尽在这意识之内,却各自不能相逢。
当顾影从回忆的情景中脱离,她便被?困在这处熟悉的书斋。
刚一进入这个情景,她还记得自己的疑惑,立刻开始翻找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书信、印章、文具上?、衣服上?的特殊标记,看了个遍。
“鲤”字印章、鲤鱼绣样、鲤鱼形状的花押,随处可?见。私密的抽屉暗格里,存着一份生辰八字和占名帖,清清楚楚地写着顾影记忆中的一切,却缀以?“聂青鲤”的名字。
无情仙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因她触碰到聂青鲤之名,就作弊更改幻境。她在幻境里揭开这个话题,好像是希望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一般。
她又?想?做什么?
“看来,如果我?找不出答案,我?便走不出这起点,更别说探究之后的那些戏文了。”
和无情仙打交道多了,顾影早已经摸出了规律。
她也不着急,摊开花押来,照着样式描画了一番,同时回忆着自己学过的诗书,写过的文章,见过的师长、同窗、家人……
她们的呼唤声,是“青鲤”还是“影子”?
聂青鲤和顾影,究竟是同一人,还是两个人?
在思绪的末端倒推因果,问题就越积越多。似乎缺少一个条件,很?关键的,能连接起因果链条的条件。
这个谜题,除了无情仙亲自揭开,没有别的思路能解。
好在,无情仙回应了她的呼唤。
“好久不见。”顾影露齿一笑?。
无情仙语调也很?是愉快:“好久不见,顾副官。我?原以?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足以?满足你的野心,不料你还有坐坐总统之位的余量。不愧是我?选中的女主?角,总是能给我?意外惊喜。”
“哦?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进取,没想?到人生就扶摇直上?了。”顾影似乎漫不经心,“现在回头想?想?,那所?谓‘联合军’和金司令,是你有意送到我?面前来,终结我?继续奋进的障碍吧?”
“倒也不全是。”
“愿闻其详。”
无情仙坦承:“从前,我?创造的戏文情景很?小,人员很?少,用一己意志,就可?以?完全操纵戏文中的角色,甚至可?以?完全控制你这位女主?角。而如今,那些角色是在戏文大背景和各自命运影响下自然产生的,我?已无法全部掌握,只能影响她们有关剧情发展的一部分?,却影响不了她们对自己的认知?。”
“也就是说,你的‘法力’精进了。”
“可?以?这么说。”
“无情仙,你多了些自信。构建戏文到如今,你已经不怕我?追根问底了。因为你有把握将?真实的心思切割成场景的碎片,化?身成戏文中的任何人,影响我?的探究,让我?无法轻易把你望穿。”
“没错。”
“这段时间,我?倒是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一个逾越了某种界限的问题。本来我?犹豫着,你会不会回答。现在我?确信,你可?以?回答了。”
“哦?”
“我?之‘顾影’,顾的是谁的影?”
顾影抬起头来,望向头顶的虚空。
残阳如血,玉兰花影在窗上?浮动。桌案上?摊开的那篇文章,是聂青鲤存在过的证明。
“是聂青鲤之影,还是伍晴之影?
“或者,换个说法。
“聂青鲤,本就是附着在《鲤跃龙门?》小说之上?的伍晴之影。
“所?以?,顾影不是聂青鲤更名而来,而是从聂青鲤的表象之中蜕变而出,真正的伍晴之影,对吗?”
她以?为,自己的态度便是刺入无情仙内心深处的尖锥,起码能让她发怒。却没想?到,无情仙的声音十分?愉快。
“判断得这么精准,不愧是我?的御用女主?。”
顾影稍感意外,只听她继续说了下去。
“我?承认,在我?构建的戏文里,你确实是我?之影。你和我?的联系最紧密,可?以?和我?相互影响,相互启发。甚至,戏文中的某些人、事、物,应该算作你代替我?创造的。”
顾影心念一动:“比如……阿光?”
意识到此?,忍不住追问:“我?创造伴侣的冲动、心之向往的悸动,命名时的灵光闪动,是否也都源自于你的感受?”
这么一说,真有些不是滋味:“那么,你对他……”
“噗嗤,”无情仙忍不住笑?出声,“我?虽然喜欢他,但不是你想?的这种。你个纸片人,倒还会吃作者的醋。”
她解释:“在我?们的现实中,你们这样存在于故事里的人,就叫‘纸片人’。”
顾影顿时冷静下来。
纸片人。
任由描绘,任由撕毁,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微妙的处境。
这样一来,她这个创作者,确实是生杀予夺的神仙。戏中之人,无论生旦净丑,无论主?角配角,皆是碌碌的蝼蚁,随她一念而生,一念而灭。
虽然如她所?说,戏中人已在自己的环境中各自有了私念,不是她能轻易掌控的。可?是在大命运的节点上?,她不会让渡出任何权力,给这些依附于稿纸的,脆弱的“人”。
顾影心念转到这里,方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丝妒念有多好笑?。
神仙怎么可?能喜欢蝼蚁?
即使她有喜欢,那也不过是玩弄和掌控带来的满足感吧。
“不知?道阿光现在人在何处?可?也发现了自身命运?”
一想?到光,想?到戏文中的相处,虚空中的交谈,顾影便又?燃起些希望。
在戏文里,有一条颠扑不破的规则——真情至上?。
无情仙构造的是生旦戏,一旦金风玉露相逢,就有更多的机遇,也就有力量改写戏文走向,打破原有谜题,扭转相关角色的结局……
神仙,并非不可?斗争!
命运,并非不可?战胜!
我?是纸片人又?如何?这神仙在她的世界里,也不过是个凡人。她会生病,会被?人骗,见识也就一般般。我?如何不能胜其一筹?
汹涌而来的想?法,竟然带着战意。像猛烈的海浪,在顾影的脑海里腾转。
冷不丁地,无情仙开口,叹了一句。
“在这种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
“羡慕我??”顾影不解。
无情仙道:“没错。你这迎难而上?的勇气,不肯放弃的野心,还有坦然的控制欲,这些都曾经被?我?视为女人不该有的东西——阴暗的,负面的,不能宣之于口的,要像影子一样隐没在暗处。我?把这些特质刻画在你的性格里,是想?让你做一个坏人。”
顾影失笑?:“可?是我?并不坏。”
“那只是你以?为。”无情仙无情地揭穿,“我?让你演戏文,就是因为嗅到了你的人渣味。”
顾影挑挑眉,不置可?否。
无情仙接着说下去:
“按照我?原本的设想?,拥有这些‘阴暗面’的你,本该很?坏,一定会把自己作到绝境的泥淖里,尝着众叛亲离的痛苦,极端渴求光明的救赎才对。
“可?是,我?竟没想?到,你因为这些‘坏’,在戏文里过得顺风顺水。阿光是和你互补的一面,他有世人赞颂的平和、纯真、善良……一切光明的特质,可?他常常无端陷入困局,别说拯救你,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出路。
“我?知?道这一定出了问题,但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虽然我?还想?继续编织戏文,想?看你们更多反应,但无奈我?有事要做,下一个故事不会来得太快。在等待新戏文的期间,你最好待在这里,努力读书,练练文笔、口才,准备得充分?一些。”
顾影心念一动:“你是打算完成这部《鲤跃龙门?》?”
“非也。鲤跃龙门?坑了太久,已经不可?能完成了。待我?把你梳理出来,人物立住了之后,它?的任务也已经结束。不过,在以?后的戏文里,你还有很?多科考举仕的机会。这是你的理想?,也是你的老本行,你可?不要在戏文需要的时候,阴沟里翻船哦。”
“那么,下一部戏文,我?就是应考书生了吧?你这是为了补偿我?吗?”
“嘛,算是吧。”
顾影眯起眼:“答应得这么痛快,却留着不小的余地,我?可?不能轻易相信你。”
“哈哈哈,”无情仙干笑?几声,“爱信不信。”
忽然间,她想?起了什么:“对了!差点忘了说!我?有个重要的要求!”
“什么?”
“你和阿光,一定要保持距离!不准和从前一样,一言不合就拉下床帐子,胡天胡地去了!”
那我?们还怎么商量对付你的事?
顾影的眼神随着心念快速一转,不愿让无情仙听到真正的心声,抢着开口:“戏文里明明写的都是儿女风月,若是缺了这一些鱼水交融的乐趣,那还像话吗?”
“这能怪我?吗!”无情仙怒了,“我?早就和你们说了,仙界自有天条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