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棠梨
她一边讲话,一边紧盯着桌面。果然,在她说穿之后,原本空无一物的桌面上,凭空出现了一个茶盏。
一开始,这茶盏热乎乎的,泛着优雅的香气,不用喝也知道,品质非同凡响。没过多久,茶盏却又忽然消失。然后桌上出现了一个茶壶,这次不再冒热气了。接着,旁边又多了四个一套的小茶杯。
等顾影在桌边刚出现的花墩上坐下来的时候,那套茶具的下面,又凭空出现了一个茶盘。
“噗嗤。”她实在是忍不住,“这么日常的东西,你都没把握,还要慢慢地变出来吗?依我看啊,就算你真的是个仙女,也未必有什么高强法力。我猜,你是刚成仙不久吗?或者说,你只是个仙仆,根本就没有位列仙班的资格?”
“哼,那你又有什么好得意的?”无情仙冷冷应对,“你的性命,对我来说如同草芥。”
“我当然了解,你说过的嘛。”顾影不紧不慢,拎起茶壶倒出冷茶,在鼻尖下轻轻嗅着,“你看,若你在这茶里放一些鹤顶红,我肯定就会死了,真是好害怕啊。”
说着害怕,却还是慢慢地将茶水喝了下去。
无情仙气得咬牙切齿:“我说过!你什么都没干!我不可能就这样杀了你!”
“那么,你想让我干什么?”
能以性命做要挟的事,肯定不是小事。
顾影心知肚明,却始终以轻佻的语气跟无情仙讲话,好让她被愤怒冲昏理智,在不经意间透露更多信息。
“你有工夫和我啰嗦,不如自己想想,你该干点什么!”
听无情仙这口气,似乎是气得狠了,丢下这句之后便不再出声。
是真的生气,还是借故不再露底?
顾影不能确定,于是主动试探:“无情仙?无情仙?”连叫几声,越来越大声。
“吵死了,闭嘴!”无情仙只能无奈地应声,“你在脑——心里默念,我就能听到,不用喊出声!傻不兮兮的!”
顾影好奇:“你刚才改词干什么?我明明知道,思绪并非在心里,而是从脑海中来,你为什么要专门更正一下?”
“因为你是——”
无情仙好像差点把关键的秘密说出口,但是硬生生截住了。吁了一口气,才故作轻松地掩饰着:“算了,告诉你也无妨。这是因为你读书多了,无意中窥得了仙家知识的一角,才有了这个念头。反正这也没什么大碍,你知道就知道吧。”
“哦。”顾影并不纠结,又问正题,“是你忽然把我带来这个陌生的地方,我怎么知道要做什么呢?给个提示?”
无情仙没好气地道:“你没听到吗?刚才‘你爹’叫你梳洗一下,穿上你这状元袍,出门找他,一起去你夫郎家,见你岳母。”
“他说的方言和我家不同,我不确定。”
“少推脱了,你听得懂。”
顾影抓住机会,快速反问:“你怎么知道?”
无情仙却不接这茬:“我是仙女,我说是就是。”
“哦。”顾影明白,自己的激将试探,已经引起了无情仙的戒心,一时半会是得不到什么有用信息了。于是起身,在房里又转了转,只见满地都是破绽,就换了一种方式搭话:
“无情仙,你能变变我吗?”
“嗯?”无情仙果然上钩。
顾影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数落起来:“你看,我堂堂的状元娘子,身边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一身礼服这么繁琐,‘我爹’催得又紧,我哪有时间自己慢慢地打理啊?而且,这屋里既没有个水盆架,也没有个盥洗用的小套间,连个马桶都找不到。我这早晨起来,什么也干不了。你那所谓生杀予夺,就表现在这里吗?”
“哦……这倒是我的疏忽。”无情仙稍感理亏。但顿了一顿,口气又变得十分愉快:“你们凡人不懂。我们小仙女,都不用上厕所的。”
这下,轮到顾影一时无言以对。
虽然无情仙这么说着,但她确实不知怎么就做了法。一下便给顾影红袍加身,淡淡妆容覆面,穿得很是整齐,就连晨起时的饥饿和三急也消失了,眨眼之间万事俱备,只留下顾影这中状元的成就感满溢在心房。
你别说,这红袍挂在架子上,真不如穿在身上,感觉好极了。
无情仙默默地看她揽镜自照,一脸得意,也有点后悔。一点条件都没讲,这么轻易就帮她做好一切,好像她才是神仙一般。
气闷之余,只能少说少错:“好了,现在神仙只能帮你到这了。以你的能力,很快就能明白该怎么做,用不着我多说。”
“嗯,好吧。”
看在不用考试就能过一下状元瘾的份上,顾影也懒得和无情仙继续抬杠了。她也从无情仙的轻松态度里品出一点味道:她现在遭遇的事情,是很容易解决的。
想透这点,顾影全然放下心,走出门来。
到廊上一看,原来这是一座二层小楼,顾影所在的卧室处于楼上。楼下是一方小小的院落,看得出墙面刚刷新不久,亭子上挂的纱帘还很新,鲜嫩的木香枝条才爬到花架的半程,院门两侧都贴着双喜字,没怎么褪色。
看来这位状元娘子刚成亲不久。
只是奇怪,这新房之中,竟没看到夫郎的生活痕迹。
“爹爹方才说,今天收拾一下去岳母岳翁家里,和夫郎重归于好,看来这妻夫关系有点问题。”顾影一边下楼往院外走,一边自己琢磨,“可这新婚燕尔的小两口子,能有什么大矛盾呢?”
心里想着事情,脚下不知不觉转过月亮门,沿着石板路一直走到了正堂。和双亲一照面,她竟然有点恍惚。
“奇怪,看着别人的高堂二老,我竟然没什么陌生的感觉,而是很亲切,很熟悉……”
这么一想,就更奇怪了。
“说起来,我原先的双亲是谁?长什么样子?”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顾影有点吃惊,内心深处却又淡淡刺痛。
这也是神仙的法术在作怪吗?
但是她把情绪控制得很好,表面上还是对二老亲亲热热的,先走过去对母亲行礼:“孩儿拜见母亲大人。”
接话的却是一脸喜气洋洋的父亲:“好了好了。自家孩儿,勿要拜来拜去咯!”
这男子年纪不大,打扮得比看起来要老气一些。情绪颇为爽朗外放,一边说笑,一边将顾影拉了起来。
顾影顺势也行了一礼:“父亲大人。”
男子很满意:“嗯嗯,真乖。”
到了这会,母亲才在一边冷冷地开口:
“逆子,从前你铸成大错,不但坏了两家的和气,还损毁了夫郎的名誉。今日你虽然以状元之身登门,可报喜事小,诚心赔礼道歉才是最重要的。若两家能重归于好,我便不与你计较。若再有任性妄为之事,我可不会再饶你一丝一毫!”
听起来这位母亲是做官之人,说起话来很有分量和威严。
顾影埋下头去,严肃地回答:“是,母亲!”
心里却闪过一丝灵光:“这事情的走向……莫名熟悉?”
可她没有时间细想,父亲陆氏在一边给母子俩的尴尬气氛打圆场,一边安抚地拍拍顾影的手背,一边又转向母亲笑着打趣道:“哎呀,老婆子不要再啰嗦啦。我家阿林嘛,早就改过了,是不是,阿林?”
顾影乖巧地点头。
陆氏很满意,到门口双手合十,向外边半空拜了一拜:“阿弥陀佛,保佑今朝顺顺利利把秀英接回我们王家来,一家团圆,老头子心里多少个欢喜哟!”
顾影这才全明白了。
她在脑海中惊讶地喊:“无情仙!我想起来了!这……这不是我小时候看过的一出戏文《碧玉簪》吗?”
无情仙赞许:“没错,你终于想起来了。”
这一想通,顾影心里就有点怨气:
“一开始说玉林玉林的,又是个状元,我还道是那位逆境翻身,《赖婚记》的邬玉林,却原来是《碧玉簪》的人渣王玉林啊!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正经神仙!你把我变成她,是想让我替她挨岳母和夫郎的骂吗?你莫不是王玉林本人吧!”
“你可别胡说八道了,我跟王玉林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借用她这台戏罢了。”无情仙成功坑到顾影,话音里透着股得意,“现在,你就继续演吧。”
“这还演什么呀!”顾影愤愤地道,“你直接弄死我算了!”
第3章 负荆请罪
顾影的不乐意,并非耍性子,而是因为这王玉林真的很渣,这是看过《碧玉簪》的所有人的共识!
《碧玉簪》的戏文在南方很受欢迎,无论官宦还是平民家的夫郎们都是百看不厌的。顾影小时候跟着爹爹出去玩,看过不少戏文,对这出戏最是熟悉。
这出戏大概是讲,才子王玉林在大婚当晚,捡到夫郎李秀英的一根碧玉簪,怀疑秀英私通。她完全不经查证,就对秀英冷嘲热讽,又打又骂。秀英不知缘由,抑郁成疾,险些丧命。
后来秀英双亲介入,查明了秀英是被人陷害,秀英对玉林失望透顶,要与玉林绝婚。玉林考中状元之后,身披红袍,手捧凤冠来李家道歉,所有人都当场原谅了这个人渣。
顾影现在想想,还觉得很奇怪:这怎么就能原谅呢?
虽然公爹陆氏对秀英确实不错,但是在大家去送凤冠的时候,陆氏也是一力在劝秀英原谅玉林的。
顾影觉得,若是真的对秀英好,不是应该给他自由吗?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把王玉林的错转嫁给李秀英?好像他不原谅,不接过那顶凤冠,就是不识抬举了一般。
可那李秀英,他自己是真心原谅吗?
顾影不知道。
因为不同的戏班,有不同的演绎。有的戏伶演得娇羞,有的戏伶演得无奈,有的戏伶演得决绝。可是到了剧情最后,千变万化的李秀英终究要一成不变地原谅王玉林。
王家很满意,李家很满意,看戏的夫郎们也很满意。
但到了现在,当顾影自己站在这出戏里,用跳出来的眼光看这件事的时候,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错已铸成,道歉顶什么用啊?
无情仙显然听到了她的心声,在一边说着风凉话:“哦,怎么?你连这么简单的戏都不会演吗?”
谁说不会?顾影懒得辩解。
无情仙又刺激她:“那么,就是不敢面对咯?”
有何不敢?顾影轻轻哼了一声。
无情仙还在激将:“我知道你早就对这出戏文有很多不满。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不用自己的方法试试?来都来了,就体验到底咯?”
“啰嗦。”顾影终于回应。
无情仙得逞地笑了,笑声轻轻的,好像就刚从耳边掠过。顾影克制住繁杂的思绪,心里觉得无情仙所说也有点道理。
这么想着,很快有了个主意。
眼看一家人马上就要出门,她就赶紧拉住了管家王富,吩咐道:“富姑姑,给我再带上一套家常衣裳。”
陆氏在旁听到,转头来笑道:“阿林放心,侬身上的状元衣裳是给亲家母亲家公看个喜庆的,用宴穿的衣裳,爹爹早就准备好了,侬不用操心了,快走吧。”
顾影还记得,戏中的王玉林不过十八岁上下,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呢。于是立刻进入角色,做出一副撒娇的情态,上前拉住陆氏的衣袖晃来晃去:“爹爹,这些礼服好沉,穿着不舒服嘛,孩儿还想拿一套从前穿的。喏,就是上学堂时穿的那套旧的书生衫。”
“侬拿那个做啥?”陆氏疑惑。
“爹爹,拿嘛,拿嘛。”顾影拉着陆氏的袖子,特别卖力地晃。
她很确定,以陆氏对王玉林的娇惯,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他必然会妥协的。
果然,陆氏被她拽来拽去几下,很快就脱口而出:“好咯好咯!哎呀!王富快去拿来给她!小妮子勿要晃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