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李玄霸沉默了许久。待乌镝把寒钩从李玄霸怀里挤了下去,用雕头顶他下巴的时候,李玄霸才在心中开口。
【史书大多是几百年后才书写。在书写的时候, 前人资料可能已经在战火中遗失,所以史书中的事件不一定准确。史书中唯一肯定的事, 大概只有历史人物盖棺论定的评价。】
李世民知道李玄霸口中的“史书”就是“天书”。
他道:“这件事你不是早就知道吗?预言当不得真。而且就算预言是真的,我们这些知道预言的人行为改变,未来也不确定了。为何你今日会想这个?”
李玄霸一只手捏住乌镝作怪的雕头, 一只手安抚趴在自己身边委屈“唧唧”的寒钩。
【《资治通鉴》言, 七月入秋时, 隋炀帝车驾自张掖东还, 行经大斗拔谷时,遇到风雪晦冥,冻死士卒过半,马驴十之八九。】
【我知道此事,原本打算等太子和父亲来了张掖后告诉他们。来了张掖,我才能得知大斗拔谷的天气多变。】
【二哥,如果父亲死在这场风雪中,你会不会怪……】
李世民使劲拍了一下李玄霸的脑袋。
李玄霸双手捂头:“哎哟。”
李世民皱眉道:“这天气是你唤来的?强行行军是你安排的?你当你哥我是不讲理的人吗?你愿意把你知道未来的事告诉二哥,不就是因为信任我吗?”
李玄霸低头:“唉。我知道,只是偶尔也会胡思乱想。”
李世民道:“你没有告诉太子和父亲此事,但太子仍旧发现了大斗拔谷的天气异常,并告知了陛下。太子跪在陛下帐篷前大半日都没有改变陛下的决定,你提前告知了陛下和父亲有何用处?”
李玄霸想了想,道:“用处是我努力过了,就算以后这件事仍旧发生,我不背锅。”
李世民:“……”有点不想安慰坏弟弟了。
李世民道:“现在这件事你也不背锅。和你没关系。”
李玄霸再次叹了口气。
还好李渊没事。
现在李渊不能死。他若死了,李建成就是唐国公。
隋朝败亡得太快了,那时他和二哥还太小了,不可能开府有私兵。若李建成成了唐国公,他现在手中的产业都保不住。
而且李玄霸不得不承认,从他本心而言,他也不希望李渊死。
他前世的父母太垃圾了,比李渊垃圾多了。那时他也没希望过父母死。
李世民又拍了拍弟弟的脑袋,道:“太子只是病了,不一定有事。”
李玄霸道:“我真的没有担心太子。”
李世民道:“好好,你没担心。你先静一静,明日我们再去探望太子。”
他把李玄霸怀里捣乱的乌镝抱起来,唤了还在委屈的寒钩一声。
乌镝乖乖被李世民夹在胳膊窝里。寒钩像一只走地鸡一样收着翅膀,跟在李世民身后摇摇晃晃踱步离开书房。
李玄霸往后一倒,躺在坐榻上叹气。
他闭上眼,回忆这部分记载,终于翻看到了这一段记载失实的原因。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考异》中提到过这段记载。在《帝纪》中,此事发生在六月初八,杨广去往张掖途中。
但他认为就算西边再寒冷,六月盛夏也不可能下雪冻死人畜,所以怀疑记载失误,其实是杨广在从张掖回大兴时原路返回,再次经过大斗拔谷时冻死的人。那时已经七月入秋,更可能出现冻死人的事。
于是他在《资治通鉴》中就采取了此事发生在七月的史料。
宋朝人一辈子对西北都只能靠想象,司马光不知道大斗拔谷海拔四千米左右,不知道山中的风霰不是风雪,而是夹杂着冰粒的冻雨。
杨广也不知道西北的山底是炎夏,山上是寒冬。他身边的卫卒和宫女穿的还是单薄的夏装。
在四千米的高山上,盛夏遇到极端天气是真的能冻死人的。
杨广虽上山时衣着单薄,但他行宫般的房车里有足够的衣物和炭火、食物。别说风霰,就是遇上真正的暴风雪,他也死不了。
只是卫卒冻死大半而已。
在太子的劝告和预防下,这次只死了一成人。
但杨广并不开心。
他不知道原本自己带来的卫卒会冻死大半。他只知道自己没有听太子的劝告,导致卫卒冻死了一成,太子和他带来的许多妃嫔、公主都受寒生病。
杨广身为皇帝是不能错的。
当时他不听太子的劝告也是因为“皇帝不能错”这个原因。
汉朝的天人感应虽然现在已经不是王朝主导思想,但相信的人也很多。
如果遇到不可能出现的极端灾害天气,比如盛夏飘雪,那一定是因为皇帝无道。
杨昭对杨广进言,当地人说大斗拔谷可能会出现大风降霰时,杨广第一反应是有人妖言惑众,要杀掉妖言惑众的人。
盛夏怎么可能出现大风和降霰?又怎么会刚好在他穿越大斗拔谷的时候出现大风和降霰?
这件事在杨广脑海中不是“天气问题”,而是“政治问题”,是打击他声望的“阴谋”。
退一步说,就算真的出现了大风和降霰,他也必须穿越大斗拔谷,以彰显他的无所畏惧。
看到杨广因为遭遇风霰而震怒,虞世基在与卧病在床的太子杨昭聊过几次之后,对杨广道:“此次盛夏降霰,定有妖孽作祟。幸亏太子窥得先机早做准备,陛下携大隋君威冲破妖孽封锁,才护得我们大隋军队安然无恙。”
杨广闻言大喜:“虞卿所言是极!”
于是杨广召集巫者来给太子和妃嫔、公主看病。巫者说是杨勇的鬼魂作祟。风霰是杨勇干的,太子和其他妃嫔、公主的生病也是杨勇干的。
李玄霸去探望杨昭时,听杨昭说起此事。
杨昭沉沉地叹了口气:“吐谷浑可汗拼死一搏,召集族中巫师阻拦大隋皇帝御驾亲征的借口,不是更好吗?”
他让虞世基进言时,选的就是这个借口。但他的父皇没有用自己选好的借口,而是把已经死了很多年的伯父拿来当挡箭牌。
李玄霸道:“或许陛下不仅仅是找借口,对有鬼魂作祟之事也是半信半疑。”
杨昭重重咳了几声,声音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他惨然笑道:“也是,父皇可能真的以为是鬼魂作祟。他仍旧不信当地人的话,西北的高山,在盛夏真的会很冷。”
李玄霸道:“表兄,别忧虑了。好好休息。”
李世民道:“是啊,表兄,你会好起来的。”
杨昭摇了摇头,又重重咳了几声。
他用手帕捂住嘴,手帕上陈血新血层层晕染,暗红鲜红的色块相叠,好像被夕阳映红的石头。
李玄霸看着手帕上的血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曲起。
肺部毛细血管破裂才会咳出血来,这就已经是重度肺炎了。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到这时我才后悔没听大德的劝留守京城。”杨昭擦干嘴边的血迹后,似乎舒服了一些,说话连贯了一些,“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两位表弟,表兄求你们一件事。”
李世民和李玄霸对视一眼。
李世民道:“表兄请说,如果是我们能做到,又不损害我们利益的事,我们一定做。”
杨昭笑道:“你们真实诚,半点虚话都不说。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放心。我希望你们能好好劝导阿孩,尽可能让阿孩在我的儿子长大前成为太子。”
李世民和李玄霸略微有点惊讶。但细思之后,他们明白了杨昭请求的原因。
杨昭自己也紧接着说出原因。
“父皇偏爱我的庶长子杨倓。以父皇凡事都爱随心所欲的态度,说不定会想越过诸子立杨倓为太子。”
“阿孩已经年过弱冠,在朝中颇有权势,我若熬不过这次,他就是父皇嫡长子;三弟虽只有两岁,但待倓儿长大时他也已经长大,身为皇子,他不可能不对皇位有期望。”
“倓儿不仅辈分上差阿孩和三弟一代,就是平辈之中,他的弟弟侑儿才是嫡长。且侑儿之母出身京兆韦氏,有母家支持。倓儿之母不仅已经亡故,还只是良家女。”
“父皇也是疼爱阿孩的。只是阿孩性格和父皇类似,也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他若只当个皇子还好,若成为储君,父皇一定不能容忍阿孩过于张扬的性格。”
杨昭两眼微微放空,眼前仿佛出现了弟弟和儿子们的模样。
“请你们告诉阿孩,储君天生分君王一半权势,所以一定要谨慎低调,不能让君王感到威胁。切记切记,只有如此,他才能坐稳储君之位。”
“若阿孩在我的孩子们和三弟之前就被封为储君,我的孩子们和三弟只要不谋反,他们的性命就都保住了。”
李世民和李玄霸听着杨昭这些本不应该让他们这两位“外人”听到的肺腑之言,一时心情过于复杂,很是沉闷。
他们都明白杨昭话语中的未尽之意。
若不是最理所当然该继承太子之位的杨暕当太子,那么杨昭的儿子就会与叔父残杀,还会自相残杀。
杨昭宁愿自己的孩子不当太子,只希望他们能平安终老。
李世民低头不语。
太子算尽了一切,万万没算到他的父皇会在短短十五年,就让正处于强盛期的大隋轰然崩塌。
无论是他的弟弟,还是他的儿子,都还没来得及自相残杀,大隋就没了。
李玄霸道:“能劝我们一定劝。”
李世民附和:“嗯。”
杨昭笑道:“有你们这句话就够了。如果实在是劝不住,你们还是保重自己,别卷入夺嫡之争。你们置身事外,身居高位,才可能帮我保住一丝血脉。倓儿、侗儿、侑儿中谁都行,庶人也好,流放也罢,只要活着就够了。”
杨昭在发现自己可能熬不过去的时候,就做好了自己血脉断绝的最坏预想。
只要他的父皇不让二弟按照常理补位成为太子,那么他的儿子一定会卷入夺嫡之争。按照伯父叔父们夺嫡的惨烈,输者肯定会被斩草除根。
他的儿子又太小了,就算夺嫡成功,大概率也是傀儡。那时说不定会有大隋代北周的事再次发生。
杨昭很聪慧,太聪慧。所以他对自己死后的未来很绝望。
李玄霸道:“好,我答应你。若真出现了你担忧的事,我会尽全力至少保下你一个血脉,并争取让他富贵终老。”
李世民眉头一跳。
杨昭猛地撑坐起身:“你居然答应?”
李玄霸道:“表兄你都如此请求了,我必须答应。”
杨昭的眼睛闭上,眼泪从眼角溢出:“大德,表兄再次为以前错怪你道歉。”
他以为李玄霸和李世民能勉强答应,若情况允许就拉他血脉一把,就已经是极限。
他其实不止和李玄霸和李世民说了这件事。许多来探病的人,只要他信得过对方品行,都做出了托孤之事。
夺嫡之事牵连很重,谁占谁灭门。杨昭不信任何人会不顾自家安慰来救他的孩子,但为人父,他必须为孩子们做点什么。所以他只是广撒网,能求一个是一个。
所有听了他的托孤之话的人都含糊其词,有些人甚至连安慰的话都不敢说,只让他“宽心”,“病一定会好”。
唯独被他曾经误解为“擅钻营”“心思深沉”的表弟李玄霸,居然答应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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