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薛德音擦干眼泪,也忍不住促狭地笑了起来。
而某个正在喝海带汤的人背后一凉,差点把汤洒身上。
薛收叹了口气,对旁边大汉道:“陈将军,我们离开大隋几年了?”
陈棱面无表情烤着海鱼道:“某不想这件事。”
薛收道:“我们的船还修得好吗?”
陈棱继续面无表情道:“某不想这件事。”
薛收欲哭无泪。
他后悔了,为什么要贪图比那帮朋友提前立功,留在了筑紫岛。
现在他们确实打下了筑紫岛,但运气非常不好的是,他们没料到海岛上居然刮了一次可怕的大风。虽然兵卒无事,但战船损伤严重。
筑紫岛北边是刚被他们抢了岛的倭国,南边是一直在和大隋打仗的高丽,不可能帮忙,他们只能自己与当地工匠一同琢磨怎么造船。
虽然他们可以通过小船到高丽登陆,但还是那个问题,大隋一直在和高丽打仗,肯定还未登陆就被高丽战船围了起来。
高丽的水军不一定多强,但肯定比他们的小船强。
没办法,陈棱和薛收就只能在筑紫岛一边屯田捕鱼一边修船,一边等大隋那边支援。
至于占据这个岛屿当土皇帝的念头,别说这两人,就是军中普通士卒都没想过。
他们离开大隋的时候大隋正是强盛的时候,不知道大隋现在已经民不聊生。筑紫岛这个穷乡僻壤,谁爱待谁待,反正我要回家。
士卒天天想家天天哭,一边哭一边把想要岛抢回来的倭国打回去。
他们很想抢倭国人的船,但倭国人不傻,每次都派小船偷渡,根本不给大隋人抢大船的机会。
杨广一征高丽时,派遣使臣出使倭国,希望倭国能一同攻打高丽,如果不能就老实点,别给大隋添乱。薛收混入了使团中,磨砺自己的本事。
从出使到现在,薛收已经离开大隋快三年了。他从被李玄霸担忧的病秧子,变成了肌肉结实的游泳健将,真是造化弄人。
陈棱比薛收更早离开大隋,驻扎琉球练兵,为杨广征讨倭国做准备。
杨广当时是想一口气征服高丽,然后就率领大军给狂妄的倭国一个狠的。陈棱先行驻军琉球,从倭国侧面威慑倭国,如果有机会就抽倭国两巴掌。
现在两人都被困筑紫岛,已经结成了深厚的落难友谊。
薛收都敢对陈棱说,如果他们在筑紫岛待了太多年,回去的时候大隋已经亡了该如何的大逆不道的话了。
陈棱也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如果大隋亡了,谁当皇帝他就投谁。自己带兵投靠,还附带一个筑紫岛,怎么也能封个国公。不过大隋正值强盛,皇帝又英明神武,怎么可能亡呢?他还等着大隋派船来救他。
薛收则十分绝望。该不会要等大唐建立,李世民和李玄霸才会腾出手来组建水师来救他吧?
已经在齐郡的李玄霸,正好和王薄说起此事。
“我的友人薛收薛伯褒前一封信说他在筑紫岛,现在杳无音信,我很担心,不知道他是否安好。”李玄霸对王薄道,“能否帮我从渔民和水师溃兵中打探一下筑紫岛的消息?”
王薄道:“我会尽力打探,三郎君请安心。”
李玄霸在翟让亲自护送下来到王薄的地盘,本来情绪低落的王薄把腰都挺直了,那对翟让是一个扬眉吐气啊,看得翟让勾着王薄的脖子,拖着王薄去校场切磋。
王薄情绪低落是因为部下的心越来越散,他有点撑不住了。
看了李玄霸给的书籍之后,王薄一直在很努力地践行自己看书后萌发的理念——公平。
他将得到的田地均匀分给百姓,无论男女老少都有田种;他废除大隋的田赋,只取很少的田租,并带领部下与百姓一同耕种;他对部下十分宽厚,每次抢得财物都率先分给有功的将领,自己得到的财物大多用于雇佣百姓修补城墙;他在魏徵的帮助下制定法令,连自己的亲戚犯法都不姑息……
王薄的声望越来越高,百姓都很尊敬他,士卒也都敬爱他,但他与部下的冲突越来越大,豪强的动作也越来越频繁。
王薄想要征讨豪强,却总有人给豪强通风报信,他连连扑空。
这时他就知道部下有人与他离心。如果不是他现在接连打胜仗,赏赐尚能安抚部下,大隋皇帝这个敌人也还未死,或许他的部下就要哗变了。
王薄一直等着李玄霸来为他解惑。
他的部下大多与他一样都是出身草莽。自己并未吝啬赏赐,只是让他们在得势后不要欺辱草莽,何至于就闹到与他离心的程度?
李玄霸听了王薄的困惑后,叹了口气,道:“之前我和翟让说,朝中有出身贫寒的官员,才知道如何对百姓好,这只是我用来说服他的借口。无论出身贫寒还是富贵,都有高尚的人,有卑鄙的人。甚至出身贫寒者乍富之下更会欺压百姓。”
王薄悲哀道:“为何?是因为我们天生贫贱者就是不如天生富贵者?”
李玄霸摇头,道:“你可听说过‘读书明智’?”
王薄不解:“我听过。这和我的问题有关系?”
李玄霸道:“关系大着。来,陪我散会儿步,我想要看看你这里的田地。”
王薄推着李玄霸终于做出来的轮椅,在颠簸的田埂小路上前行。
李智云跟在李玄霸身边,虎视眈眈瞪着每一个用好奇目光打量三哥的人。
现在正是春耕之时,田中有很多忙碌的百姓。
他们看见王薄时,都很恭敬地弯腰行礼后,才继续忙碌。
没有下跪,没有惊恐,即使王薄是这里最大的“官”,他们也敢抬着头对王薄憨厚地傻笑。
李玄霸也不由弯了眼睛和嘴角,波澜不惊的眼神都明亮了几分。
“知世郎,孔子曰人性本善,荀子曰人性本恶,但我认为,大部分人出生时都是一张白纸。你若将他关在一个杳无人烟的地方,他纵然会长大,但和野兽无异,连话都不会说。”
“百姓从未读过书,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人生经验都是从长辈那里习得。如果他们一辈子都为衣食忙碌,没有闲暇去思考其他事,我们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们去懂得大道理?”
“自孔子起,有不少能人异士在蛮荒之地教化蛮夷。蛮夷和中原百姓有什么区别?无非就是懂得道理多或少。”
“无穷无尽的贪婪是兽性,这是人的天性;你现在要求他们约束自己,那是人性,需要后天教化。但显然,你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教化他们。外部的环境也不会给你这个时间。”
“这不是你的错,是这个时代的错。”
李玄霸用了后世网络很常见的话来安慰王薄,但这句话放在当下确实是事实。
生产力的发展让知识的传播更廉价,更多人读得上书让明智的人变多,才能聚集起一批想要改变世界的人,继而把思想传播给更多的人。
就像是点火一样,足够大的火焰就是面对狂风骤雨都不会熄灭,而蜡烛只需要吹一口气就会熄灭。
哪怕王薄现在身处寒门崛起的宋末,都不会如此艰难。
李玄霸道:“但你做的事并非无意义。没有先行者披荆斩棘,后人怎么会知道往哪条路走?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不用苛责自己。”
王薄道:“我不是苛责自己,我只是很愤怒。”
李玄霸笑道:“你认为他们背叛了你?”
王薄道:“是。”
李玄霸笑道:“那你可要更努力一点。只要你的仁名足够高,所有背叛你的人不仅会遗臭万年,在当世也难以容身。还有比这更好的惩罚吗?”
王薄愣住,他低头看着李玄霸的笑容。
半晌,王薄笑道:“三郎君所言极是。”
他深呼吸了一下,扫掉自己心中的尘埃,又笑道:“等他们背叛我,我就来投奔三郎君。”
李玄霸道:“我会让二哥提前派人保护你,等他们背叛你,就立刻接你离开。你现在有了充足的安抚百姓的经验,大唐建立后的抚民工作,可能会压在你肩上了。”
王薄道:“等中原平定,我想去蛮夷之地试着教化蛮夷。朝堂上那些斗争太复杂,我连自己的部下都管不好,还是和百姓相处更容易。”
李玄霸失笑:“那可一点都不容易。好,我提前替二哥答应你。”
王薄笑道:“一言为定。”
他看向冒出嫩苗的田地,和更远处的湛蓝天空,眼中再无阴霾。
读书明智,他记住了。
李智云看着三兄的背影,上前了一步,与三兄并立。
“三兄,我将来也要去教化蛮夷。”
“嗯嗯嗯,你先带着大军去教化,然后再让知世郎去。”
“嘻嘻,三兄懂我。”
王薄看着兄弟二人打闹,哭笑不得。
……
“民贼打出二表兄的旗号,抢掠征讨高丽的隋军辎重?”李世民眉头紧皱,“他们貌似并非同一支贼帅所属,却配合默契?”
李世民得到的中原消息比较简陋,现在才从薛元敬和薛德音口中得知了这场中原乱局具体的起因。
薛元敬很关心中原之事,大兴的消息很灵通,他搜集的信息很详尽:“我拜访了薛公,当时高公也在,他们分析,民贼这次掠夺行事与以往有很大差别。二征高丽时也有民贼掠夺隋军辎重,但也没有现在这样行为整齐划一。”
薛德音道:“我见他们行事也觉奇怪,仿佛他们有内应在朝廷中,皇帝被他们耍得团团转。”
薛元敬道:“高公分析,他们一定有了一个很可怕的谋主。这个谋主对皇帝和朝中公卿十分了解,几乎每一步行为都算计到了朝中动向。”
薛德音想了想,道:“会不会是杨玄感派李密偷偷支援?”
薛元敬看了李世民一眼,欲言又止。
作沉思状的李世民抬头:“高老师是不是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
薛元敬犹豫道:“不算带话,只是高老师认为这个计策风格有点像……有点像……”
他支支吾吾,薛德音疑惑地打断道:“有点像什么?这有什么好吞吐的?”
李世民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扬起脸笑道:“高老师是不是说,这计谋风格不仅步步算计,料敌先机,更对杨广了如指掌,像是……像是阿玄的风格。”
薛德音:“什么?!李三郎不是……”
他捂住了嘴。
薛元敬忙道:“主公,磬之一时失言,他不是……”
李世民摆摆手:“好了,别紧张,我知道现在阿玄生死未卜,所有人都知道他生还机会很小。如果他还活着,早就派人通知家里人了。高老师还说了什么?”
薛元敬道:“高公猜测,民贼中有李三郎安插的人。此计可能是李三郎提前定好的计谋,就等着皇帝三征高丽结束。”
李世民道:“民贼中确实有阿玄安插的人。不过高老师真的看不出来,民贼这样的行事,不是提前能定好的?一定有人根据朝中动向和战况适时调整策略,才能让他们完美地全身而退。”
李世民站起身,攥紧拳头在房里来回踱步了几圈。
然后他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深呼吸,松开拳头。
“不过也可能是魏徵根据阿玄提前定的计谋见机行事。”李世民冷静下来,回到坐榻上,声音沉稳道,“魏徵魏玄成就是阿玄安插在民贼中的人。我虽未见过他,但他的才智很高,或许能做到此事。”
薛德音和薛元敬都在思考怎么安慰李世民了。
安慰李世民李玄霸一定还活着,但竹篮打水一场空,让李世民空欢喜一场怎么办?如果说让李世民别抱太大希望,似乎更不合适。
没想到李世民自己这么快就缓了过来,倒让他们安慰的话说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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