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他知道大隋已亡,但小皇帝都有殉隋之心,他也不会对不起恩主先帝杨广。
不过杨道玄毕竟是大隋宗室。
杨广的兄弟和侄子不是死在他手中, 就是与他一同陷落在江都——杨广对年幼的侄子都很忌惮,除了杀掉威胁最大的杨勇的儿子之外, 其他侄子都一直被他带在身边。
杨道玄是隋文帝杨坚弟弟的孙儿, 本来与如今皇帝的血缘关系已经较远,但现在倒是最适合登上帝位的人了。
杨道玄想要劝降尧君素,尧君素也想劝说杨道玄自立,与自己一起继续为隋朝奋斗。
存着这个念头,尧君素开城门亲自迎接杨道玄。
他热情地将杨道玄迎进城, 却发现杨道玄的神情有点不对。
杨道玄……嗯,好像脑门上汗珠有点多?是因为现在天气太热了吗?
杨道玄要求与尧君素单独商谈, 尧君素把杨道玄带到了书房。
尧君素独自留在书房,杨道玄却带了一个瘦弱的侍卫。
他本没有在意,以为杨道玄是惧怕他的武力, 所以需要带一个侍卫。他唯一的是这个侍卫有点过于瘦弱, 真的能保护得了杨道玄吗?
等他们把书房的门关上, 但把书房的窗户打开, 以免他人偷听时,杨道玄突然起身,站在了坐榻一旁。
而杨道玄身边的瘦弱护卫则坐在了坐榻上。
尧君素眉头微皱。
李玄霸虚虚拱手:“小王伪装身份前来拜见河东太守,失礼了。”
杨道玄在心里腹诽,你确实很失礼,甚至都不肯站起来拱手。
虽然以李玄霸的身份,确实没必要对尧君素太恭敬,但他们现在是在尧君素的地盘上,如果尧君素觉得自己受辱,一刀砍向李玄霸怎么办?
杨道玄握紧自己手中的刀,头上汗珠更多了。他不确定自己挡不挡得住尧君素啊。
尧君素眉头皱得更紧,然后松开。
他没有向李玄霸行礼,冷淡道:“晋王殿下是想偷袭我,砍掉我的脑袋,让河东郡归降吗?”
李玄霸摇头:“没必要。大隋已亡,你却不仅想自己给大隋殉死,还想拉着河东郡与大隋一同殉死。我不信你不知道你从‘商人’手中买的大批粮食是瓦岗寨送来的。”
他微微抬起下巴:“我也不信你没有猜到突然放弃洛阳的瓦岗寨早就归服了我哥。”
尧君素双拳攥紧:“先帝对河东郡百姓有恩,河东郡百姓为先帝殉死是理应的忠义!哼,世人皆说李世民和李玄霸兄弟二人是大隋忠臣,你们却勾结瓦岗寨,我看你们早就是反贼!”
杨道玄脑门上的汗簌簌往下流。
李三郎你不是劝降吗?为什么开始刺激他了?如果尧君素突然出手,自己真的不一定挡得住啊!
他想起被李玄霸喂了巴豆蹲厕所蹲虚脱后被绑着关起来的陈铁牛,又想起了混在他护卫中从弘农郡猛汉垂泪到河东郡的宗罗睺,还有在弘农郡门口为他挥舞着小手绢送别的疑似脑子被他父亲揍出问题的裴行俨……
杨道玄很后悔,真的,非常后悔。
为什么他没有坚决辞掉弘农郡太守的职位?不,他一开始就不该被族人道德绑架,去帮忙防守和治理弘农郡。
如果自己没有接受族人的道德绑架,他就不会去迎接李玄霸,就不会被李玄霸再次道德绑架当什么弘农郡太守,也不会被李玄霸诓骗“你自己去劝降尧君素”。
杨道玄现在很鄙夷刚接到这个任务,腹诽“这个任务有点危险”的自己。
他应该装得更大义凛然一点,坚定不移地要求自己一个人去。
他宁愿一个护卫也不带,也不该带上李玄霸啊!
李世民在哪?快来救救!你弟弟没带大军跑到河东郡,还言语刺激尧君素了你知道吗!
正到达瓦岗寨大本营,在洛口仓乐呵呵地检阅粮食的李世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对秦琼道:“不知道阿玄在做什么坏事。”
秦琼不说话。主公你这个双生兄长都不知道,我还能知道?军师做的坏事可多了。
李世民的想法也和秦琼一样,他叹气道:“算了,不想了,阿玄做的坏事可多了,连我都不知道他在天下落了多少棋子。别的谋士落子是一个子一个子地落,他是直接把装着棋子的罐子往天下一泼。我经常疑惑,他那样也能叫落子?更让我疑惑的是,这还真的有用?”
李世民说着说着就乐呵起来:“阿玄那什么‘算无遗策’的名声,把棋子大把大把地往外撒,也能叫‘算无遗策’?”
高表仁插嘴:“既然被大德算准了,那就是‘算无遗策’。”
李世民笑道:“行吧,这也算。不知道‘算无遗策’的阿玄这次又要去算谁。”
高表仁道:“大德不是要去劝降尧君素吗?”
李世民摸着下巴短短的胡茬点头:“对哦,不知道他要怎么劝降尧君素。哈哈哈哈,以他的性格,说不定是先把尧君素骂一顿,气得尧君素想揍他。不过他身边有陈铁牛和宗罗睺,尧君素应该揍不了他。”
高表仁和秦琼也是这么想的。
但他们万万没料到,自己只料到了一半。
河东郡太守府的书房中,李玄霸听了尧君素的怒斥后,只给了尧君素一个讽刺的笑容。
李玄霸慢悠悠道:“虽然尧太守一直跟随先帝左右,估计从未吃过苦。但连先帝都曾嫌弃路边役夫的尸体碍眼,尧太守应该也没有睁眼瞎到连先帝看得到的景象都看不到的地步。我还真是好奇了,无论是修运河还是修宫城,无论是修龙舟还是修长城,更别提三征高丽沉重的徭役,河东郡离东都太近,应该都是徭役最沉重的地方。”
他讥笑道:“先帝对河东百姓的恩在哪里?是在乱坟岗里?哦,累死病死的役夫恐怕连乱坟岗都进不去,直接化作了路边的枯骨了。”
尧君素站起身,怒斥道:“李玄霸!你……”
李玄霸冷笑着打断尧君素,继续道:“至于大隋忠臣……哼,我与二哥还是稚童随驾南巡,便劝阻陛下不要对役夫太苛刻,你可曾为陛下害民之举劝谏过?陛下亲征吐谷浑失利,我和二哥为报君恩,只带着几百家丁袭杀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断绝了吐谷浑复辟之路,你可曾为陛下解忧过?”
他也站起来,虽然尧君素比他高半个头,但他的头高昂,尧君素的头却不由微微垂下。
“更别说陛下被困雁门郡,我和二哥千里奔袭救援。我以几千人智退始毕可汗几十万大军,二哥更是在没有朝廷任何支援的情况下远赴突厥牙帐,一战擒获两位突厥可汗,不仅成功救驾,还一举洗刷大隋被突厥袭击的侮辱。”
“那时候你在哪?”李玄霸嗤笑,“既不敢劝谏陛下的过错,也不能解陛下的忧愁,更不能为陛下和大隋增光溢彩。和我与二哥比对大隋的忠诚,你配吗?配在你够谄媚吗?原来只要够谄媚,就能算得上忠臣?那史书中有许多奸臣佞臣可太冤屈了,他们才是最大的忠臣啊。”
尧君素面色胀红,向前一步。
杨道玄赶紧横跨一步挡在李玄霸面前,斥责道:“退下!”
李玄霸在杨道玄背后继续道:“身为河东太守,明知道河东百姓之苦,却不把河东百姓的性命当回事,一心要让河东百姓为残害他们的昏君陪葬,你是不仁;身为陛下近臣,不思劝谏更无力建功报国,只知道夸夸其谈,你是不忠。”
“大隋已亡,我表侄为了隋朝皇室最后的尊严,就像是秦王子婴将天下托付给汉高祖刘邦一样,将大隋的天下托付给我的二哥李世民。大隋宗室皆支持我二哥,将来他们也能在新的朝廷占据一席之地,大隋皇室的血脉不会断绝。你却想说服杨道玄当隋帝,让大隋宗室一同为大隋赴死,让你的恩主的近亲远亲血脉都不存于世。”
“你现在说你对大隋忠诚?哈,你忠诚什么?是要为大隋小皇帝最后的慷慨激昂之举抹黑很忠诚,还是要把好不容易能保住血脉的大隋宗室逼上绝路很忠诚?或者你要等着河东百姓被你逼得易子而食,忍无可忍砍下你的脑袋,来成全你的忠诚?”
尧君素又上前一步,杨道玄被吓了一跳,没拔出鞘的刀连着鞘敲在尧君素头上。
杨道玄没想到的是,尧君素居然不避不挡,额头上鲜血迸溅。
尧君素满脸血地怒吼道:“那我能怎么做?我应该怎么做?我要怎么做才对得起先主,对得起天下!”
他怒吼着怒吼着,眼泪从眼眶满溢出来,与脸上的血混合成了血泪?
尧君素怒吼之后,头颅更加低垂,高大的身形变得佝偻。
他的背一点一点地弯曲,膝盖也一点一点地弯曲,就像是被一个大锤子一点一点砸弯一样,扭曲又痛苦万分地弓着背跪在了地上。
“我能怎么办?”尧君素哭道,“我知道先帝做得不足之处,我不能劝谏;我知道百姓无辜,我不能救民;我需要报答君恩,却能力有限无能为力;大隋已亡,我应该随先主而去,我却不甘心世上的人都骂先主为昏君暴君,无一百姓记挂先主……”
李玄霸冷冰冰道:“你既然都知道先主虐民害民,还想让百姓记挂先主。凭什么?”
尧君素只哭着不语。
他当然也知道“凭什么”,也问过自己“凭什么”。
但他就是一个对杨广愚忠的人,知道错也要这么做。
尧君素对属下道,等河东郡支撑不下去,就砍掉他的脑袋去投奔他人,但他不会去。
他知道大隋已经灭亡,大隋皇帝早已经失去了民心。
他什么都知道。
只是他做不到。
现在李玄霸把一切撕开,他本心想杀了李玄霸泄愤。
是啊,他知道现在杀了李玄霸一点用都没有。天下共主是李世民,李玄霸只是李世民的弟弟。现在李世民大势已成,李玄霸已经无足轻重。
他杀李玄霸只是单纯泄愤,只是单纯不希望这个“奸臣”能继续活下去。
可李玄霸却出现在他面前,斥责尧君素才是奸臣,而李玄霸自己才是大隋的真正的忠臣。
他劝过谏立过功救过驾,即使在杨广死后,在李渊已经反叛的时候,也没有举起背叛大隋的旗帜,而是为大隋守住边疆,一边抵御突厥,一边剿灭中原趁势而起的丧心病狂之贼。
李世民和李玄霸可以摸着良心说自己对得起大隋对得起皇帝,也对得起天下百姓。
连大隋小皇帝都认为李世民和李玄霸对得起他,在城破前颁布圣旨将天下托付给李世民。
洛阳朝廷的朝臣同意小皇帝颁布这个圣旨,就说明他们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都认为李世民能够成为隋朝的继承人,就像是汉承秦制的汉高祖刘邦一样。
现在逆天下大势的自己,真的是大隋的忠臣,而不是大隋的逆臣吗?
尧君素原本对自己忠于先主的思想很坚定,现在他却动摇了。
他真的不是奸臣吗?真的是为了大隋和大隋皇帝吗?
尧君素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已经被血和泪完全遮住:“晋王殿下,你为何要冒险进城劝我?你应该在城外等我自取灭亡。”
李玄霸越过因为敲了尧君素满脸血,吓得手足无措呆立的杨道玄。
他半蹲半跪在尧君素面前,用袖子替尧君素擦干脸上的血,让尧君素能清楚地看到自己,与自己对视。
“我真不在乎你的死活,但我在乎河东郡百姓的死活。”李玄霸冷漠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河东郡百姓为了先主的好大喜功和奢侈享乐已经付出了一切,丁夫死尽丁妇也死伤大半,城中只剩下老弱,所以河东郡这么多土地,你却连粮食都不足。”
李玄霸起身,拂了拂半是血的衣袖:“你要为大隋殉死请随意,但河东郡的百姓不能跟着你一起死。为此,我可以单刀赴会身陷险境。这也是我对大隋最后的忠诚。你呢?”
尧君素沉默良久,磕头道:“我……”
额头上的伤口很痛,但尧君素居然只感到了麻木。
“愿降。”
他的脸上再次满布血泪。
李玄霸淡然道:“好。”
杨道玄恍惚了一下,在李玄霸的眼神示意下,慌慌张张把刀一丢,将尧君素扶了起来。
尧君素神思恍惚,面有死意。
李玄霸这一席话,断绝了他想要拉着更多人为大隋殉死的心,但坚定了他自己为大隋殉死的心。
仿佛只有这样,他一直以来坚持的理想才不会崩塌。
如果尧君素为了河东郡百姓投降,自己却为大隋赴死,他将来的名声,大概会比原本历史中那位“大隋最后的忠臣尧君素”更响亮。
但李玄霸不是个好人,他向来不喜欢给人虚名。
活着很痛苦,死了不但轻松还有名声?哪有那么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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