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宇文珠摇头,目送祖父和李玄霸离去。
宇文弼带李玄霸去的地方,居然是曾经与高丽作战的山麓。
他们的兵营就在山脚下,为了?清扫战场一直没有离去,离山麓不远,但李玄霸回来时这场仗已经结束多时,他还没有去过山麓。
张亮终于可以充当劳力,负责背着宇文弼上山。
李玄霸被?宇文弼带到了?山上,正?好可以看到高丽所建造的堡垒的地方。
他仰望着山麓中如鱼鳞般重叠的堡垒,呼吸一致。
宇文弼道:“大隋给了?高丽太多时间?,乱世给了?高丽太多机会。看看这些堡垒,隋炀帝征讨一次高丽,这里的堡垒就会多几座。这一年一年的,整座山都?叠满了?。你?说,将士们攻打这样的堡垒,伤亡会多惨重?”
宇文弼转头对站在他身侧的李玄霸道:“这还是一座山,这里可有很多座山。他们撤退后,我军只拿下这一面山的堡垒,剩余的山头仍旧有他们的人。即使高丽内乱,高丽原本的守军也没有撤退。”
他再次问道:“三?郎啊,看到这些堡垒,你?再回答我一次,你?真的要错过这次高丽内乱的机会吗?”
李玄霸不语,只是双拳攥紧。
宇文弼看见这样的弟子,脸上冷意融化,露出无奈的笑容:“三?郎,我和高公?他们啊一直都?很担心你?。你?这孩子啊,实在是太仁善了?。”
李玄霸皱紧的眉头高高挑起?:“啊?我?仁善?”
李玄霸思索,自己的人设难道不是阴险吗?所有人提起?晋王李玄霸,都?说他是个精于算计城府极深阴险狡诈的人!
宇文弼笑道:“是啊,你?的道德底线太高了?,做事?总想堂堂正?正?,在道德上尽善尽美。”
李玄霸:“……我怎么不认为?”
宇文弼道:“你?担心百姓徭役赋税过重,但又不想错过战机,总想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宁愿自己苦恼,加重自己的负担,也不想别人多吃苦。”
背着宇文弼的张亮双眼眨了?一下,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
宇文弼又道:“你?不愿出兵,还有一个理由?,你?刚与高丽、百济议和,不想率先撕破合约。哈,前一件事?,二郎倒是能与你?互补;这一件事?,二郎和你?也一样。你?们都?太重名声。”
李玄霸再次皱眉。
宇文弼道:“三?郎,我真不知道你?宿慧的那?一世生活在怎样的盛世。你?似乎过得并不好,却?仍旧能学富五车,还拥有如此高的道德感。你?一定吃过很多苦,所以那?时的你?一定没有受过名师的教育。可这样的你?也能将如此高的道德感当作常识来遵守,那?样的盛世,那?样的朝代,一定整个国家都?拥有很高的道德感吧。”
李玄霸抿嘴。
他沉默了?一会儿,闷声道:“或许吧。是挺善良的。”
宇文弼道:“这就是你?的弱点啊。”
他长叹一声,再次抬头看向山间?的堡垒:“三?郎啊,这里是大唐,你?是大唐的晋王。”
李玄霸道:“我知道。”
宇文弼道:“所以,抛掉你?过高的道德感吧。趁着高丽内乱,趁着百姓对高丽的怨恨达到顶峰,趁着……”
他微微一笑:“趁着大唐皇帝和晋王的老师,晋王妃的祖父,大唐的鲁国公?因高丽伤重不治而逝,大唐有充足的理由?,征发徭役,撕毁合约,发兵高丽。三?郎,朝堂诸公?会同意,百姓也会体恤。”
李玄霸道:“因过度征发徭役而累死饿死的百姓发不出不体恤的声音。”
所谓贞观之治,百姓家中的余粮能支撑半年就已经是风调雨顺的丰年才有的好日子。不说接下来是不是丰年,哪怕是,要凑齐出征高丽而额外?征发的徭役和赋税,也足以让刚喘口气的百姓再次陷入水深火热。
一定会死人,饿死很多人。
封建时代的农人就是如此脆弱。
隋炀帝一征高丽的时候大隋正?处于最强盛的时候,也激起?了?多起?民乱。虽然那?时隋炀帝如果停手,隋朝能够平息民乱,巩固统治,但已经死掉的人不会复生,百姓在绝望中揭竿而起?的哀嚎也不会消失。
历史中的唐太宗停战许多年才征讨高丽也激起?了?民乱。
说什么官吏急躁,骂什么刁民懒惰,但凡百姓有一点活路,谁会冒着灭满门的风险揭竿而起??!还有那?自残却?称“福手福足”,根源不还是过重的赋税和徭役。
现在贞观才休养生息四年,大唐还是两面作战,百姓的负担更?重。
“但我会发兵。”李玄霸的双拳展开,垂手也垂首,表情蒙着一层薄薄的阴影,“老师,我今日就回长安。”
宇文弼拍了?拍吓得直哆嗦的张亮的肩膀,让张亮把他放在地上。
他很艰难地在张亮的搀扶下朝着李玄霸走了?两步,枯槁的手落在了?弟子已经戴冠的发顶。
“收起?你?的仁善,才能当好大唐的晋王。这是我教授你?最后一课,也是我们这帮老头子一直想告诉你?,但不忍告诉你?的话。”宇文弼揉乱了?最心疼也最喜爱的孩子的头发,“三?郎,以后且心硬些。”
李玄霸乖巧地被?宇文老师把头发揉乱:“好。”
宇文弼笑道:“我相信你?。来,背得动我吗?我们该回去了?,珠娘还等着我们呢。”
李玄霸点头:“能背动。”
虽然宇文弼的体格原本很健壮,但他卧病多日,已经瘦弱得能被?李玄霸轻松背起?。
李玄霸背起?他的老师,艰难地从崎岖的山路下山。
这条路,是唐军踏出来的。
如果不趁着现在高丽内乱用水军从海上进攻高丽,当高丽缓过气,仅凭水军的兵力不可能拿下城池,仍旧需要陆军从北边进攻,且陆军才是主力。
那?么大唐要耗费多少?条命,才能一个一个堡垒,一座一座坚城,推到高丽的都?城下?
当年的大隋也是水陆并进,其水军人数不比李玄霸新建立的水军少?。
而李玄霸所制造的火炮,说难听点,在坚固的城墙面前,就只是听个响。他们军队的战斗力与隋军相比,并没有质变。
战机绝不能错过。
现在高丽主动入侵大唐,本就勾起?了?百姓的新仇旧恨。宇文弼在涿州和辽东多年的经营,又让他深受百姓爱戴,百姓听闻他因高丽罹难,一定会悲愤无比。此刻百姓对高丽的愤怒达到了?顶点。
这时,大唐加重了?徭役和赋税的摊派,百姓也会咬牙忍受,因为这是他们在报自己的仇。
“老师,你?治儒经是治公?羊的儒吗?”
“哈哈,皆可,皆可。公?羊儒也极好啊。”
宇文弼笑得很肆意,一如那?个突然拎着大刀,说要去当先锋立先登之功的北周年轻狂儒模样。
李玄霸也清浅笑着,一如幼时被?宇文弼抱在膝头听课的模样。
那?时二哥总会和他挤在一起?,沉沉地压在宇文老师的膝头。
高老师总是一副严父的模样,宇文老师是最溺爱他们的长辈。
这是他们最初的两位老师,也是他们最初的没有血缘的血亲长辈。
宇文老师那?时真的很健壮啊,明明头发早就白?了?,还能一手一个他和二哥,抱着两个孩子健步如飞。
“我就罢了?,那?时还很瘦小。二哥从小就比普通孩童壮一圈,老师居然都?能单手抱起?来。”
“哈哈,他确实有些沉。”
师徒二人笑着走下山。
张亮听到他们的笑声,心中的惶恐不安都?散去了?。
既然宇文公?和殿下都?不在意,他在意什么?给殿下当亲卫,知道些秘密是应该的。陈铁牛肯定也知道。
他心安后,又生出新的忐忑。
征讨高丽啊……大隋和他、和许多百姓命运的转折。
张亮的手无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他心头有怅然,但更?多的是愤怒。
宇文公?说得很对,现在确实是他们最愤怒的时刻。
当晚,李玄霸便连夜回长安,准备发兵事?宜。
宇文弼还活着,还面带笑容地送别李玄霸,但李玄霸此次回京,却?是以鲁国公?已经伤重不治而逝来安排诸事?。
途中,李玄霸想回头。
但他扬起?了?马鞭,狠狠地抽了?一下马,那?皮鞭位置不对,也抽在了?他的腿上,抽得他的腿钻心的疼。
不能回头。
和老师说好了?,不可回头。
“二哥,我猜你?也不能见到高老师最后一面。”
李玄霸不断地眨着眼睛,才能看清前路。
……
贞观五年八月,晋王李玄霸回京召开朝议。
仅一旬,大唐便决定出兵。
他们要在入冬之前结束这场灭国之战。
李玄霸坐镇长安,征发百姓运粮运兵器,调配全国物资和府兵,居中指挥调度。
周达为主帅;陈棱为水军主将,率领水军主力攻打高丽;尧君素为陆军主将,率领另一支军队,仍旧从北方山峦行军,攻打高丽边军。
北方百姓哭声震天,哭鲁国公?宇文弼捐躯战场,忠魂归乡;涿郡百姓户户挂孝,向尧君素请战。
中原大小豪强纷纷慷慨解囊,甚至亲自出家丁押送粮草送往战场。
战争来得很急切,新加的徭役和征粮都?很沉重。
但如宇文弼所预料的,因对高丽的愤怒,因对他的敬佩,百姓咬牙撑住了?,没有生乱。
可李玄霸知道,大唐的百姓是没有揭竿起?义,但不代表他们死的人会变少?。
不起?义,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
现在,他是要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这才是大唐的晋王,一位封建时代的辅政亲王应该有的素养。
徭役和征粮的范围朝着南方扩散,岭南和江都?的水军南上时也带来了?新征的粮草。
薛道衡没有离开岭南。
他本想送一送老友,但细思后,他还是决定再等等,岭南还离不开他。
都?是耄耋老头,他们很快就会重逢,不差这一时半刻。
“公?辅,你?先行一步,别急着走,在路边暂且喝茶等着我,我有好多新奇的事?要与你?说。岭南风光可真不错,你?一定也喜欢。”
“昭玄,季晟,你?二人肯定也会走在我前面。都?等等我,总要有个人迟些离开,看到征讨西突厥和高丽的结果,好让你?们安心。”
“虽然我们的弟子绝对不会让我们失望,你?们也会担心啊。”
薛道衡拍着儿子的肩膀道:“你?也去高丽。你?既可以带水军,也能安抚高丽贵族和百姓,震慑大唐将士不要过分扰民。”
薛收对父亲作揖,登上了?北上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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