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李玄霸道:“我本来就是随时可能离开人世,这点负担倒无所谓。比起天谴,我会谶纬一事暴露后的人祸才最可怕。”
高颎皱眉道:“你既然知晓,就不该告诉我。”
李玄霸认真道:“老师,我这条命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老师若能得救,我来这一世,也算不白走一趟。可惜我思索许久,也想不到如何救老师,只能将未来告诉老师,给老师平添许多烦恼,真的很抱歉。”
高颎揉了揉李玄霸的脑袋:“你这怎么能叫给我平添烦恼?”
他不断揉着李玄霸的脑袋,把小弟子的脑袋揉得一点一点,眼神十分怜爱。
小孩不会说谎,除非是有人教他说谎。而李玄霸现在的话,是其他人连说谎都不敢编的事。
现在大隋正值盛世,谁能想到,短短二十年,大隋就要崩塌?
但高颎却相信李玄霸的判断。
因为他自己就判断,若当今皇帝再这样昏庸无道,天下大乱是迟早的。
大汉之后,天下再无一个大一统王朝,就连晋朝,在创建之初就岌岌可危。
之后南北朝乱世,朝代更替之快,高颎一人就已经经历了北朝东西魏并立、北齐北周并立、隋三代,南朝变换更是频繁。
所以即使大隋已经再次将天下归于一统,能维持多长的时间,谁心中都不乐观。
在这种前提下,大部分勋贵贵族难免只想讨好皇帝,为自家谋夺利益。不会想什么匡扶社稷,治国安民。
高颎问道:“二十年后,天下真的会迅速归于一统,然后是三百年盛世?”
李玄霸摇头:“不是三百年盛世,是近三百年的大一统,准确数字是二百八十多年,但盛世只有一百三十多年。”
高颎笑道:“一百年盛世啊!这个王朝堪比强汉了!”
李玄霸点头:“是的。”
高颎道:“我已经老了,如果我活不到那一刻,就在我死前告诉我会创造盛世王朝的人是谁。”
李玄霸使劲点头:“好。那老师,你想好怎么度过死劫了吗?”
高颎笑道:“没想好。”
李玄霸疑惑:“那老师你为何要笑?”
高颎拍了拍弟子的脑袋:“我听到二十年后盛世就要来临,为何不笑?大德,以后可不能再将此事告诉他人。对了,你为何不告诉你父亲?”
李玄霸板着脸道:“父亲没有死劫。对大部分人而言,知道未来不是好事,只是负担。若不是我实在想不出如何救老师,我也不会告诉老师。”
高颎笑着叹气:“确实如此。你也不要告诉宇文弼。他太脆弱,又对大隋太忠诚,不适合听这些。还好你告诉的人是我。”
李玄霸心道,宇文先生也曾在北周为官,能对大隋有多忠诚?
对大隋不是忠臣,却是为了进谏隋朝皇帝能把生死置之身后的忠良之臣。
高颎长吁短叹了一番,得知自己将死,而且也想不到怎么逃脱这个死局,却满脸笑容。
李玄霸都有点快装不下去了。这完全出乎他预想。
李玄霸原本想,高颎肯定会慌乱,会质疑,然后自己就能诱导高颎进入自己的节奏,帮自己完成一些布置。
现在高颎虽然被杨广忌惮,但朝堂地位仍在,在杨广动手前,高颎能做许多事。
没想到高先生不仅没有质疑自己,还满脸笑容,只字不提如何避免死劫。这让李玄霸怎么接着往下说?
“弟子不会和其他人说了。但老师,你还是快想想办法吧,这是灭门之祸。”李玄霸装作急哭的模样。
高颎笑着用袖子帮李玄霸擦眼泪:“急什么?这是明年才会发生的事。我已经做过的事不能更改,还未做过的事我也不确定自己会如何做。到时再说吧。不过我倒是能和宇文弼那老匹夫说说,让他别私下嘴碎。要小心谨慎啊。”
李玄霸:“……”真是不入套啊。
其实他对高颎说的话半真半假。高颎、宇文弼确实因言获罪,但最后一根稻草不是进谏,而是进谏多次未果之后聚众私下抱怨。
大约就是几个老头一起喝酒吃肉抱怨几句,然后被人告发,以诽谤朝政之罪砍了。
这其实比进谏被厌弃而获罪更炸裂。几人获罪,不仅证明杨广是个听不得谏言的人,还证明杨广有私下监控群臣。群臣不仅不敢劝谏,连在家抱怨几句都可能被杀。
大业朝堂的祸端,从大业三年高颎、宇文弼、贺若弼的诽谤朝堂一案,就已经出现端倪。
那之后,杨广的耳根就变得很清静,处事越发肆意妄为。
不过若是没有了“诽谤朝堂”一案,杨广处事还是肆意妄为,只是换了一群人进谏而已。
李玄霸的“剧透”,对未来一点影响都没有。
高颎已经六十五岁了,不一定能活到唐朝建立,为他二哥所用的时候。
李玄霸剧透高颎的目的,除了引诱高颎与自己合作,对京兆韦氏做一些事之外,还有想让高颎对自己和二哥更亲近,这样高颎如果能正常老逝,人脉不会因为被杀而凋零,就能被自己和二哥继承。
高颎和宇文弼都是非世家的大儒,他们代表的是北朝勋贵中的文臣。因北朝勋贵基本都是武将,所以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基本都是寒门士子。
高颎和宇文弼又很慷慨,常常将自己标注的儒经教授他人,不像其他世家那样将自己家族所传标注经卷珍藏。寒门士子读书,基本都用的这两人所标注的儒经。
等李玄霸把两人标注的儒经印刷后,可以说这两人就是天下寒门士子学儒之师。
武勋群体有他哥一人压制就够了。谁打天下的功劳有他哥大?他哥就是第一武勋,其他武将都黯然失色,不敢不服。
世家群体所依靠的祖上余荫,就是“注经权”。他们不仅是门阀,也是学阀。
要压制武勋,需要一个更大的武勋;要压制学阀,也需要其他学阀。
李玄霸坐蜡了。
高先生不按照套路来,我要怎么把这出戏唱下去?
高颎已经从心灵震撼中冷静下来。他又关心了一番李玄霸的身体,仔细为他谋划该如何隐藏“谶纬”的能力,并再次教育李玄霸不可轻易将能力示人。
“你不告诉李渊是对的。虽然你很尊敬你的父亲,但李渊虽算得上不错,优柔寡断,容易轻信于人,心胸也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宽广。他守不住这个秘密。”高颎毫不客气地在李玄霸面前说李渊的坏话。
李玄霸只能叩拜道:“此话我不能听。”
高颎道:“你就当没听见,我说我的。”
李玄霸装作苦笑。
高颎道:“大雄是否知道你的秘密?”
李玄霸道:“二哥知道。”
高颎笑道:“你二哥不是池中之物。二十年后,他正值盛年,定能在新生王朝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
李玄霸点头。啊对对对,您老人家说得太对了,他当皇帝了,在新生王朝的位置可重要了。
高颎训完话后站起身,带李玄霸去找李世民。
既然弟子都上门了,无论今天发生了什么震撼的事,高颎也要把课教授了,把作业布置了。
李世民正在和高家三郎高表仁玩蹴鞠,一脸懵地被高颎考校背诵。
高颎卷着书本使劲敲打弟子的脑袋:“你能不能学你弟弟,好好读书!”
李世民不敢躲闪,只能抱头道:“我真的好好读书了,本来会背的。就是刚刚蹴鞠,玩忘记了,老师别生气,让我想想,我很快就能想出来。”
他用眼神示意李玄霸:弟弟救命!
李玄霸装作没看见。
李世民在心中大喊:【救!】
李玄霸不仅装作没看见,还后退了一步。
李世民不敢置信:“阿玄……嗷!老师别打了!小杖受,大杖走!老师,你敲得好疼,我逃了!”
说完,李世民抱头鼠窜,跑到高表仁身后躲着。
高颎高高扬起的手呆在半空,不敢相信弟子挨训居然还敢跑。
跑就跑吧,他还振振有词!
李玄霸双手捂嘴:“扑哧。”
高表仁干笑道:“别躲我后面啊!我哪挡得住!”
李世民:“就躲一躲,别这么小气!”
高表仁:“我这能叫小气?!”
高颎冷哼一声,道:“过来!”
李世民抱着头小碎步挪动到高颎面前,缩头缩脑:“老师,别打了,再打就真的记不住了。阿玄曾经说过,小孩子的脑袋不能打,打多了会变笨。对不对,阿玄?”
李玄霸强忍着笑,道:“对,所以母亲只揍二哥的屁股。”
李世民跳脚:“阿玄!”
高颎忍不住了,用书卷轻轻敲了一下李世民的肩膀:“罚抄十遍。”
李世民松了一口气:“是,老师。”
高颎领着李世民和李玄霸回去读书。
李世民回头对高表仁做了一个鬼脸,小声道:“下次一定让你输得稀里哗啦……哎哟,老师,说好的不敲头了。”
高颎不怀好意地打量李世民,在心里制定更加严格的教学方案。
既然知道李世民要在二十年后的盛世朝堂崭露头角,他就必须给李世民增加功课了。
之前他没有对李世民太严格,是因为现在的皇帝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不一定容得下太优秀之人。而且李世民只是唐国公府次子,爵位有长兄李建成继承。他再厉害,也越不过李建成去。
但新的朝代就不一样。从乱世到盛世,一定有很多立功的机会。说不准李世民能自己赚个比李渊和李建成更厉害的官职和爵位。
至于李玄霸,高颎没打算变得苛刻。
李玄霸自己学习态度已经非常端正,不需要人督促。他身体很弱,还有这样大的神异,高颎只担心李玄霸的寿命。
天色渐晚,李世民拖着疲惫的身躯,小声抽噎着与李玄霸一同回家。
李玄霸掏出一块果脯塞进哥哥嘴里:“别假哭了。”
李世民啃着果脯,嘴噘得能挂酒壶:“为什么我的功课比你多一倍?这不公平!”
李玄霸道:“这是你最近疏于学业的报应。”
李世民:“哼!”
他把果脯全塞进嘴里,吞咽下去后舔了舔嘴唇,伸了个懒腰:“你的计划如何?”
李玄霸切换心音:【剧透了高先生明年会因言获罪被杀,隋朝二十年内会灭亡,高先生很平静,完全不按照套路……你怎么又捂耳朵。】
李世民苦笑:“阿玄啊,你这件事连我都没说过。”
李玄霸道:【啊,我没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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