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裹鸿声
安玉暖身形微微一滞,举剑的手暂时停住,远远地从桥头看向我们,淡声道:“就是你们看见那样。”
风间月完全怔住,半晌才道:“安姐姐,你,你开玩笑吧?你要我们全摔下去?”
“我姐”现在离我们已经有一段距离,我看不清她面上表情,但能感到,她吐出这句的语气,比坟墓里的气息还要冰寒刺骨。
她整个人,此时像一尊冷玉的雕塑,清冷,理智,收起了所有感情。
风间月还在大喊:“安姐姐,你疯了吗?!且不提我们谁得罪过你,可心不是说,一旦有人明天回不去,就会触发战争,生灵涂炭吗?”
“我姐”还没答话,我用手拦了一下风间月,低低道:“她没疯……那正是她想要的……”
“你是说,安姐姐想要我们的命,来引发战争?” 风间月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安姐姐’或许不想,但‘安国主’想,” 我缓慢地闭了一下眼睛,低沉地道,“你还记得,神木京,摘星楼上说书先生说的那段书吗?”
风间月愣一下,才回答:“记得……”
那段书是这样开场的: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路吊民残……
此时图穷匕见,先前一切有关的信息倒推涌回我的脑海。让我痛心疾首,为何没早点将这些端倪串成一线。
红嘴蓝鹊,世间所称的青鸟,高华稳重,艳丽无双,却往往让人忘了,它是不折不扣的猛禽,山中毒蛇都经常成为它们的美餐。
那天说书人讲的,才不是什么村里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二十多年前,发生在这片大陆的惨烈史传。
如果你现在,回头再去读一读那个故事。会发现聚义村的三家“大户”正隐喻着现实中的三家大国,而那个聪明绝色、勇武孤高的“薛家姑娘”,对应的正是安可心与安玉暖共同的母亲,安昭鸾。
因百年前种下仇怨,中土与夜族摩擦不断,二十多年前,三家约定,倾国之力,与夜人决战,一劳永逸,史称丙辰战争。
如果你还记得,在长乐京、祭狩大会上观看的那场“戏”,有一折叫“仁君垂范”。说的是丙辰战争中,风家老国主风宣仁御驾亲征,遇到了衣衫褴褛的妇人向他哭诉,战争像怪兽吞噬了一切资源,征兵的年龄一降再降,百姓被两边掠夺残杀,已经油尽灯枯,没有办法再支撑下去了……
最后风宣仁听取了子民的呼号,决定与夜人和谈、撤军。因此被送了匾额,至今还挂在长乐殿中,便是那“仁君垂范”四个金字。
这件事,我并不是说它是假的,作为君主,顾惜自家的子民,也是天经地义。
然而,站在安氏的角度,它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当你把后背交给盟友,他却想中途跳车……。
“姐……安国主,” 我开口,“你现在如此选择,是因为丙辰战争里,风凌两家背叛了安氏,是吗?”
安玉暖身形微微抖了一下,从她站立的地方,传来凄厉的大笑。
“是啊,三家约定,共同抗敌,然后另外两家却在私下龌龊地和谈,难道不讽刺吗?安氏身冒风雪,孤军深入之时,风家却能下令中断补给!你能想象,无数安氏子弟,置身于塞外凛冬,缺衣少食,饥饿呼号,发现竟是被盟友背刺,心情是何等绝望吗?!”
“甚至我的生父也死于那场战事,” 她说下去,我听见她的声音里,带了两分哽咽,“那时我才三岁,记忆里的爹爹,宽厚又温和,常把我紧紧抱着,用胡茬蹭我的脸,逗得我咯咯直笑……可是,那之后,听到的消息,就是他的头颅被夜人斩下,报复性地插上青鸟的尾羽,悬挂于长矛之上,作为对安氏的羞辱……”
我低下头,不知该怎么说,如果对照说书先生的故事,风宣仁应该也是跟安氏商量过要不要一起讲和的。但安氏无法接受,说血仇已深,之前的子弟都白死了不成?再说打这一仗,就是为了一劳永逸,若不斩草除根,岂不跟以前一样,常受边患困扰?
他们两边,各自都有一定道理,但总之,结局不欢而散,导致了历史走向现在的样子。
远处,安玉暖的讲述继续下去:“不幸中之万幸,骄兵必败,夜族眼看只剩我们一家力战,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这给了我们机会。母亲假意向他们投诚,赶制出一尊巨大的夜族神像,以为贡品。夜人未疑有他,将神像迎入城中,母亲实则带领几名精锐亲兵,藏在神像之中,趁夜人欢庆之时,擒贼擒王,击杀首领,最终夜族内乱,一溃千里,退回北地。”
我惊愕得合不上嘴,难道说,我在思琴宫看见那设计图,便是当时的作品?
“你说,我的母亲,是不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孤城残部,众叛亲离,却几乎以一己之力,回天转地,力挽狂澜,这才有这二十年家国和平,百姓乐业!”
这一段细节,不止我第一次听说,看来凌青云风间月也从未知晓,两人都一脸震撼。
风间月感慨道:“如此……前任安国主当然是英雄,可歌可泣,不让须眉……”
“英雄……哈哈哈……,” 安玉暖的音调突然又高昂起来,发出凄厉的笑声,“然而,他们是怎么对待这英雄的?”
“我的母亲,我的安国,像是一个拼尽全力的猎人,可当她晃晃悠悠杀死猎物的时候,讽刺的是,那两个背刺了她的盟友,却因为提前媾和养好了元气,像两个恬不知耻的男人,拿着口袋过来了,当着她的面分走了最肥美的部分。”
“母亲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可再咽不下去也得咽,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此时,安氏一片凋敝,百废待兴,满街孤寡,血泪斑斑,已经没有底牌与风凌两家翻脸,相反的,还要忍气吞声,装作对两家的背叛毫不知情,向两家求借春耕的种子,和重建的巨资。”
“然后,然后……” 安玉暖的声音有些颤抖,“借此机会,我父亲尸骨未寒,风家就开始要挟迫嫁。若不是春耕在即,国无余粮,母亲怎会委身与那个残缺猥琐的小人!”
她说的残缺小人,就是安可心的生父风宣文。
当初从画作里看,我就觉得安昭鸾对风宣文没有一丝爱意,我还奇怪,身为一代英主,心比天高,就算有情蛛作祟,以她的个性,想来也不会甘受威胁,最后为什么要同意嫁给这样一个人。
而现在,逻辑就都圆上了。
在战争中得利的风家,成长为大陆上最强势的国家,为了对另外两家施加影响力,塞给了凌海流风宣若,安昭鸾风宣文。想确保另外两家的子嗣,也都带着风氏的血统。
但强扭的瓜不甜,这两桩婚姻,在个人感情的角度,都失败至极。凌海流四处拈花惹草,安昭鸾则与丈夫相敬如冰。
至于安昭鸾与凌海流的春风一度,我猜测,这一次,可能真不怪凌海流,而是安昭鸾抱着对风氏的怨气,所做的一种报复。
只是她去世太早,并没有想到这一夜风流生下的女儿,将来会去跟凌海流的儿子成婚。
一个错误连着另一个,纠缠着害了两代人。
风间月此时终于也反应过来了,惊问:“这样说来,引我在这里出现,也是安国主有意所为?!”
我点头:“这个谈判地点……正是她选定的。”
正如凌青云身边有红重,我相信安玉暖一定也有秘密暗卫,风间月楚汀兰大概早被人盯上,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了个门清。
只要掠走楚汀兰,把风间月引到这里来,她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像现在这样,风间月捅凌青云一刀,固然算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意外,但就算他不物理上来这一刀,只要当着大庭广众,揭发凌青云当年的丑闻,一样是给凌青云造成不可磨灭的重大打击。这种炸弹一样的消息,丢下去几乎无法轻易善了。公众鼓噪下,要不然,就是风家扬言要为姑母报仇,推翻凌青云,要不然,就是凌青云死不承认,倒打一耙,追缉风间月,或者两边各说各话,同时进行。
尽管风间月先前与哥哥闹翻,但怎么说都是风家二公子,在之前风凌两家已经累积大量矛盾的前提下,两家几乎肯定会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对方,最终走向决裂。
而只要风凌两家鹬蚌相争,最能得利的就是安氏,不但能左右逢源,向两家出售战略物资,更能借中立的幌子,成为两家竞相争取的对象,大大抬高自身地位。
这大概就是“我姐”的计划,只是,也许她没想到,尽管风间月刺了凌青云一剑,但在我的斡旋下,两人找回了短暂的和平。所以她不得不亲自下场,将我们引到这吊桥上。或者,之后还打算处理掉风间雪。
只要我们都死无对证,什么不都是由着她说?
因为风凌两家早有矛盾,一旦出事,矛头一定首先指向对方。而一旦打起来,安氏一样可以趁乱挥军,火中取栗。失去国主的凌氏八成会倒向安家,同仇敌忾,而失去国主的风氏群龙无首,即使不被迅速推平,只怕实力也会大打折扣,到时安氏最佳能影响整片大陆,最差,总也能攻入三山,控制这个关键枢纽。
战争固然会给世界带来深重灾难,但对如今温水煮青蛙被不断限缩的安氏来说,安国没有了,又要世界做什么?
“安国主,” 凌青云终于开口,说了这么半天第一句话,吐气间还带一点痛苦的咝咝声,“你恨风凌两家,从而恨我,恨风间月,都可以理解,但可心,她是你亲生妹妹啊!”
安玉暖举剑的手停在铁索上方,冷笑道:“凌国主,你真的好意思说这句话吗?”
第八十二章 这是你自己选的
安玉暖站在远处,眉宇间带了冷淡而嘲讽的笑意:“我不是没想过要救可心,如果她真是安可心的话……”
我和凌青云都完全怔住,原来,早在不知什么时候,我姐已经察觉了。
如果用一个电影画面表现,我的思维像沿着神经的网络,闪着火花,迅速回溯。
这场局,早在我穿过来那个生日就启动了。
安玉暖大概是从出宫的宫人顺子那里,偶尔得知那可怕的一夜。于是在参加安可心生日宴会时,想办法将消息透露给妹妹。
不过在那时,我推测,她的动机更多还是出于对妹妹的保护,想说让妹妹一点点接触真相,有个心理准备,以免将来一下掀开盖子,打击过大。
这个逻辑还是说得通的,如果是安玉暖本人,或者是我,听见这么大又可怕的消息,九成九是先按捺下来,不动声色,暗地里接着调查是不是真的,如果是假,自然松一口气,如果是真,也因为是循序渐进知道的,将伤害降到最可控的范围。
但是,不知是顺子情商太低,还是安可心心里太搁不住事,这个消息一下把安可心捅毛了,不管不顾地跑去找凌青云对质。
这可吓坏了安玉暖,因为她了解凌青云,既怕他窘迫之下被逼起杀心,对可心不利,又怕可心情绪失控,真把事情公开出来,单方面毁掉凌氏反让风家渔翁得利。
刚好这时,她注意到了风间月,于是急智生出这一箭双雕之计,使人去通知风间月,让他去救安可心。
这样,一来自己妹妹可以被救下,二来风间月和凌青云发生争斗,正符合她想让风凌失和的目的。
只是,没想到被穿过来的我搅了局。
若说安玉暖在走向这个目标的过程中,内心有没有过动摇,我想也是有的。毕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们几个都是一同长大,而她这样高傲的人,会多年都记得凌青云那句“希望桥再长一点”,足见动过真心。
可对我们这种人,终归啊,道路面前,感情不值一提。
在祭狩大会上,安玉暖再次确认了安国的窘境,两面受迫,难以破局。就连她视为盟友的凌青云,也在流仙岛问题上不肯妥协。
这让她明白,桥下的碧波,清甜的莲子,终究只是少年时的一场旧梦罢了。
于是接下来她邀请我们参加寿宴,继续她的行动。
想着,凌青云已经把我想说的先问出来,他艰难地道:“所以,安国主,情蛛事件,也是你一手策划?”
安玉暖未置可否,算是默认。
“你想让我以为,风家用卑鄙手段迫嫁,就像对你母亲一样,从而激怒我。加深风凌两家嫌隙?”
安玉暖带着一点傲然,吐出一个字“是”。
凌青云笑起来,又因那笑牵动伤口,笑声断断续续,低沉地道:“我早该想到,往一国之主身上下情蛛可不容易,但要是自己下的,就方便多了。”
“安国主,你……你好阴险!” 风间月双目圆睁,半天才挤出这一句。
现在想来,“我姐”的步数确实阴险。
她看似云淡风轻,然而都在其中引导挑拨。风间雪想除去楚汀兰或许是真,但没有安玉暖的引导点破,相信风家兄弟不会失和。情蛛事件,没有她绘声绘影的表演,风间雪也不会在我们心中落下一个卑鄙小人,毫无底线的印象。
而当这种印象固化,风凌两国的信任就逐渐瓦解。本来,很多事是可以当面说开的,可两边都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对方,认为对方只会在背后下夹子使绊子的,对方说什么,都能划入“阴谋、陷害”的时候,就无法保持正常沟通了。风凌两家的裂痕只会越积越多,即使不兵戎相见也会互相龃龉,将得利的空间都留给安氏。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插话吐槽:“安国主,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凌青云他没抓出情蛛,怎么办?”
安玉暖笑了笑,声音里显出难得的轻柔,甚至还带两分暧昧:“当然想过,很多次……”
这……
我看见凌青云耳根刷地红了,而我脸上也有些发烧。
而对方的音调突然又转向凄厉:“所以啊,凌沐云,这是你自己选的!别说我没给过你机会!”
我一愣,安玉暖的意思,难道是……
“早年形势所迫,你只能娶安可心,我没有什么话说,” 安玉暖盯着我们,情绪终于像暴雨一样倾泻。
“如果她真是可心,对自家妹妹的男人,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染指!”
“可是……凌沐云,我不知你把我妹妹弄哪里去了,这壳子里边的,是一个我从来都不认得的、奇怪的女人!”
“然而,我怎么也想不到,” “姐姐”的声音染上怨毒,“在可心没了之后,我居然还比不上一个陌生女人……”
我终于明白,情蛛事件的另一面,或许,是“姐姐”的一种示好。是她激烈挣扎的内心的反映。
如果当初凌青云选择的是她,也许,现在会有不一样的局面。
“就算你发现了情蛛,你也可以选择不抓它出来的,” 安玉暖远远地笑了一下,“说实话……那一刻,我多希望你丢盔弃甲……而我,也抛下所有的野心……”
“可是你没有,” 短短几句话,她的语气经过激动、怨怼、温柔,而最终又回复到先前的冷静疏离,长叹一声,吐出最后几个字,“所以,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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