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寗
那之后的年,他过得越发敷衍了?,在他眼中,这就像是个左右都?会过的日?子,不必太过在乎。
或是这冷面无情的家主当得久了?,抑或是手上的鲜血沾得多了?,林铎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愈发麻木不仁,愈发没了?笑意,亦愈发令人望而生畏。
思?及过往,他薄唇微抿,眸光黯了?几分?,却听得一声?低笑,有?人掀帘而入,用调侃的语气道:“我还道四处寻不到兄长,敢情兄长是偷偷背着我,来这厢吃独食了?。”
魏子绅顺手拿起一个热好的馒头慢条斯理地吃下,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冲进来,热情地唤道“糖葫芦叔叔!”
“岁岁还未睡,莫不是在守岁。”魏子绅揉了?揉岁岁的脑袋,眸中透出几分?疼爱。
“嗯。”岁岁点点头,“和娘一起,守岁。”
穆兮窈慢悠悠跟在后头入了?帐,闻言冲魏子绅低身施了?一礼。
魏子绅颔首,旋即似是想起什么,自?袖中掏出些许碎银,四下张望后,扯了?那空酒坛上的红布,裹起碎银递给岁岁,“这是压祟钱。”
压祟钱?
岁岁不知什么是压祟钱,但她知道这是钱,是娘想要的好东西,当即欢天喜地伸出手。
可方才接过,就听得一声?“岁岁”,转头看去,便见娘亲皱着眉头冲她摇了?摇头。
穆兮窈毕恭毕敬道:“承蒙表公子赏赐,可岁岁还小,实在不该拿这么多钱银。”
魏子绅风轻云淡道:“家中规矩,向来过年要给小辈压祟钱,就当是讨个彩头,也算是我……和侯爷的一番心意。”
被?蓦然提及的林铎愣了?一瞬,瞥向有?意无意看向他的魏子绅,沉默少顷,才道:“收下吧,权当是你这么晚还予我做吃食的答谢。”
听得这话,穆兮窈犹豫了?一瞬,若光是压祟钱,她确实不好收,毕竟无功不受禄,但有?了?安南侯给的这个名头,她便也福了?福身,安心收下了?。
大人们说的话,岁岁尚且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她聪慧,明?白这钱她能拿走了?,当即对着林铎和魏子绅奶声?奶气道:“谢谢大黑叔叔,谢谢糖葫芦叔叔。”
穆兮窈终是忍不住小声?提醒,“岁岁,要唤表公子和侯爷。”
魏子绅却是无所谓地轻轻捏了?捏岁岁的小脸,“不必改口了?,这般叫反显得亲近些……”
守完了?岁,还拿了?压祟钱,岁岁已然心满意足,她到底从未这般晚睡过,没一会儿,便揉着眼睛向娘伸出手。
穆兮窈晓得岁岁这是困了?,她将孩子抱起来,任她昏昏欲睡地趴在自?己肩上,旋即冲林铎和魏子绅福身告退。
灶房内一时只剩下了?两个并排而坐的大男人,林铎继续吃着那贺年羹,好一会儿,才幽幽开口,“你倒是喜欢那孩子,还特意给了?压祟钱,从前倒是不见你对家中哪个小辈这般好过。”
灶火微弱,魏子绅往膛内丢了?几根柴禾,稍一挑眉,“怎的,兄长不喜欢?生得这般讨喜还乖巧,我若有?一个这样的女儿,怕是会欢喜得紧。”
听得此言,林铎舀羹的动作微滞,少顷,方才淡淡道:“若教?姑母听得这话,怕不是要乐上一阵,她可日?日?盼着你成亲,早日?替她生个孙子。”
“要孩子,也不一定?非要成亲。”魏子绅唇间含笑,看向林铎,“毕竟我们魏家并未有?林家那般规矩,纳妾亦可传宗接代,且纳妾一事,也不必太过在乎什么身份与家世,就算是……像瑶娘那般带个孩子的寡妇亦是可的?”
眼见着自?家兄长在听得这一席话后,赫然攥紧碗壁,凝视他的眸光渐渐沉冷下来,魏子绅强忍着笑,好一会儿,才又道:“不过……兄长放心,我眼下可没有?丝毫娶妻纳妾的打算。”
“兄长呢?”他转而问道,“掖州这两年太平,你迟早会被?召回京城,届时太后定?会替你安排婚事,兄长可曾想过娶什么样的女子?”
蓦地听得这个问题,林铎竟是觉得脑中有?些空白。
他清楚,他的婚事从不是由他做主,自?有?他那皇外祖母替他筹谋打算,他也向来放心,想必皇外祖母挑选的女子都?不会差。
林铎其实压根不在乎娶何人,也不大在乎那人是如何得美貌出众,文采过人,只消她婚后帮着操持家事,打理府中中馈,不是那任性胡闹的,他自?是会给她侯夫人应有?的体面和荣华富贵,不会纳妾,安分?守己,与她生儿育女,延续林家香火。
只是他大抵给不了?他的心,无法像他父亲母亲那般做到真正的琴瑟和鸣。
因林铎总觉得,那般情情爱爱,又有?何用,不过是累赘罢了?,他母亲便是最好的例子,若是他母亲不曾对父亲用情太深,也不至于后来郁结于心。
他一直是这般想的,这么多年也从来是清心寡欲,除却镇国公府那夜的意外,再?未碰过什么女人,甚至为了?不重蹈父亲的覆辙,不许院中有?任何侍婢出现。
但那终究是从前,而如今……
林铎凝视着手中凉了?大半的羹汤。
他似乎,有?了?能让他抛却所有?理智,不择手段也想得到的女子!
第25章 灯会
因着除夕那日主动留下帮忙, 几位帮厨婶子心下感激,便让穆兮窈好生?休息两日, 她的活由她们几人分担便是。
这自?是?再好不过。
穆兮窈确实?疲累得紧,同婶子们道了谢,就抱着岁岁顺道搭方成的牛车回将军府。
昨日睡得本就晚,一路上,岁岁裹着?件宽大的旧袄子,躺在娘亲怀里尚且有些迷迷糊糊。
方?成回首看了一眼,迟疑片刻道:“这好容易能休息两日, 瑶娘妹子就没想着?去城里逛逛, 听闻明日城南那厢还有灯会呢。”
“灯会?”
听得这两字,岁岁骤然竖起耳朵,瞌睡霎时跑了大半。
见得岁岁生?出几分兴趣,方?成继续道:“是?啊, 掖州年年这时候都有灯会,会有好多好看的灯, 还有不少卖吃食的呢,可是?热闹……”
听得这般子描述,岁岁哪里抵挡得住, 更何况她是?从不曾逛过什么灯会的。
她昂着?脑袋看向自?家娘亲,一双璀璨的眼眸里掺着?几分恳求, 她揪了揪穆兮窈的衣襟, 旋即奶声奶气撒娇般唤了一声“娘”。
穆兮窈忍不住笑起来,哪会不答应她的,宠溺地捏捏她的小?脸, “好,明日娘带岁岁去看灯会, 可好?”
听得这话,方?成赶忙接道:“那正好,明日我刚巧有闲,也想去那灯会瞧瞧,买些物什,不若瑶娘你和岁岁同我一道坐车去,这城南到底还是?有些远嘞。”
穆兮窈沉默了一瞬,她其实?晓得这方?成的心思,可方?成说得不错,城南毕竟远了些,她们母女二人若是?走着?去,得走上近半个时辰不说,岁岁也受不住,思忖片刻,她还是?颔首笑道:“那便麻烦方?大哥了。”
回了将军府,穆兮窈本想着?除除尘,收拾收拾屋子,也算有些新年的样子。
可才用破布擦拭了窗上的积灰,陈家婶子和小?梅便来拜年了,打阿旺欺负岁岁那事后,两家的关系就愈发?好了。
小?梅拿来特意用余料给?岁岁做的绢花,缠在了岁岁发?髻上,就牵着?岁岁的手去侧门巷子玩。
而今没了阿旺这个专门欺负弱小?的孩子王,其余几个孩子都不再躲着?岁岁,一帮子年龄参差不一的孩童们围在巷口捂着?耳朵点?炮竹。
没一会儿,徐婶也来了,带来些昨日守夜剩下的瓜子零嘴,几人围坐着?闲谈唠嗑。
先是?提起隔壁孟大媳妇险些被孟大一气之下赶回娘家的事儿,后来又转而将话落在穆兮窈身上。
徐婶将瓜子壳吐在手心,笑意盈盈地看去,神色中?带着?几分暧昧,“我说瑶娘,你与那方?成如何了?适才我还看见你下了车同他说了什么。”
穆兮窈尴尬一笑,“能有什么,婶子误会了,就是?岁岁闹着?要去灯会,方?大哥心善,说明日他也要去,正好捎上我们母女俩。”
一旁的陈家婶子闻言默了默,拉住穆兮窈的手,语重心长?道:“瑶娘,这方?成来府里也有四五年了,我们也算了解他的脾性,为人老实?本分,也很?能吃得苦,何况我见他对岁岁也不错,将来定能好生?照顾你们母女,你毕竟还这般年轻,总不能一直孤零零地守寡吧,何况家里没个男人,总是?各处不方?便。”
徐婶亦是?点?头?赞同。
陈家婶子是?推心置腹地同她说这话,穆兮窈明白,她们是?真?心为着?她好,可她仍是?摇头?,“方?大哥确实?很?好,可……我并?未有再嫁的念头?,婶子们就莫再劝了。”
或许从前?不曾考虑过,可如今连连被提及,穆兮窈也不得不去想,若她将来带着?岁岁离开,是?否会选择嫁人。
也许有了依靠,她和岁岁的日子也不至于过得太?过艰难。
可穆兮窈想得终究更细致长?远些,她毕竟才十八岁,若真?的嫁了人,难保不与那人生?下孩子,到了那时,有了亲生?骨肉,那男人还会对岁岁一如往昔吗?
穆兮窈从不愿做假设,即便只?有一丝可能,她亦得将其扼杀,她的岁岁绝不能过那般如同寄人篱下,委曲求全的日子。
在穆府的十数年,穆兮窈便是?这么过的,她不愿让她的女儿吃她吃过的苦。
她会心疼!
见穆兮窈态度坚决,似是?真?的并?无此打算,徐婶与陈家婶子对视一眼,便也不再劝说。
在将军府好生?歇了一日,养好了神,翌日近酉时,穆兮窈带着?岁岁去侧门坐车。
方?成已然在等了,他今日一身新衣,显然好生?拾掇了一番,精神抖索。
他帮着?把岁岁抱上车,旋即扯了扯衣衫上的褶皱,咧嘴笑道:“瑶娘妹子,走吧。”
穆兮窈笑着?颔首,坐在了岁岁身侧。过了年,这天一下便暖了起来,夜风拂在脸上,也不似先头?那般刺骨了。
方?成的车赶得并?不算快,大抵一炷香后,便有点?点?灯火渐入眼帘,若非是?悬在四角飞檐和廊下,实?是?像极了天上坠落的星子。
离得再近些,叫卖喧嚣声愈烈,各色琳琅满目的摊肆看得岁岁眼花缭乱,兴高采烈地拉着?穆兮窈,不住地四下指着?,“娘,你瞧,你瞧……”
方?成将牛车拴在巷子口一棵老树下,转头?想去抱岁岁,然岁岁已然迫不及待,自?己跳了下去。
“岁岁,跑慢些。”
这厢人多,穆兮窈生?怕岁岁跑丢,一把攥住她的手。
各色糕食甜香伴随着?氤氲的热气在街巷间飘散,勾得岁岁不住地咽口水,方?成殷殷地凑过去:“岁岁想吃些什么,叔叔给?你买。”
岁岁没言语,但眼睛却已很?诚实?地盯上了那卖蜜枣糕的摊肆,心思全摆在了脸上,方?成登时会意,忙去摸腰间的荷包,同那小?贩道:“来一块蜜枣糕。”
然等他掏出铜钱,穆兮窈已然一手接了用油纸包着?的糕食,一手将钱递了过去。
见方?成略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她莞尔一笑,“方?大哥载我们来已是?辛苦,瑶娘感激不尽,不好让你再破费了。”
灯火璀璨,映照着?穆兮窈的半张面容,方?成盯着?她染着?盈盈笑意的眉眼,耳根一下便红了。
他们都道瑶娘生?得平平,可打头?一回见着?她,方?成便觉跟见着?仙女似的,本以为她有夫君,心下失落,但转而又听说她是?守寡有个孩子的,就不免动了心思。
他一个在府里做活的下人,算不得富裕,但这些年吃苦耐劳,也攒得了一些积蓄。再者他还是?头?婚,若表现好些,总觉得与瑶娘这事能成。
方?成心下已然勾勒起与穆兮窈夫妻和睦,其乐融融的小?日子,正当他出神间,却是?被人扯了扯,转头?一瞧,是?个揣着?竹篮卖花的婆子。
婆子往穆兮窈和岁岁那厢瞅了瞅,笑着?对方?成道:“这位小?哥,买几枝梅花吧,便宜得紧嘞,三文一枝,这可是?‘怀中?抱子’,好意头?啊,准保明年您和您家娘子生?个大胖小?子。”
见婆子错将他们认成了一家,方?成顿时喜不自?胜,毫不犹豫地掏出一把铜钱买下了六枝。
穆兮窈站在一侧,却是?没怎么听婆子言语,只?盯着?婆子竹篮里那一摞娇艳欲滴的粉梅,隐约忆起了一件往事。
那是?她十三岁时,刚进京没多久,恰逢花神祭,京城亦举办了一场灯会,那日她那姐姐穆兮筠心情好,破天荒地将她一道带了去。
与京城蔓延了几条街的灯会相比,掖州这小?小?的灯会自?是?算不得什么,大晟民风还算开放,每逢花神祭,尚未婚配的男女便会在此向心仪之人赠花,以表爱慕之意,若是?两厢情投,指不定能成就一段姻缘。
然自?小?长?在荆县,困在闺阁的穆兮窈却是?不知这般规矩,只?能一路懵怔着?接着?不认识的男子递来的花,还热情地探问她是?哪家的姑娘,待她那姐姐穆兮筠自?旁处回来,见着?她手中?一大捧花枝时,气得面色都白了,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抢过她的花扔在地上踩烂,怒目道:“你同你那娘一样,就是?天生?会勾引男人的狐媚子,贱种!”
打那之后,她便再未去过什么灯会,也断断不敢提起“灯会”和“花神祭”这几个词。
此时,一侧茶楼之上,魏子绅慢悠悠啜了口茶水,无意往底下一瞥,却是?剑眉微挑。
他噙着?些许淡淡的笑意,讶道:“咦,那不是?瑶娘吗?”
此言一出,对厢果然立刻有了反应,魏子绅佯作未觉,只?皱了皱眉,继续道:“她身侧的男人是?谁,似乎从未见过……”
话音才落,就听底下那买花的婆子喜笑颜开道:“谢谢小?哥,望你们一家新岁如意。”
一下卖出去六枝花,婆子喜得嗓门都高了几分,纵然坐在楼上,也听得一清二楚。
魏子绅转回视线,便见对厢坐着?的人面色骤然黑沉了下去。
他暗暗勾了勾唇间,似是?无意般感慨了一句,“倒是?不见瑶娘否认,也对,瑶娘的夫君也去了好些年了,她还年轻,再寻个男人嫁了,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