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乌鸦鸦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大殿幔帐外响起:“恭贺父皇修仙有成,大道在望。”
元自虚霍然抬头,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谁!”
有人将两边幔帐卷起,寝殿大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
弋阳公主软甲下是鲜红裙裾,款款步入殿堂内,牛皮靴踩在柔软厚重的红毯上,姿态随性闲散,仿佛漫步在御花园内,他这个女儿其实容貌更像自己,太子则更似沈后一些。元自虚从前一直非常疼爱这个长女,也曾经喜爱她这种无论何时都仿佛不动声色的镇定。
然而这个时候,应该在靖北好好做着靖北王妃的长女,出现在这里,可不是什么好信号。
弋阳公主身后紧跟着的毫不意外是太子,他的嫡长子,一身玄黑软甲,腰间佩着长刀,刀鞘拍在盔甲上,传出了冷硬的金属撞击声。
他的嫡长子冷峻漆黑的双眸和他目光对撞,并不退避,他只站在了弋阳公主身后,没有动,却自有雷霆万钧的气场。
元自虚看着自己最优秀的儿女在这深夜里忽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寝殿里,却并没有感觉到意外,甚至隐隐觉得仿佛早就该有这一天。
他用尽心术施展手段打压、摧折、侮辱、逼迫这一双儿女,女儿像自己刚烈,太子像沈后柔中带刚,他们终究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哪怕是在人群中,佼佼如龙凤。
他听到自己平静地问:“靖北王妃和太子不诏而入,领兵甲刀刃,意欲何为?外边的禁卫呢?都杀了?朕没有听到动静,难道是都投了敌?于寰呢?”
弋阳公主含笑:“太子仁义,未杀一人,所有禁卫皆慑吾弟慈爱臣民之心,尽皆拜服,束手就擒。父皇修道有成,我与弟弟特来相送,父皇该高兴才是。”
元自虚看了眼手里拈着的金丹,血液里仍然鼓噪着,鼓声越来越激昂,金丹对他充满了吸引力,只要服下去,打坐入定,便能忘却一切烦恼,通过魔考。
亦或者,这一切都是幻觉,都是魔帝给自己的考验?
他将金丹放回一侧,看一旁冲霄道长和李东福,以及两个小内侍都深深低着头,竭尽全力缩小着存在感,笑了声,问道:“若是朕不愿升仙呢?难道你们要行弑君逆伦之事?”
弋阳公主含笑道:“父皇一心修行,大道将成,正是重要时刻,儿女岂能不为父皇分忧?请父皇写下禅位诏书,则今后,太上皇能专心修道,国家也有圣君治理,则国泰民安,两全其美。”
元自虚又笑了一声,看了眼一直没说话的元钧,问道:“朕禅位,是禅位于太子,还是禅位于靖北王?”
他以为说完这句话,元钧至少会面上有些表情,然而他却始终面目淡漠,漫不经心看了他一眼,却有着那种独属于帝王的脾睨众生,他执掌乾坤多年,此刻却感觉到被儿子的气势给压住。
只有弋阳公主又笑了声:“父皇这个时候还真不忘帝王心术,自然是禅位给太子弟弟了。”
元自虚道:“朕只是想提醒太子,是要自己做皇帝,还是做皇帝的小舅子。天下是我元家的天下,如今公主远道而来,带着精兵强将,则究竟是为丈夫争夺帝位,还是为弟弟争夺帝位呢?毕竟,做驸马,和做皇帝,一样也是两回事。吾女是想做王妃,还是做长公主?靖北王又同意吗?”
弋阳公主微微一笑,看向元钧:“陛下是信不过太子有能力独掌乾坤吗?”
元自虚看向元钧:“哦?朕只怕禅位后,元氏天下,维持不了多少,太子不过是个过桥的木偶——靖北王狼子野心,元氏这么多年,难道终究要让给郭氏了吗?”
元钧看向元自虚,脸色平静冷漠,冷静得仿佛无惧一切,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于寰不会来了,他今夜为升职宴请同僚,醉倒在营房。京营则有定国公坐镇,不会擅自出兵,五军兵马司骆世明刚刚卸任,此刻人心涣散,并未觉察宫中动静。”
元自虚眉毛微微一挑,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缝,元钧淡道:“请父皇禅位,儿臣请传内阁学士,为父皇草诏。”
元自虚问道:“内阁今夜值夜奉诏是哪位。”
元钧道:“太傅葛承宣坐镇,郑长渊为值守学士,探花才华横溢,学富五车,正可为父皇草诏。”
元自虚眉心一跳:“看来是早就安排好了。”
弋阳公主含笑:“另有舅舅在候着,为太子见证。”
元自虚无话可说,元钧吩咐身后人道:“请葛太傅、郑探花入内草诏,请承恩侯入内面圣。”
帷帐后转出宋襄,拱手应诺。
弋阳公主看着元自虚道:“恭喜父皇今后可专心在观中修道,惟愿父皇早日得道,仙福永享。”
第103章 传位
禁卫营房。
于寰在混乱与销-魂交错中终于褪去了滚烫的热度,挣扎着清醒过来,他倏然睁开眼睛,看到窗边天色仍然漆黑,霍然坐起来!
他身侧内床也已款款坐了起来一位女子,看着他含笑:“大统领。”
于寰转头看着她蹙着眉:“公主何故如此自轻?”
元亦雪身上尚且穿着粉纱亵衣,双眸通红,看着他:“大统领自然明白,若是大统领愿为我母后指一条明路,则我与兄弟,都愿为大统领同舟共济。但大统领若是不肯,则我此刻出去叫嚷起来,大统领想来也只能身败名裂。”
于寰冷声道:“公主,骆皇后犯了陛下大忌,恕臣确实无能为力。公主如今自行退去,臣尚且还能当成什么都未发生,但若以为能够以此威胁于某,那也未免太过幼稚。青犼卫只忠于陛下,公主大肆声张,于陛下的脾气,只怕要么幽禁冷宫,逼迫出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请公主三思。”
元亦雪看着他道:“大统领,有你为内应,我们共谋大事。父皇能给你的,我兄弟一样能给你更多。统领是要选不可限量的未来,还是如今逼着我此刻便叫嚷起来,破釜沉舟,两败俱伤?”
“哪怕本宫被父皇冷落,最多也不过如太子哥哥一般被软禁罢了,但你却已前途尽毁,绝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可还记得前任青犼卫统领?”
于寰不置可否,心里却也明白自己着了道,这统领必定是任不了了,便是如今去皇帝跟前请罪,以皇帝如今的性情,也确实是自身难保,但他在内卫多年,早已做好死亡的准备,因此倒没有元亦雪想的如此惊慌失措——反倒是急着确认如今的状态,公主是否还有同党?外边的情形如何了?那些酒是公主做的手脚吗?
他侧耳听了下外边的声音,之前进来的时候,花厅里还是热火朝天的饮酒和赌钱的笑声,如今却安静得仿佛连值日巡逻的脚步声、敲梆子声都听不到,死寂一般黑夜沉沉。
他皱起眉头看了元亦雪:“公主莫非还请了敬王爷帮忙?你们可知,攻击青犼卫,视同谋反?想要靠控制这么个营地,就成大事,那几乎是不可能,皇城守卫尚且还有其他禁卫,青犼卫只是四卫中的一卫罢了。我劝公主回头是岸,于某可守口如瓶,当做昨夜一切事情都未发生。”
元亦雪凄然道:“二哥在宫外开府,哪里会住在宫里,弟弟又尚且年幼,母后如今又被关着,我们甚至不知母后犯了什么错,她一直小心翼翼谨守本分,还请于统领垂怜。”
于寰蹙紧眉头霍然起身,拉了一旁的衣甲一边穿一边道:“若不是公主安排的人手,只怕宫里生变了,请公主速速回宫吧。”
他拿了佩剑,将门打开,整个人就顿住了。
漆黑的夜色中,一圈玄甲士兵围在外头,张着弓,带着寒光的箭头都对准了他。
沈安林同样一身甲衣,懒洋洋坐在一张门口正对着的八仙椅上,一只手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剑鞘,看着他笑了:“于大统领,恭喜你荣升大统领,未能及时庆贺,失礼了——不过昨夜也算赠了两坛酒,大统领喜事临门。”
于寰蹙紧了眉头看着沈安林:“是太子?其他青犼卫的禁卫呢?唐公公是你们安排的?”
他更迷惘了,元亦雪竟然襄助的是太子?他已经看不清这形势了。
沈安林手一摊:“我进来的时候,青犼卫大部分禁卫都喝醉了,没废什么功夫,其他兄弟们说你似乎在办事,这可稀罕。我也够意思了,没打扰你温柔乡吧?看在昔日同僚情分上,统领将刀卸了扔过来,束手就缚,则不伤你性命,如何?”
于寰冷声道:“攻击青犼卫视同谋反,沈统领可想好了?”
他一眼已看出沈安林身后那些玄甲士兵并非沈安林带领的东宫侍卫,各个高大威武,目光凛然带着煞气,他警告道:“藩王领兵入宫,更是谋逆犯上的大罪。”
沈安林含笑:“这就不劳于统领操心了,于统领请弃刀举手就缚吧——还是说于统领怜香惜玉?我们可以将你房里的女子和你一同关押的。”
于寰转身看了眼房内正拥被满脸苍白的元亦雪,她双眸惊恐,看来竟像是不知此事,心中一叹,将手里佩刀扔下,将双臂举起。
几个玄甲衣上前将于寰双臂缚紧,堵上嘴,往一旁的营房押去,于寰却听到身后元亦雪怒喝了一声:“大胆贼子,不可冒撞!本宫在此!”
于寰心中一叹,想来这位公主还没看清形势。
只见沈安林果然先是惊讶,然后揶揄:“竟是公主殿下……沈某见过二公主,不知公主在此,冒撞了。不过,还是先请公主出来吧,这里要清场了。”
元亦雪将衣服裹紧:“太子哥哥呢?我要见太子哥哥!我愿襄助太子哥哥起事!”
沈安林几乎要笑出声来,但仍然还是命人道:“去找两个伺候过二公主的宫女姑姑过来,为公主理妆,单独关押。”
元亦雪心惊肉跳,却见沈安林站在门口,忽然侧耳倾听,只见天上东边隐隐有了鸡鸣声,他含笑:“鸡叫了,该到早朝的时间了。”
这一日的早朝,云板敲响后,文武百官们如往常一般入宫,按班站位,以此进入大殿内,却看到内阁首相、内阁大臣们面色凝重严肃,然后微微有些骚动,只看到称病已久的皇太子穿着一身极严谨的太子吉服出来,身后跟着定国公、承恩侯两位贵勋,亦都一身朝服,神情严肃。
大臣们全都悚然,肃然让太子于首位,太子元钧只含笑着拱手为礼,雍雍穆穆,谦逊儒雅。
大臣们全都预感到了有大事要发生。
果然之后葛承宣太傅亲自捧了圣旨出来,命礼部尚书宣读了长长的诏书。
诏书词藻极其华美,从高祖斩贼起义,威加四海,仁渐万国……洋洋洒洒,大臣们一直听到最后,才听到最后“今便逊位别宫为太上皇帝,着皇太子元钧即位。”
大臣们一片懵懂中,在礼部尚书的主持下,向新君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太子元钧十分温和谦逊,只在皇位下首立着受了礼,含笑道:“父皇修道有成,昨夜心有感悟,欲闭关修炼,特召唤了孤和定国公、承恩公等大臣过去,口谕欲传位于孤,神器之重,孤岂敢轻受,再三推拒,然父皇意已决,孤只有接旨。但凡遇军国大事等诸大端,仍当朝夕敬聆太上皇训谕。”
众臣看元钧不骄不躁,沉稳有度,侃侃而谈滴水不漏,一一布置内阁议定新的年号,明年改元命礼部安排祭天、登基大典,请刑部起草大赦天下诏书等等诸般登基事宜,有条不紊,尊贵安详,对大臣们都十分谦虚,都不免为之心折,尽皆叹服。
只有元桢忽然上前一步问:“父皇如今安在?”
元钧也并不为忤,只温和道:“太上皇昨夜便打坐闭关,在天一观内静观内丹,修道正是关键时刻,有冲霄国师一旁服侍,平日服侍的内侍宫人,都仍伺候着。二弟散朝后,也可遥遥去观前求见,若是上皇有闲暇,必定召见皇弟。”
元桢环视了朝中大臣,所有大臣看到他的目光都不由退缩避开,他心中冷笑一声,知道元钧必定做了什么事,但此刻没有证据,但料想也不敢弑君,只追问道:“那我母后呢?”
元钧道:“上皇此前已下旨废后,骆庶人如今尚在别宫中,听闻如今有些小恙,若二弟愿接出奉养治病,朕亦可加恩,上皇一向仁慈,必定同意。之后三弟、四弟也当赐王爵开府,到时候骆庶人愿意随哪位皇子住都可,江贵妃等其余有子女妃子,亦可参照此例。”
臣子们微微有些小声议论,却无人反对,太上皇忽然传位太子,宫中必定生变,这些宫妃留在宫内也不是什么好事,新君原本也可都将她们送去伺候太上皇,但此刻却如此慷慨大方放出宫来,显然宫里太平,新君并没有任何能落人口舌的地方,因此不怕将宫妃外放。
二则,宫内十分平静,除了宋国公和承恩侯这两个低调沉默已久的武将勋臣忽然出现以外,宫里一切安详,未曾发生激烈的战斗,新君和上皇的权力交接,虽然透露着诡异,却又显示出难得的太平,至少未曾看到如今有人被问罪和清算,而新君看着谦逊温和,是位仁君,并没有透露出立刻就清算旧臣和政敌的打算。
哪怕是一直为难太子的骆皇后和敬亲王,太子也能温和以对,这对朝臣们来说,当然是再好不过的,毕竟历朝历代,宫闱权力的变更,哪里不是充满了腥风血雨?只要没有发生弑君杀弟这些事情,那就已是难能的太平继位了!
元桢看元钧面容沉静,丝毫没有心虚慌乱之态,朝臣也都安静顺服,虽不知宫内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势不如人,还是只能勉强道:“臣弟谢陛下隆恩。”
元钧微微一笑,命道:“朕受上皇嘱托,承先祖之业,当躬行勤政,焚膏继晷,望诸位大臣兢兢业业,励精图治,以期天下河清海晏,举中兴大业。今日先散朝,诸有司议定章程,再进折子。举国同庆三日,大赦天下。”
新君金口玉言,一时众臣们全都下跪山呼万岁,称颂新君仁德,看着元钧在内臣簇拥下入内去了,小声议论着退了朝,分别回了各衙门,都兢兢业业商议起新君继位大典的诸事来。
公主府。
容璧一夜未睡,正在花厅与二哥容墨说着一别以来的事,一边揣测着形势,直到外边终于唐有余带着几个侍卫护卫着跑了回来,正是过来回话,唐有余含笑着上前给容璧行礼:“恭喜娘娘,今日太上皇已颁布了传位诏书,咱们皇上今天早朝,已在文武百官跟前继位了!”
容璧和容墨大喜,容璧却又关心自己大哥:“我大哥听说也跟着玄甲卫进了宫,不知道安否?”
唐有余道:“请娘娘放心,昨夜平平安安的,几乎没有受到抵抗,容大爷立了大功的,如今正在宫里守卫呢,暂时还不能回来,但娘娘只管放心吧,昨夜咱们一个人都没伤,兵不血刃,亦未损一兵一将!”
容璧心中一颤,低声道:“皇上仁慈。”
容墨却道:“那如今,良娣该何去何从?”
唐有余仍笑着回话:“皇上如今正筹备祭天、继位典礼,宫里如今才平静,尚且还要清理余孽,皇上说了怕娘娘进宫不安全,且先在公主府歇着养身便是了。”
第104章 心愧
斋戒、祭天告宗庙,继位受朝贺,朝廷一连忙了数日。
祭天之日,连太上皇也出来祭了天,元自虚面容平静,看着虽然双眼凹陷,颧骨和嘴唇有着不正常的潮红,但看上去意识清醒,情绪稳定,祭天之时姿态雍容,礼节严谨,并无被胁迫之态,而他身侧失踪多日的大内总管李东福和青犼卫统领于寰也都出现了。
太上皇的出现令朝臣们全都定了心,而太上皇身边的近侍也未有被清算之态,这也更令原本得罪过太子,以及骆家提拔上来一系的官员惴惴不安的心都安了下来。
而内阁文臣们少不得口中新君颂扬圣德的话都显得真心了许多,贺表上不约而同都写了吾皇仁义,四方归心。
而在朝贺典礼上,弋阳公主一身华丽公主朝服,带着靖北王的王相卢左相带着朝贺礼来称臣,更是让朝廷上下的武将们都放下了一颗心。
靖北王郭氏,那是悬在朝廷上的巨剑,卧在西北方的巨虎,如今弋阳公主为靖北王生下郡主,又带着使臣前来朝贺新君登基,这是毫无疑意的表态臣服和支持,这说明靖北王至少近期不会反,而北边刚刚太平,又能争取上二十年的太平时间,这让朝中有识之士不免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至于弋阳公主为何这么巧能够在新君继位大典之时正巧赶到京城,重臣们全都心照不宣地忽略了。
礼部很快颁了旨意,封了弋阳公主为镇国长公主,另有给镇北王赏了些禄米、另给燕云郡主加公主封号。
内阁们看着这封赏也有些无语,要知道之前燕云十六州收复,朝廷就已封赏靖北王为超品亲王,食亲王俸双份,赐弋阳公主封号镇国,除了加些禄米封邑,已封无可封,只能给燕云小郡主加了公主封号——而这位才满周岁没多久的小公主,本就已得了燕云十六州的汤沐邑,享受公主份例,如今不过是更名正言顺了些。
若是靖北王郭氏和长公主再立功劳,当如何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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