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暑气难消
傅瑾神色有些怪异的看着他,没有出声。
傅瑜一时有些汗颜,他料想的激.情昂扬的场面没有出现,反而只有一只聒噪的鹦鹉在旁一直叫唤着自己,这场面真是尴尬极了。
傅瑜现在真心感谢自己刚才进来时就已经让所有的奴仆都离开了,不然要是今日的事情传了出去,只怕他傅小公爷又得背上一个“自视甚高”的戳儿。
“哈哈。”傅瑾突然笑了,他笑得很畅快,笑声爽朗直击人心,全然不复他如今翩翩君子的作风,倒有了几分傅瑜记忆中雄姿英发的少年将军的影子。
傅瑜顿时便愣住了。
傅瑾笑着,他用两指指着傅瑜,笑得眼角也都有了些泪花,道:“我不过……我不过是希望你教导一下莺莺的武艺,让她学些防身之术罢了,你何苦……何苦至此……”说到后面,声音已是渐渐消弱了。
傅瑜笑道:“大哥,你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
在他的记忆中,这样的笑容只属于那个在马上拿枪的少年将军,而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一日日度日的傅瑾,是温文尔雅甚至有些腹黑的,他的笑意从来是温和的。但见过马上的少年将军那样明媚笑意的傅瑜,又怎会看不出他这每日裹着的温和皮囊下的冷淡和颓靡。
傅瑾一时沉默起来,他握着椅把的手紧紧抠着,有些苍白瘦削的手背上鼓出一片青筋。他道:“你何苦如此。”
“大哥,我说这句话并不是为了逗你开心。”傅瑜一把按住他的手,触手冰凉,傅瑾一惊,却是飞快的收回了自己的手,面上带了些囧意和惊惶。
炎炎夏日的正午,傅瑾的手还是这么冰凉,凉的让傅瑜心下一颤,忽然就不敢提起自己来之前的目的了。
来之前,他是带着质问的心思来着,可如今见了傅瑾这般模样,他倒是心软起来了。
但最终,傅瑜还是冒过了这件事,只道:“大哥,你知道我昨天看见什么了吗?”
傅瑜没有等傅瑾开口说话,他又飞快地接上一句,“我不知道这是朱然的意思,还是你和阿爷的意思,亦或是……陛下的意思,但无论如何,你们都让我意识到了过去的我有多蠢。”
“这天下,终究还是杨家的天下,或者说,一直都是杨家的天下。”傅瑜沉声道。
身为一个现代人,他在这里受了二十年的忠君报国的思想熏陶,若非亲眼见着父兄的赫赫战功和如今的门可罗雀以及自家人每日里的战战兢兢,傅瑜说不得也会被洗脑成一个傅骁这般的视忠君报国为信仰的人。但他没有。在被世人误解的最严重的时候,在父兄回归家庭之后,他甚至有过弑君另立新朝的想法,然而想的容易做的简单,一没有大义,二没有兵权,三没有财力,四没有同党,他不过一个二世祖,如何能改朝换代。
更为重要的是,傅瑜发现傅骁简直就是一根筋,他认准了忠君报国就绝不悔改,哪怕遭到帝王猜忌打压,也依旧一声不吭的抗下,最后很是聪明的交了兵权回家含饴弄孙。若是傅瑜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被他知晓,他是护着唯一的独子瞒下此事还是大义灭亲还未可知呢,至于把傅骁拉上自己的战队,那是傅瑜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而傅瑾的想法,傅瑜从来没有猜透过。他少年时也曾在傅瑾面前发表过一些颇为激烈的言辞,虽没到大逆不道的地步却也是足以让世人知晓傅瑜的离经叛道,但傅瑾都是默默地为他封口,然后面带笑意地坐在一旁听着傅瑜发牢骚。而大多数时候的傅瑜,只是待在府中修身养性,每日里陪伴着妻女,就连安国公府也甚少踏出了。
这样让人看不透的傅瑾,有时候比之时刻想着教训傅瑜的傅骁还让他觉得可怕。
傅瑾端起茶杯小饮一口,随后握着茶杯在手中慢慢地转着圈,他低头,似乎在打量这上好的白瓷杯上的彩纹。
半晌,他道:“你昨天见到黑甲卫了?”
“原来他们是黑甲卫吗?”傅瑜回道。
“没错,黑甲卫,直属于陛下,专查朝中大臣、行商坐贾之人、江湖人士乃至属国外敌情报的组织。”
“那……”傅瑜顿了一下,慢慢道:“我们府上的一些情报,岂不是也被陛下握于手中。”
“世家大族无一不是。”傅瑾叹息道,他将茶杯放回桌上。
“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傅瑜又问。
“很少,除了黑甲卫本身,只有陛下和太子知道,现如今还要加上保皇党一派中深受陛下信任的人,朱然便是其中之一,”傅瑾慢慢道,“我猜想姑母也知晓此事。”
傅瑜撇撇嘴,道:“你不是说这件事很机密吗?怎么会透露给我们知道?”
傅瑾玩弄着手指慢条斯理道:“因为阿爷在世时曾是黑甲卫的首领。”
此言一出,傅瑜觉得自己周遭的温度都降了些许,他抬眼偷偷去瞄傅瑾的脸色,却见他面不改色。
傅瑾此时口中的阿爷,指的自然不是还活着的傅骁,而只可能是傅瑜已经死去的二叔傅骐。
属于傅骐的时代,在三十七年前。
“在我幼时,陛下曾有意让我入黑甲卫训练,以便日后接手,”傅瑾继续道,“但是当时傅家二代中唯有我一个男丁,阿爷阿娘都舍不得,我便没有去,而是作为一个少年将军长大。”
傅瑾微微斜着头,有细碎的发自头上落下,散落在他鬓间,映衬着头顶洒下的一两束太阳的光辉,愈发显得他整个人柔和了些许,文静而又温和,像面对着老友徐徐吐露往事的老者。
他似乎沉迷瑜往事中,哪怕这些事情发生时,他也不过是一个襁褓小儿。
傅瑜静静地听着,就连呼吸声都忍不住放缓了些许。
“及至你出生,”傅瑾语锋一转,“姑母也曾有意把你放入黑甲卫训练,但最终不了了之。”
“为什么?”傅瑜忍不住插嘴问道。
傅瑾轻飘飘瞥了他一眼,这眼的神情与傅骁倒是有了几分神似,“傅家权势如日中天,只属于帝王的剑不能掺和任何杂质。”
“我们就是他所认为的杂质。”傅瑜的肩膀突然向下沉了沉,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仿佛被吸走了一般。
傅瑾却笑了,他曲起手指点了点傅瑜的额头,道:“你整个人这般悲观作何?进不去黑甲卫便不去就可,那里的人多是些孤儿,每日里训练任务繁重,以你这般养尊处优的性子,怎做的下来?”
“若非陛下看重的左膀右臂的儿子,他是不会让这些人的子侄辈进黑甲卫培训的。”傅瑾幽幽叹道。
傅瑜张口,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些气不过……我傅氏一门为君为国,最后却落得个君王猜忌的下场,只能交了权柄在府中养老,就连我也不能轻易入仕。”
“若当真功高盖主,又兼之好大喜功,陛下不会容他,”傅瑾突然道,“我傅家能从权力漩涡中全身而退,已实属不易。这全赖阿爷和我并无异心,外加姑母从中调节。”
静了半晌,傅瑜突然问道:“若阿爷或者大哥当时真有异心,我傅氏一门……是不是就不复存在了?”
傅瑾没有说话,只是垂了眼帘默默地又给自己倒了一壶茶。
花厅外的长廊突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木质长廊咚咚作响,那人逐渐靠近。
这般耳熟的脚步声,傅瑜和傅瑾都知道是傅骁过来了。傅瑜忙站起身相迎。
傅瑾隔着一列花墙对着外围模糊的人影问道:“阿爷可是下朝了?”
傅骁低沉苍老的声音伴随着他的脚步声一起到达花厅:“刚下朝。”
确实是刚下朝,他身上还穿着深紫衮冕的朝服,腰间还配着剑,嘴皮子已是干裂的有些起皮了。
傅瑾忙给他倒了一杯水,傅骁单手接着饮下,随后坐在了方才傅瑜坐的位置上。
他抬头看着傅瑜,问:“起了多久了?”
傅瑜回道:“约莫一个多时辰了,阿爷今天上朝,可听说了什么事?”
“你听,”傅骁突然对着一旁的傅瑾道,“他这是在邀功。昨日京中捕头抓获一伙私贩,救出三百余幼童,在永安城中传的沸沸扬扬,今日早朝陛下便将京兆尹骂了个狗血喷头,又连下三道旨意让大理寺和刑部彻查此事。”“熊三平这京兆尹的官儿,也算是做到头了。”语气冷淡,却显然没有多少惋惜。
傅瑾也道:“虽无功无过,但到底还是在天子脚下出的乱子,他下马情有可原,只是……京兆尹占据地利,到底还是个不错的职位,而雍和王杨沐在朝中本就少人手,如今更是缺了一位。”
“这倒不用我们操心,”傅瑜插嘴道,“这些皇子们争来夺去的,也争不到我们头上。”
“没想到没有实权、遭帝王猜忌倒还有这等好处。”傅瑜自嘲道。
开国六柱国,本是夺嫡皇子需要多加招揽的的存在,即便隐形如陶允之这一家子以及无权如郑四海这一族,也是几位皇子争相拉拢的世家大族,更别说几代人都处在朝中重要职位的虞非晏一家子和王犬韬一家子了。数来数去,竟然是朝中有些名头的家族都知道的曾因为“功高盖主”而遭帝王猜忌的安国公傅氏一门最为平静。
“你倒是会自娱自乐。”傅骁反射性的嘲讽道。
“我们有这般看似摇摇欲坠实则稳定的勋贵地步,难道不是阿爷您一手策划的吗?”傅瑜撇嘴道。
傅骁一时气结。
傅瑾倒是笑道:“阿爷何须如此生气,二郎说的可不是真话?”待得傅骁愈发气结之前,他又道:“方才阿爷说二郎是在邀功,何以作此论?”
傅骁道:“刑部所列官员里头,就有他的名字。”
“陛下这般行事还真是做给世人看的,明明一个多月前就已经下旨让我协助朱然办理此事,偏偏在今日早朝才捅出来,这传到民间去,可不得为朱然立一个青天之名,又为朝廷立一个为民着想的名声。”
“又兼之敲山震虎,打的朝堂上的人措手不及。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傅瑾温和的笑着,只是看着傅瑜无知无觉的面孔,又收敛了神色。
“你也有段时间没去看你姑母了,过两日休沐日,不妨和南阳一起去,”傅骁道,“莺莺这孩子自出生,阿姊就没见过她,你把她也带去见见吧。”
傅瑜应了,想起自己昨夜答应了朱焦的事情,忙起身告退。
傅骁和傅瑾两人看着他离去时矫捷轻快的步伐,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而后苦笑了一下。
“他今天上午找你问了什么?”傅骁沉声问。
“黑衣卫。”傅瑾简便道。
傅骁长长的叹了一口,却是张口欲言又止,最后道:“乞儿拐卖案哪里是表面看上去的那般简单,幕后之人早有察觉,甚至已经查到我们身上了。”
傅瑾一惊,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猛然抓紧,抬眸看着傅骁的目光中带了些紧迫。
“第一步不过是让御史弹劾罢了。今日早朝陛下告知我有十七位御史联合上奏,参的阿瑜往日的行径,欲要让他退出朝堂永不入仕。”傅骁轻描淡写的说道,语气里夹着些许不屑和阴沉。
“御史弹劾不过是第一步,陛下会帮我们拦下,这幕后之人往后还有何目的,都会随着朱然查案的深入而一一展露人前,在此之前,阿瑜都是安全的,阿爷不必如此心忧。”傅瑾慢慢说着,伸出手扶在傅骁背后。
傅骁摇头,“只怕朱然还能继续往下查,却查不到那最终幕后之人的头上。拉拢十七位御史虽非常人所能,但能顺藤摸瓜查到阿瑜头上,可见宫中必有内应!”
傅瑾道:“前来宣传旨意的是宫中内侍,莫非……”
“若真如我们所想的那般,此事不简单,但有人想让它简单化,那么就可以给世人一个简单的答案。”傅骁道。
“便是如此,也要做好准备,或是放权,或是求情,或是消财,只要能保阿瑜仕途,那便值得。”傅瑾最终重重放下手中的茶杯道。
“咚”的一声脆响,被他多次拿在手中把.玩的白瓷杯终于承受不住,刺啦一声响,崩裂开来。
昏天黑地的忙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可以由自己做主的休沐日,傅瑜早就兴冲冲的给枣红马儿洗了澡,待牵了马出来才又想起今日要带着傅莺莺前去城北玄道观看望傅太后,忙到西苑接了她出来。
李九娘掌管内宅事物多年,早将这次傅莺莺拜见的礼品准备的一应俱全,又忙叫人备好了马车,一辆放礼品一辆让莺莺和丫鬟嬷嬷们乘坐,谁料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下人来报傅莺莺已是被傅瑜接走了,而乘坐的,正是傅瑜的那匹枣红大马。
听得此消息,倒叫李九娘心中憋闷了许久,但也只得叫下人快马加鞭的把一车礼品拉到城北玄道观。
傅莺莺长到七岁多,还是头一次骑这么高的马,走在街头一眼望去全是路人的头顶。她显得活泼极了,整个身子动来动去,一会儿要闹着自己拿缰绳,一会儿吵着要拿马鞭,若非傅瑜骑术好,被她这般好动,两人早已是摔落在地。
“二叔二叔!快把马鞭给我!”傅莺莺穿着一身绯红的骑马装,小小年纪倒显得有几分英气,她显然是看中了傅瑜常用的红马鞭,正吵闹着不停。
傅瑜笑道:“我这马鞭可是真的铁钩,上面还有倒刺,你要是拿过去玩把手划伤了,一个不留神留下了疤,你阿娘可不得扒了我的皮?”
傅莺莺低头沉思片刻,又道:“不会的,二叔骗我!铁刺破了皮,让府上大夫开药就能好。”“这可不是一般的马鞭和铁刺,你得问元志,是不是啊元志?”傅瑜问落后半个马头的元志。
元志少有的会意,立刻配合地说道:“二郎君说的都是真的,小娘子还是莫要玩这么危险的东西比较好。”
“是啊,女孩子留疤可不太好看。”傅瑜又劝道,几人打马出了城门。
及至北门,就见着一列白马立在离亭处,足足二十匹白马气势十足,各个膘肥体壮的,尤其是打头的一匹白马,腿部健壮,腰腹肌肉鼓起,整匹马都是精气神十足。
“这么拉风的场面,不用说,肯定是五娘。”傅瑜远望着前方的景象,叹息道。
“二叔,何谓拉风?”怀中的莺莺小声道。
傅瑜嗯了两声,没回答,却是马鞭一扬,快马向前,没几步就到了离亭,他翻身下马,又抱了莺莺下来,方听见背后一耳熟的声音道:“阿瑜你今日可是来迟了些啊!”
南阳照例穿着一身红色的骑马装,一头黑发高高束起,她耳边带着偌大的环状红色耳环,额上抹了一层黄粉,倒是一副胡人马上少女的打扮,看着整个人英姿飒爽,倒是比着宫装雍容华丽的她更为顺眼。
“五姑姑!”傅莺莺甜甜喊道,张着双臂扑向南阳长公主的大.腿。
南阳一把抱住她,两人亲昵的说起话来,后来更是干脆的上了马,竟也不管傅瑜,直直地向前而去。
傅瑜苦笑一声,也翻身上马,带着一干奴仆追上二人。
及至傅瑜赶到,傅太后已在会客室里面见二人。往日里一身青衣道袍披身的傅太后,今日倒是罕见的穿着一身玄衣宽袍,腰间配着的拂尘流苏长及脚踝,随着她的走动而微微晃动,一眼望去倒是与傅骁每日里的装扮并无二样,而两人从骨子里透出的清冷和英气,更是让人一眼看出两人同出一门。
看见这样的傅太后,傅瑜倒是少有的迟疑了下,他忽而想起傅瑾,又想起自己素未谋面的长姐傅瑶环,傅家三代人中,除却还是个团子的傅莺莺,竟然唯有他是一身娇惯出来的痞气,最不像个军门世家出身的人。
“阿瑜何故站着不动?”南阳坐在一旁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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