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暑气难消
“秦掌柜,”林传低着头没有开口说话,一旁的林娇娘道:“别人家的家事,您一个外人恐是不好做评论的。我本也不愿拂了阿爷您的面子,只是您却枉顾我辛苦这十八年的时日,只一朝得了儿子便不认我这正妻所出独女了。”
“娇娘,若有什么话,咱们只管回家去说,今日.你弟弟归家哩。”林传低声道,对着自己的女儿,倒罕见的有几分恳求的意思。
“阿爷可得注意了,林夫人可只得我一个孩儿!”林娇娘毫不客气的说。
这话一出,室内一时寂静不少,林传面上一时青红不接,显得很是尴尬,林娇娘又道:“阿爷自己选吧,只要这未养过几日的儿子继承家业,还是让我这打理家业近二十年的女儿继承?”
林娇娘说的毫不客气,只让林传支支吾吾的,看看林娇娘又看看林拾,很是犹豫。
突然地,林拾开口说话了,这还是他进房间以来说的第一句话,他道:“我知道自己是外室子,断没有越过阿姊去继承家业的理由的。”
“你……你知道?”林传哑声道。
林拾点头道:“外头都说我一岁就走丢,却没人知道我一直到六岁都是阿姊在别院养着的,直至后来贪玩才叫拐子掳了去。”
这才当真叫狗血的家事了,傅瑜静坐一旁一边慢慢地剥着桌上的核桃,一边又小口地饮着桌上的热茶,又兼之身后冷风,倒是显得惬意极了。朱焦早已被这场景震得里焦外嫩,倒是朱然,许是案子办多了,一点也不怵的,正在一旁优哉游哉的喝着茶。他们二人是惬意舒适,一点也不管房内其他人的想法的。
傅瑜心下其实也是槽点满满,但他在现代看多了八点狗血档,此时放宽了心也只当八卦看了,谁料林拾话锋一转,对着他道:“林家的生意一向是阿姊打理的,我没有丝毫染指的想法和能耐,我心中所想只有一个去路,那就是和朱焦一起,跟在朱然大哥手下办事。”
“别,可别,我俸禄微薄,养内子和师弟就已是快捉襟见肘了,自是不及安国公府上富裕的。”朱然笑道。
傅瑜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林拾道:“傅家军人传家,若能得傅二郎君教导,是林拾此生荣幸。”
林拾突地跪在地上,语气恳切,一旁的朱焦也附和着他。
傅瑜手中尚还扳着核桃,他抬头,正见着一个面熟的女子从走廊上飘然而过,她侧身望了望门内,正露出一张圆脸和一双杏眼来,那杏眼中,倒像似含了笑意似的。
傅瑜也不知怎么想的,突地就脱口而出:“我允了便是!”
第66章 凑巧
傅斐两家结亲, 六礼已过其四,对于斐凝身边伺候的人,傅瑜虽说不至于把她们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查清了,但她身边的四个侍女却还是知晓的。
白芷年纪最长,也最是稳重, 能够做主一些高门往来事宜;空青沉默寡言, 却有些三脚猫的功夫;杏娘年纪最小,也最是活泼,斐凝出行最爱带着她解闷。这三个人, 傅瑜都是一一见过的, 剩下的一个听说是唤作梅娇, 常年守在府中看管财务。
方才林娇娘闯进来时打开了厢房门, 她甫进来便带来了一个猛料以致于没有人动身去关上房门, 而直至此时外间长廊上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飘然而过, 傅瑜才惊觉斐凝就在附近!
那杏眼圆脸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傅瑜见过几次面的杏娘。
思及此, 傅瑜只觉一股热血直往上涌, 他的两只眼睛不知道往哪边瞧,耳尖也突然发起烫来,手中的两颗核桃似乎重逾千斤, 以致于他竟然头脑发热一时脱口而出:“我允了便是!”
这允的,也不知是谁。
林拾倒是猛然一惊, 随后却是喜出望外, 忙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傅瑜起身扶起他, 再抬头,却见走廊上的杏娘已经不见了,他心底默默叹了一声,只笑自己“色令智昏”,竟好端端的把自己搅进一趟浑水里。
一旁众人显然是有些惊愕了,林拾所作所为确实有些出格了,他认祖归宗,虽说能不能得到万贯家财还是其次,但首先就能从一介乞儿摇身而变成为富商之子,哪里还用得着投入傅瑜门下成为人家的家仆。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朱然,但他也没出声,只是伸手接过桌边的茶盏,小心翼翼地用茶杯拂去上面的一层泡沫,随后嘴角带笑的看着面色有些发红窘迫的傅瑜在那里强撑着。
林娇娘是个生意人,她转而一想便觉得是林拾妄想依托于安国公府来抢夺林氏家财,是以一双美眸紧紧蹙起。
傅瑜微微蹲身相扶,林拾便乖巧站起立在一旁,直让傅瑜心底暗叹:虽说两人长得像,可他这性子却比狗都嫌的朱焦好了不知多少倍。
傅瑜道:“诸位可是想岔了,我说允了他投入我傅府,却不是让他做个家仆或是依仗着安国公府帮他抢夺林氏家财。林氏富商虽说有些家财,但我傅家却也是百年世家,我还不至于为了私人恩怨便置家族百年清誉而不顾。我不过想的是阿拾是我相识的,又是我和朱大哥等人救出来的,收留他几年也不成问题。”
“我府上还有些先生,都是以前教导过我的,想来教导阿拾也是可以的,”顿了下,傅瑜又道,“将来待他及冠,去留便随他去了。”
众人心领神会的看着林拾空荡荡的左袖子。身有残疾,林拾这辈子都无法做官,最合适的路子倒还真是子承父业,但前有婚生长姐承了父业,纵然林父再重男轻女怎么也轮不到他一介外室子,此时想来,林拾方才之举倒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出路了。
事已了结,林父虽有些优柔寡断实在难舍幼子,但长女幼孙在侧,想起方才情急所言种种,心下竟也生了丝悔意,他此刻思及傅瑜所为,心下只剩庆幸。
一场好好的父子相认的宴会就这么成了一场闹剧,傅瑜虽说得了个属下,但也头疼无比,只得让人早早地带林拾朱焦二人回府见傅瑾,且看他如何安排。林老板自觉面上无光,只得和长女一同归去,作伴来的苏老板秦掌柜二人自然也不好久待,一时之间,屋内竟也只剩下傅瑜和朱然二人。
傅瑜虽身在此,心中却藏了事情,脚下辗转不停,朱然却只是笑着,坐在椅子上看着傅瑜在房内打转。
他笑道:“我观你方才突然改了主意,可是因为廊前那少女的缘故?”
傅瑜瞪了他一眼,又甩甩手,坐在他身侧,忙端起有些凉了的茶灌了一口。
“那少女显然是个富贵人家的侍女,你见了她又那般失态,我思来想去,只觉得这偌大的永安只一户人家能让你傅小霸王这般失态。”朱然扬着一张笑脸凑过来。
傅瑜咽了茶水,没有理他。
朱然漫不经心地道:“既然心中想念,那便过去看看就是了,在这里惆怅辗转,实在不像你的作风。”
傅瑜急道:“你懂什么?她不怎么喜欢到闹市区来,更少上这外面的茶馆饭店,她既带着侍女上临湖阁来,又遣了侍女出来查看,肯定是带着朋友女伴出来的,我若贸然上去拜访,岂不是白白招了人嫌弃?”
他一边说着,一边觉得自己分析的甚是准确,只一颗心噗通噗通跳的飞快。傅瑜想起自己方才言行举止,心下一时懊恼不已一时又百般庆幸,只觉自己行为确实有些放荡不羁,又觉自己所行十分坦荡,端的上是善举。
他越想,就越觉得心下有如猫爪挠过一般,就连杯中凉透了的茶水喝起来也觉得燥热。
“哎哟,你瞧瞧你这满头大汗的样子,快过来这边吹吹风,”朱然笑道,他起身拽着傅瑜行至敞开的窗,指着外间波光粼粼的明镜湖道,“看看你这坐立不安的模样,可真是稀奇。”
傅瑜随手拂开他的臂膀,只苦笑道:“朱兄你可别打趣我了,我的焦急心思你如何能懂?”
“谁说我不能懂了?我夫人可还在府上为我.操劳着呢。”朱然笑道,“只是你这模样委实让人觉得可笑。你今日言行举止不似以往纨绔作风,更没有大的失礼之处,怎的还如此作态?”
傅瑜道:“我心下既是庆幸今日没有油嘴滑舌故意捉弄他人,却又觉得方才那副作态不够端正,不够君子作风,总之是怎么也不满意的。”
“比起往日出来瞎混的你不是好多了。”
“比起以前纨绔作风的我是好多了,但……你觉得比起虞非晏如何?”傅瑜回头问。
朱然自顾斟了一杯凉茶,闻言抬眸看了眼傅瑜,道:“好端端的你与他比较什么?你与他皆出自国公府,这五代而积,世家郎君风范自是有些的,不过虞非晏少年得志,才高八斗又生得不错,有些文人的风骨却又没有朝中老学究们的酸腐气,他那一行一言当真让人赏心悦目。”
“至于你嘛,”朱然笑着瞥了一眼傅瑜,“你是武将世家出身,行为举止最为放荡不羁,不过你性子也洒脱,没有文人那般看重面子。”
傅瑜听言只略微蹙了蹙眉,正要开口说什么,就听着长廊外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他忙三两步出了房门,就见着杏娘正双手端着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摆放着的,是三叠子糕点,粉.嫩葱白,煞是好看。
“杏娘。”傅瑜唤道。
杏娘屈膝给傅瑜和朱然行了礼,傅瑜便道:“你怎么在这里?可是你家娘子在这边?”
杏娘年纪最小,性子最活泼,和傅瑜接触的也最多,在他面前倒不是很拘谨,只道:“原来白芷姐姐没说错,傅小公爷还真的在这里!”
“什么?”傅瑜轻声问。
杏娘抿唇笑道:“方才我们听到这边厢房有吵闹声响,白芷姐姐让我过来瞧瞧,说看是不是傅小公爷在这边,顺便去取些糕点来。我过来看看,没想到傅小公爷还真的在这!”她圆圆的眼珠子尽是对白芷的钦佩。
傅瑜一时有些气恼的捂住了额头,既然白芷能让她过来看看,想来斐凝也是知晓的了。他又问:“你家娘子可是在这里待客?”
杏娘犹豫了下,道:“本来白芷姐姐嘱咐过我不准把娘子的事情告诉外人,但我想傅小公爷也不是外人了。我家娘子是和少夫人过来这临湖阁歇歇脚的。”
“你家少夫人?”朱然出声道,“斐祭酒府上的少夫人,岂不是斐右江的夫人!”
说罢,朱然突地回头笑看着傅瑜道:“斐右江任职荆州刺史这才第二年,若论回京述职,也是明年的事情了,但他夫人却这般早早回京,想来是为了准备和你家的婚事了。”
傅瑜这下倒是没有忸怩了,只摆手让杏娘离开了。他抬腿就要朝着杏娘的方向走过去,但随即走了两步却停下了,他转身,又朝着离开的方向走去。
朱然诧异道:“既然来了,哪有不见之理?”
傅瑜道:“方才是不知道她和谁一起所以只能在这里等,这下知道了她和她大嫂在一起,我哪里能上去叨扰人家,这岂不是让斐右江的夫人对我印象不好了?”
朱然一愣,随即笑道:“你还真是枉费我前几日称赞你思维缜密头脑清晰,今日却是自打自脸了,你先前什么都不清楚就在这里着急,这下清楚了却又不过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斐家娘子已经知道你在这里了,你若原本不清楚她在这里,不过去拜见她和斐夫人还说的过去,这下你知道了,若是还不去拜见她二人,岂不是不懂得礼数了?”
傅瑜一拍脑门,却道:“方才真是糊涂了,险些做错事。”拱手谢道:“还是多亏了朱大哥。”
谢罢,朱然却是不好去拜见斐右江的家眷,两人遂分离,傅瑜朝着方才杏娘所走方向走了几个厢房,果真见着她在门口守着。
傅瑜看了她一眼,杏娘轻咳一声,对着里头轻声道:“娘子,夫人,傅小公爷求见。”
傅瑜站在长廊上等着,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倒还真让他觉出了忐忑的意味。
门开了,傅瑜忙收敛好仪容,他抬眸向里望去,正见着一个身着竹月色长裙的身影站在桌边,夏日微风穿山过水而来,浮起她的裙角,挽成一朵朵花似的,荡漾在傅瑜的心头,冷香扑鼻,更添一抹旖旎。她身形窈窕,肤色白皙,皓首蛾眉宛如天上月,浑身气质缥缈如仙,只是身形,却比记忆中的要清减不少。
数月不见,此时再见,倒还真让傅瑜觉出几分恍若经年的滋味来。
“咳咳。”一声轻咳打断了傅瑜的视线,他转头望去,正见一秋香色衣裙的妇人打扮的女子站在那里,她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眉目温和,气势端庄,想来就是斐右江的夫人,也是卢侍郎的女儿。
这位斐凝的大嫂,虽也是出身范阳卢氏,却并非本家之人,与卢庭萱只能算得上一个远房族姐。
傅瑜反应过来,忙拱手见了礼,他敛容端正起来,不复以往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倒还真让不知内情的外人见了也不由得感慨一声不愧是世家出来的儿郎,这风度举止,比起虞非晏来说也是丝毫不逊的。
不管怎么说,傅瑜这人,因了自小习武的缘故,正经起来也还是很能唬住一些人的。斐夫人不在永安长大,也属于这类人,她来永安前还是受了斐右江千叮咛万嘱咐的,知晓眼前这看起来谦逊有礼的郎君往日里也是个纨绔子弟,但此时看着傅瑜这面目温和有礼的模样,她面上不禁也露出一丝满意来,她微微点了点头,有些促狭的看了斐凝一样。
斐凝倒像是毫无所觉似的,只是微微还了一礼。
斐夫人也还了礼,忙道:“我方才还听白芷说这边正有熟人,我还想着是谁呢,原来是傅小公爷。”
想起刚才厢房里的那般闹剧,傅瑜有些尴尬,他只含糊道:“和几个朋友休沐日里过来坐坐。”
一行人相互见礼,又互请了坐下了,斐夫人忙吩咐一旁的白芷倒茶水。
不大的八仙桌上摆了些粉.嫩葱白的糕点,斐凝就坐在傅瑜位置的一侧,两人不过只距了一臂。她倒是眼帘微垂,没有看向傅瑜,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旁的傅瑜却紧张的有些手忙脚乱了。
因为忙着案子的事情,傅瑜一连忙了两月有余,每日里披星而出戴月而归,就连同.居一府的傅莺莺也甚少见到他,更别说居住在另一个坊市的斐凝了。此时见了朝思暮想的人,却只觉得心跳得厉害,方才在长廊上组织好的语言也没了用武之地。
他一向自诩是个巧言之人,却回回败落在斐凝手中。她只是在这附近,便能让傅瑜心下忐忑,虽不至于方寸大乱,却也是词不达意,更多的时候只能沉默着。
此时,傅瑜便沉默了。
微风从明镜湖上迎面而来,带着丝丝湖水的凉意,让傅瑜有些燥热的心宁静不少。
最先打破室内平静的是斐夫人,她瞧了眼斐凝面色平静的模样,又看了眼心神不一的傅瑜,掩唇笑了下,扭头便道:“近日坊市曾传大盐商侯孝勾结江湖势力贩卖稚子,后来被大理寺朱少卿和傅小公爷联手查出并收监入牢,看来傅小公爷还真是个为民的好官!”
傅瑜忙摆手道:“斐家嫂子何必这般生分的叫我傅小公爷,一声傅二便是了。”
这话倒引得斐夫人身后的一名侍女掩唇笑了笑,斐夫人也掩唇笑了笑,斐凝则是微微侧头看了傅瑜一眼,眸中闪过不明的意味。
傅瑜反应过来,耳朵尖都已是促狭的红了,他又道:“斐夫人所说可真是抬举我了,这件事情还是圣上旨意在先,朱兄智谋为之,我不过也只是一个打下手的罢了。”
“不过那些被拐卖的稚子中有我相熟之人,这件案子查起来我便格外的用心些,只盼那些流落街头、身有……的孩子能早日归家,即便找不到他们的家人,朝廷也在城外安置了义庄,足以供养这些幼童。”傅瑜叹气道。
提起这件事,傅瑜心头繁绪渐升,方才的窘迫感一时消弭了不少。
斐夫人又说了几句,她忽而起身,一幅恍然的模样,对着身后的侍女道:“你瞧我这记性,方才可还说要记着给阿凝备些首饰样子呢,这一会儿子倒忘了。”
斐凝起身,接道:“雯娘莫急,我们约的是亥时,那掌柜来的没有这般快,再说……我们一起去罢。”
卢雯笑着摇头道:“我约了另一家铺子在临湖阁看样子,算着时候也快到了。傅二郎君既是客,阿凝你可得帮忙照顾着。”
卢雯带着她的侍女出去了,一时间,厢房内只剩下傅瑜和斐凝,还有站在墙角装作隐形人的白芷。
傅瑜心下更是忐忑了起来,凉风袭面,一阵冷香扑鼻,他忽而抬臂,轻声道:“你……”
“傅……”斐凝同时开口。
傅瑜一抬眸,正与站着的斐凝目光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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