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梦时
换而言之,妖族的报复总是来得猛烈而又不管不顾,他们不在意后果,只是想做就去做了。
白飞鸿一直以为——不,所有人都以为——妖族袭击东海,是为人族与妖族的千年之战所展开的报复。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呢?
从“妖族入侵归墟”这个结果来倒推“妖族袭击东海”的动机的话,那可以得出的动机便十分明显——入侵归墟才是他们袭击东海的动机。
他们,或者说,殷风烈有想要从归墟之中得到的东西。
他甚至应当已经得到了。
不然,陆迟明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我以前以为,人是很容易就会变的。”她笑了笑,又说,“现在看来,却也没有那么容易就变了。”
至少,陆迟明变的……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多。
白飞鸿慢慢地从台阶上走下去。一步一步,平缓,而又沉静。裙幅一分不乱,脚步一步不错,她行走在长长的阶梯中,有如某种羽翼庞大的白鸟落在冰湖之上。无声,而又令人心惊。
“为什么这样说?”花非花问道。
“因为我遇到了一个很久没见的人。”白飞鸿想着陆迟明,唇角笑意渐深,渐冷,“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已经变得让我完全不认识了。”
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纯钧剑刺入她的身体,洞穿她的灵府时的声音,轻得犹如一声叹息。
利刃入体的瞬间,她仰起头来,看着那个男人的脸。
而他那一刻所露出的,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
仿佛站在那里的不是陆迟明,而是一个白飞鸿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男人。
“但是我最近遇到他,发现他也许一直都是那种人,只是过去的我没有发现这一点罢了。”
提到归墟失守的时候,陆迟明脸上所露出的——就是他杀了她的那一刻所露出的表情。
然后,灵光一闪之间,白飞鸿忽然将两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联系到了一起。
前世她与陆迟明的婚礼,也是陆迟明继任空桑之主的继承仪式。
而陆迟明,是在自己的继承仪式上杀了白飞鸿。
“过去我不理解他为什么会做一些事,但是现在我好像找到了线索。”
前世陆迟明为什么杀了她——如果说先前她对这件事还毫无头绪的话,现在的她,好像隐约猜到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东海,从来都不是我。”她又笑了一声,“只要从这个角度去思考,一切就都很好理解了。”
她是如此的了解陆迟明,如此了解这个一度几乎成为她丈夫的男人。
在旁人看来,陆迟明是天之骄子,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是一个如同圣人一般完美无缺的人物。但在白飞鸿看来,他是一个自我颇为稀薄的人,也是一个傲慢的好人。
所谓的自我稀薄,是指他其实没有多少想要的东西,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满足白飞鸿的一切要求,却很少向她要什么,白飞鸿也曾问过他,她能为他做些什么?但他每一次都说,你在这就好了。
他永远温柔妥贴,无微不至——却从不曾向旁人索取任何回报。
而所谓傲慢的好人,便是他会理所应当的做出“最好的”选择。
就像他杀光一城为阴魔的傀儡蛊所操纵的人。
就像他杀了她之后,依然那样温柔地拥抱她。
“想通这点以后,我就明白了。”
白飞鸿微微的笑着,眼神却是冷的。
他杀了她,当然是为了东海。
为了更重要的东西牺牲掉不那么重要的东西,陆迟明就是那种男人。
或许所谓的婚礼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是他选择的祭品。或许一切都是假的。
所以他才会在那时候杀了她。
不然的话,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一切都不是假的,那她就再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解释那一剑了。
三言两语之间,白飞鸿已渐渐走到了花非花面前,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她忽然醒悟了自己的失言,不由得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来。
“抱歉,说了些没头没尾的话。都是些胡言乱语,你忘了吧。”她摇了摇头,自嘲似的勾了勾唇角,“其实是掌门要我一起去参加空桑少主的继承仪式,我刚好也想查一些东海的旧事,就答应下来了,仅此而已。”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前世的白飞鸿在宗门之中可以说是边缘人物,在陆迟明向她求亲之前,她从来不曾真正接近过那些核心人物。而她当时潜心修炼,对于周围的事务也称不上有多关心。不要说东海的秘辛,就连希夷的真实身份她也并不知晓。
但是这一次,情况有所不同。
她已经是昆仑墟这一辈最出众的弟子,又是太华之山长老希夷唯一的徒弟,这让她在接近了昆仑墟的核心机密的同时,也有了更多的机会去探寻东海的秘密。
这一次,她会寻一个机会,去探一探归墟之下究竟有些什么。
“这次云真人会去,你应当也会一起去吧?”
白飞鸿对花非花笑笑。
“到时候可能还有事求你帮忙,可不许不答应。”
花非花垂下眼,良久,方才露出了一丝微笑。
“怎么会。”他说,“只要是你让我做的事情,我什么时候拒绝过?”
第143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十日之后, 白飞鸿乘上了前往东海的飞舟。
此番既然是昆仑墟掌门出行,又是参加空桑之主的继承仪式,仪仗自然不能少了。富丽堂皇的飞舟上旌旗摇动, 香风猎猎, 姑射之山的乐修们轻抚琵琶, 吹奏笙管, 手挽绫罗的飞天上下而舞,臂上环钏, 颈上璎珞, 随着他们的舞姿也是玲玲作响, 悦耳动听,遗落下一路的繁花与香尘。
自昆仑出行之时,正值旭日东升,万丈霞光与泼天日色照耀得飞舟越发光彩夺目,辉光迫人, 鸾鸟与瑞兽绕着队列盘旋清啼, 沿途行人无不跪拜叩首,敬畏不已、亦是艳羡不已地瞻仰这仙家行迹。
飞舟在云海之上穿行, 如同鲸行白海, 一日千里, 载着一行人抵达了东海之境。
当巨大的飞舟自云端缓缓下落之时,白飞鸿也扣住了手中的青女剑。直到她看清来迎接他们的人之后,她的手指才缓缓从青女剑上放了下去。
云梦泽站在自己父亲身后, 见到白飞鸿,他的目光先是一凝, 而后才缓缓垂了下去。而后他同周围人一样,双手握剑, 抱拳一礼。
而他身前,现在的空桑之主陆珲已向前一步,把住掌门的手臂,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来。白飞鸿知他为人一向不苟言笑,这样的神色已经是少有的和煦了。
“卓兄。”他笑道,“咱们两个有多少年没见了?”
“自从上次仪式之后,我们应当有……三百年未见了吧。”掌门也笑起来,“看到陆贤弟风采依旧,老夫也就放心了。”
“卓兄倒是……唉。”陆城主的目光从掌门的华发上扫过,神情也黯淡下来,“不过区区三百年……小弟实在是有负所托,未能防住妖族,亦未能守住归墟,惭愧,惭愧。”
“陆贤弟无需愧怍。”掌门亦是一叹,“天道有常,周行不殆。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如今这一切亦是天意,我与你,都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只是可惜了迟明——”陆城主一顿,将剩下的话语咽了回去,只露出苦涩的神情来,“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不住他。”
“……”
掌门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抬手拍了拍陆城主的肩。
好在他的失态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便收敛了神色,侧过身来,对云梦泽招了招手。
“对了,犬子顽劣,平日有劳各位多照料了。”陆城主像任何一个开明的父亲那样,露出了些许微笑,“他自幼娇生惯养,都有些被他娘惯坏了,想来在昆仑墟时定是给各位添了不少麻烦,我在这先替他道一声歉,还望大家多多包涵。”
“爹。”云梦泽有些不快地皱起眉来,“别说这些没名堂的话。”
“你这孩子……”
陆城主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的样子。也许是多年的夫妻生活让他与暴脾气的云夫人形成互补,陆城主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儒雅随和的模样,不像是一城之主,倒像是那些羽扇纶巾的书生——看着他,便不难得知,陆迟明的好样貌与温和性情是从何而来。
“哪里的话。”掌门捋着胡须,呵呵地笑起来,“小公子与他师姐一样,都是我昆仑墟的青年才俊。”
说罢,他摆了摆手,将白飞鸿招到身边,圆滚滚的脸上露出一个慈祥的笑来,看着不像是昆仑墟掌门,反而像是一个寻常不过的邻家老爷爷,在向旁人炫耀自家优秀的小辈。
“她就是云梦泽的师姐,名叫白飞鸿,你应当有听过她——来,飞鸿,同陆城主见礼。”
白飞鸿沉下心神,抱剑对陆城主行过一礼:“昆仑墟太华山白飞鸿,见过陆城主。”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了前世第一次见到这位陆城主的场景。儒雅的中年男子站在高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而后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胡须,问道——
“你就是白飞鸿?”
话还是那句话,但是声调,神情都已经不同了。
此时的陆珲看白飞鸿的神情,带着嘉赏,带着赞叹,是看一个久闻其名的天才的眼神,是看一个他也颇为欣赏的小辈的眼神,他的目光中不再有打量,不再有斟酌,甚至也不显得审慎。
白飞鸿忽然有些想笑。
她前世怎么也得不到的认可,今生如此轻而易举就获得了。
“我听闻诛杀死魔的人是你?”陆城主理了理胡须,对她微微颔首,“迟明与阿泽都对你颇多赞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您谬赞了。”白飞鸿只简单地应了一句,便不由得微微有些出神。
迟明与……阿泽。
从很久以前起,她就隐隐觉得,陆家夫妇对陆迟明和云梦泽的态度,是有一点微妙的区别的。
过去她曾经以为,他们对陆迟明是爱重有加,对云梦泽却是带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恼火。
但如今想来,事实却未必如此。
前世的白飞鸿并不曾真正参与到空桑事务之中,与陆家人的关系也不怎么亲近。可今生与云梦泽真切地相处过这么一段时间,见证过云夫人对他的百般宠溺之后,今天又见到了那个素来有些高傲的陆城主为云梦泽操心转圜的模样,她心中却有了另一个判断。
真正被偏心的,或许是云梦泽也不一定。
她的目光落在云梦泽脸上。
若说两世最大的改变之一,就是云梦泽拜到了昆仑墟门下这件事。
也许所有人都想错了,包括云夫人的亲妹妹云间月。
白飞鸿想。
云夫人大概根本不是为了陆迟明才将云梦泽送走的。
她是为了从陆迟明手中保护云梦泽。
白飞鸿这些思考忖度,旁人是一概不知的。陆城主见她静立不语,只当是年轻人面皮薄,不爱听他们这些老家伙在这来回客套,便也笑了一笑,抬手将云梦泽招了过来。
“说来你们年轻人还有话要聊吧。”他对云梦泽说,“我同卓掌门还有些事情要商议,你先带他们去休息吧,仪式明日才会开始,你若是得空,就带着你的师兄师姐们在空桑好好转一转,也让他们看一看我们东海的风景名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