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祖红本来没注意到他,听见他的声音忽然抬头,“咦”了一声。
“怎么了大姐?”祖静像只开心的小麻雀,恨不得抱着大姐。
“这同志我们见过,路上我找他问过路,他说他也要来中医学院,可以载我一程,我怕被骗没搭理他。”
洪江骑车快,干活麻溜,胖海叔就让他去火车站不远处的菜市场买菜。那里以前是个国营菜市场,现在很多周边村民会来摆摊卖当天最新鲜的蔬菜,价格也便宜,他几乎每天都要去一趟,没成想今天刚买好菜就遇到操着一口外地普通话到处问路的祖红。
他出于热心想带她一程,可惜祖红不敢上车,他也就没纠缠,自顾自的走了,谁能想到还能在校园里遇上。
“洪江很热心的,上次咱们胡同那四个抢劫犯就是他抓到的。”
“难怪,不过洪江你个大小伙子说载祖红姐一程,这祖红姐也不敢上车啊。”
洪江红着脸,不接话,干活的手一刻没停,很快就做好四大海碗热乎乎的面条了。
不过,清音发现,今天的大碗比平时都大啊,估计是刚才他也听见祖红的肚子“咕咕”叫了。
祖红自己带了两个烙饼,在车上啃了好几天,早就饥肠辘辘,此时也不客气,见清音动手,她也三下五除二,几下就吃光。
祖静则是习惯性的慢,好像在外面流浪多年的小动物,吃啥都想剩一点留着下顿吃,清音和刘丽云是嫌面条实在太多了,有点吃不完。
“你们慢慢吃,我是在家习惯了,忙着干活,吃啥都快。”祖红大咧咧的说,还把最后一口汤也喝光。
“我大姐是咱们生产队唯一一个能拿满工分的女社员。”祖静骄傲地说。
刘丽云这优秀女拖拉机手顿时来了兴致,“那你们大队部一共多少人?有几台机器?平时都干啥活?”
祖红一一作答。
从去年底,有些省份开始实施小组联产承包责任制,他们公社胆子大,今年开春也跟着搞,“最开始咱们大队部拆分成六个生产小组,我家跟我大伯三叔和另外两家人,一共五家人组成一个小组,干得活比以前少了,吃的却比以前多了。收完小春这茬后,队上又开会,直接分包到家,我家分到的土地可不少,要不是……唉!”
“以前我是小组长,他们都得听我的,咱们年底说不定能养猪哩。”不过那是以前,现在被几个堂哥把地抢走之后,她也不是什么小组长了。
刘丽云不知后续,光听前半部分一脸崇拜,女同志能在生产队当队长,这可全是一把子力气撑起来的,不然哪个男人服你嘛。
祖静却是知道实情的,她早就憋不住想问了:“三叔家堂弟是不是又跟你闹了?上次他就说让你把小队长的位置让给他,现在……”
祖红脸色有点难看,“都怪咱们爹娘,大伯和三叔家说啥就是啥,动不动就咱弟弟还小,咱姐妹几个都是要嫁人的,以后还得靠堂弟扶持,这种话也就他们信。”
祖静沉默,被清音点破之后,她也不想再自欺欺人的为爹娘找借口。
刘丽云见气氛不好,忙打着哈哈说起别的,倒是清音时不时看向祖红的眼神里,透着打量。
大家聊了一会儿,因为下午还有课,刘丽云和祖静先回宿舍午休,清音想好好跟祖红聊一会儿。毕竟生病也算隐私,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她也怕祖静在旁边,祖红为了不让她担心会对病情有所隐瞒。
这姐妹俩,都是很会为对方考虑的性子。
现在食堂基本没学生了,清音让她把手伸出来,自己给她把脉看。
“基本情况跟祖静说的差不多,就是关于大便出血的事,我觉得有必要跟小清说实话。”祖红果然比祖静坦荡大方多了,“我大便出血的情况,大概是从三年前出现的,虽然不多,但我听县医院的大夫说,这种地方的出血有时候是肉眼看不见的,时间长了会贫血,身体虚弱,而最近我就明显感觉身上没力气,所以小静一说你医术高明,我就打算来一趟。”
要是普通情况,她还真舍不得花这路费钱,她不学医也知道,大便带血不是好兆头,还是得看医生。
清音很满意她的坦荡,不过还是要先分清楚是真的便血还是跟生理周期重合,“你的大便带血会不会跟例假碰到一起?”
祖红摇头。
“从脉象上看,祖红姐的气血都还可以,应该还没到贫血的程度,你身上没力气应该是跟心情有关。”常年体力劳动的青壮年女性,虽然瘦是瘦点,但有肌肉,不是来一个女性就说气血不足的。
祖红想到什么,黯然点头,“那大概是吧。”
一向刚强的她,独自撑着这个家这么多年,好容易包产到户能看见希望了,结果父母却联合堂兄弟逼着她把自家的姐妹几个的土地让出去,她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当时分产的时候,本来大队部也想像其他村一样,只给男丁分田地,没结婚的姑娘以后都是别人家的人不能分,但我不服气,我这几年怎么说也是个小队长,号召全村的姑娘出来提建议,写联名信,闹到公社和县里去,最终才要到属于咱们未婚姑娘的这一份。”
她为自己和几个妹妹争取该有的土地,最终受益的不止是她们,还有整个家,结果,却被自己父母背刺,转头就拿去讨好堂哥堂弟。
这才是最让她憋屈的!
在父母眼里,她们不是家庭的一份子,甚至连仅仅维持温饱的土地都不配拥有。
因为大怒之后,心气一下就散了,所以整个人才会觉得乏力,提不起劲儿。这从脉象上可以看出来。
“不过,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可以去医院里化验个血常规看看,有没有贫血一目了然。”
祖红犹豫片刻,“不用了,我信你,钱能省就省。不瞒你说,这次出来的路费我都是借的,因为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她这么好用的劳动力,全家的顶梁柱,父母怎么可能同意她大老远来看病,在他们心目中,便秘就不是病。但祖红聪明就聪明在,她甘愿做老黄牛的时候她就是老黄牛,她要爱惜自己身体的时候,天王老子来说情都不行,她只是试探性的问了两句,要是她出来看病怎么办,父母就如临大敌,告诉她便秘不是病。
“从那一刻,我就不打算回去了。”
“钱我没少借,都是村里小姐妹们给我凑的,十块八块,等我在城里找到工作,挣了就还她们。”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能拿满工分的女社员,经常为未婚姑娘们打抱不平,所以姑娘们听说她要出来看病立马就把私房钱全借给她了,对着祖家人还会为她保密。
“我是半夜悄悄走的,为了不引起他们注意,只带两个烙饼,有小姐妹帮我打掩护,家里人现在还不知道我在哪里吧。”祖红自嘲的笑笑。
清音也笑起来,祖红比祖静更吸引她,她身上好像有种野生的生命力。
对她离家出走的事不予置评,“好,那咱们就能省则省,也不用去做肠镜了,从脉象上看,你体内还有淤血。”
“怎么说?”
“你以前有没有受过伤?做过手术什么的?”
祖红摇头,“大的外伤没有,但有一次,就是十四岁刚来例假那年的夏天,因为去河里挑水,桶太大,水装太满,可能是用力过度,肚子疼得厉害,回家之后例假就没了,后来两个多月没来,我跟我娘说,她说刚来例假的小姑娘这是常事,但我后来问过村里其他姑娘,她们从来不会几个月不来例假。”
清音满意的点点头,她真喜欢这种知无不言的病人,再看了看她的舌下静脉,确实是青黑非常明显,难怪脉象上有瘀。
“隔了两个月再来的例假,是不是血块特别多,颜色非常黑,肚子还非常痛?”
“对。”
清音收起手指,“是不是从那次以后,你的便秘毛病越发严重,唯独每次例假期间,大便会稍微好解一些,甚至有时还会拉肚子?”
“真的是这样,嘿,小清你神了啊!这些事连祖静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清音指指她的手,“脉象不会撒谎。你这个便秘的情况,有天生的缘故,也有那次勉力挑水之后,冲任损伤,导致瘀血内积,阻滞全身气机,大肠传导失职……”巴拉巴拉。
专业术语祖红不懂,但她听得很认真,脸上弥漫着一种名为“失望”的情绪。
清音知道,这是对她的母亲失望吧。一个刚来例假的女孩子,就让她挑那么重的水,出事了跟她说,她也不重视,就连困扰这么多年的便秘,他们也不重视,总觉得不是病,没必要浪费时间和金钱。
可是,只要让人不舒服的改变,都是病啊,不是会死人的才算病才需要重视!
“你这病问题不大,这样,你先找个住处安顿下来,我给你打两针看看。”
“打……打针?小清你们不是学中医的吗?”
清音笑起来,“西医可以开中成药,中医也可以注射治疗,不过准确来说我不是给你注射西药,而是中药穴位注射。”
祖红连忙赔不是,“是我没听懂,怪我。”
“没事,祖红姐先安顿好,我先回去给你准备注射液。”
因为她这次要用的注射液厂卫生室还没有,她打算找元卫国买,上次打电话的时候听苏小曼提了一嘴,元卫国他们单位目前研发出一种丹参注射液,专门用来活血化瘀的,效果很好。
而丹参,就是清音常用的一味活血化瘀药物,穴位注射效果肯定比服汤来得快,祖红都憋这么久的大便了,可不能再拖了。
刚见第一面清音就发现,祖红说话的时候,口气非常重,仿佛有种恶臭从胃里散发出来,但她不是不讲卫生,应该是长期便秘导致的。清音觉得,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快点让她解大便,其余的都是小问题。
但现在出去住招待所也挺贵的,清音想着自己的住宿费每年都在交,自己也不去住,“祖红姐,你要是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的话,就先去我们宿舍住吧,睡我的床,铺盖都是干净的,还没人用过。”
其实她每个学期都洗,即使从来没去住过。
祖红意外极了,眼睛亮亮的,“好,谢谢你,小清。”
清音挺喜欢她这种爽快性子的,跟祖静的扭扭捏捏真的很不一样。
直到离开学校,回到家,清音还在想着祖红这么好的性格,留在农村给一大家子当老黄牛着实可惜,她能偷跑出来,也算明智之举。
顾妈妈正在做饭,“中午你没回来,安子拎了一副羊蝎子回来,说你爱吃,我已经洗干净焯好水,你看怎么做吧?”
这副羊蝎子足足有十斤重,光剁和洗顾大妈就忙活了一个下午,清音看了看,还带着不少羊里脊肉和脊髓呢,清汤炖了可以给老人孩子补补,要是黄焖了有点可惜。
婆媳俩一个烧火,一个下料,厨房里热气腾腾,很快冒出一股浓浓的羊肉香味。今天的羊肉汤,在白芷之外,清音还特意加了点当归和多多的生姜,炖个千古第一方——当归生姜羊肉汤。
天气渐凉,喝了也能暖暖身子,多余的清汤还能打火锅吃,也是不错的选择。
没一会儿顾安也回来了,手里还拎着几个刚买的热乎的芝麻糖饼,他先拿一个,掰成三块,顾妈妈和清音两块大的,见她们手上忙着,就直接喂她们嘴里,顾小鱼一块小的,小丫头自己叼着出去玩儿。
“哟,今天遇到啥好事儿啦,又是羊蝎子又是糖饼的?”清音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细细的咀嚼软乎甜蜜的糖饼。
“没什么,正好遇到就买了。”
清音估摸着是他外头的事顺利,“副业”的工资也到了吧。
“对了,晚饭叫上洪江和玉香吧?”
顾妈妈一拍脑门,“安子你也是,不早说,估计人家现在饭都做上了。”这么多羊蝎子,他们一家四口一顿肯定是吃不完的。
幸好,她过去喊人的时候,玉应春一家三口上小张哥的同事家做客,不回来吃了,洪江那边也才刚回来,正在院里水井旁洗头,俩人都还没开始做饭。
“哎哟喂洪江啊,都秋天了,怎么还用冷水洗头?”
洪江像苍狼似的狠狠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汽,“刚回来,就懒得发炉子。”
“那你来大妈这边,大妈给你烧水啊。”天气一凉,顾家的炉子基本全天都烧着,就是为了方便给鱼鱼做吃的,一家几口也常常使用热水。
“赶紧的,用干毛巾擦擦,晚饭别开火了,来家里吃啊。”
洪江估计是已经被顾安打过招呼,爽快应下,还从家里提来一点洪二姨准备的山货,玉香也拎来几袋勐州当地的调味料,香味独特,清音很爱吃,哪怕就做个蘸料都能食欲大开。
吃着吃着,顾妈妈就聊起最近大院的事,“唉,志强怕是不行了,就这几天的事吧……”
所有人都该干嘛干嘛,玉香和洪江是因为没怎么见过他,没啥印象,顾安和清音则是无所谓,他之所以会走到这一步,完全是自己作的,不值得同情。
“清慧慧还是顶着林素芬的压力,把她名下那套四合院卖了,一家子带着柳志强去了海城一趟,但那边的大医院说他们也没法子,来晚了。”
“那个啥肝移植,还在试验阶段,人也不敢给他做,只能又坐着火车回来。”
这样的结果本就在清音预料之内。
“音音呐,妈就是给你提个醒,万一他们来找你给志强看病,你可千万别心软,现在谁沾上他们家就是沾上狗皮膏药。”
清音点点头,“妈您就放心吧。”
果然,话音刚落,也就几分钟的工夫,柳家老两口就上门了,哭求着请清音帮柳志强看看,都说她是附近有名的神医,她不能见死不救云云……
清音懒得搭理,直接出去打电话找元卫国拿丹参注射液的事。
“成,两天后我让人给你送过去,正好他们要去书城出差,你找人去火车站接一下就行。”
清音很高兴,问清楚火车到站时间,早上六点多,那个点连公共汽车都没有,倒是正好洪江要去火车站附近的自由市场买菜,就麻烦他顺道给带回来吧。
果然,洪江不爱说话,但办事非常可靠,当天就把注射液带到学校,清音中午放学取到之后,直接上宿舍给祖红注射。
“祖红姐把裤腿撩起来。”
除了林眉,刘丽云和祖静都静悄悄地在旁边盯着,就连自打入学第一天见过就再也没露面的姚丽娜居然也在,今天是正好赶上她回宿舍来拿东西,平时她都是走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