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厂长请说。”
“就是隔壁机械厂的事,你大概也听说了吧?那天来咱们厂里闹事的牛家人,现在找到正主了,正在围堵机械厂那边,为了稳定局势,不引发舆情,李厂长和杨副厂长已经向牛家人承诺会负责医治好牛秀秀……”
清音点头,没毛病,自己的职工把人家治出毛病了,这当然得负责。
“但问题就是,这三天来,厂里已经带她去过省医院,那边说没法子。”
清音挑眉,习惯性流产没法子?除了秦嫂子那是意外之外的情况,堂堂省级医院不至于连试都不试就说没办法吧?
“哎呀,我们大老爷们也不懂这些,我就长话短说吧,现在比较棘手的是牛秀秀又怀上了,而且正好四个月,说是肚子痛了好几天,也有点出血啥的,省医院那边说是先兆流产,保不住,而牛家的诉求就是,只要咱们能帮牛秀秀这一胎保住,这事就算了了。”杨副厂长红着脸说。
清音:“……”合着,牛秀秀现在即将要第五次习惯性流产了!
牛家人的要求说高不高,就是保个胎就能把那么大的事揭过去,可说低也不低,对于习惯性流产的孕妇来说,在不知缘由的前提下保胎简直就跟盲人摸象一样,让人毫无章法。
难怪连省医院都说没法子,这谁敢答应下来,以后就是扯不尽的皮,搞不好还要招来机械厂的埋怨。
见她拧着眉头不说话,三个男人都有点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只能静静地看着她。
清音背着手,在诊室内踱了几步,心里把习惯性流产的原因和常规治法过了一遍,那年没保住秦嫂子的孩子,她下功夫翻过很多书,现在那些理论知识在脑海里一一闪现,几乎倒背如流。
可看病不是会背理论知识就行的,“这事我不敢保证一定能做到,毕竟难处你们也知道,但如果二位信得过的话,我愿意试试。”
一是刘厂长亲自带人来,她能帮一把是一把;二来,牛秀秀虽说让书钢卫生室受了一场无妄之灾,但她确实也是医疗事故的受害者,清音作为一名要为中医正名的后继者,自觉有义务为她看看。
“能不能保住我也承诺不了,只能尽力一试。”
见她说得这么保守,李杨二人也乐观不起来,原本听说书钢有个小神医,他们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来求人,结果就这……
“两位老兄,咱们小清平时的医术医德自是没话说,但牛秀秀的情况,省医院也没办法,她能答应试一试已经是看在咱们兄弟单位的份上,你们要是想听她立军令状,那不可能。”刘厂长貌似说得凶巴巴,其实是在给他们打预防针,也是给清音做铺垫。
万一真保不住,这也不怪她。
“这是当然,老刘你把我们想成什么人了,小清大夫能试一试也是好的,我们感激不尽。”
说好,下午,机械厂那边就派人把牛秀秀送过来,是由那边卫生室的两位医生和两名护士用担架抬着过来的,清音偶尔会出去开会,见过他们,还聊了几句。
“嗐,可别提了,都是张瑞强害的,他自己爱出风头,却害得咱们出门都抬不起头。”
“哪个张瑞强?是以前在区医院后勤的张瑞强吗?”清音心头一动,这人以前实习的时候还跟自己发生过不愉快,后来听说离婚找了个当领导的老婆,调动到了后勤科室,怎么现在又跑到机械厂卫生室来了?
“可不就是他,区医院好好的不待,偏来祸害咱们。”
“可得了吧,不是他不想待,是他在那边作风不好,跟小护士眉来眼去,他老婆气不过就把他弄基层来了。”
清音实在没想到,自己跟这位“故人”是以她帮他擦屁股的方式再次“相遇”。
“哎哟清医生你是没看见,那天牛家人把咱们卫生室堵得死死的,还说要给咱们身上泼大粪,那可真是……”
“嗯哼,少说两句,来了来了。”
他们身后,是闻讯而来的牛大娘和几个儿子,看见清音都有点尴尬,公安让他们向书钢卫生室道歉,他们忙着去找正主,还没道呢,谁能想到今天居然还要来求她。
牛大娘重重地咳了一声,“清大夫是吧,他们都说你医术高明,那你给秀秀看看,她这胎一定要保住,保不住的话,这婚是离定了。”
清音面上淡淡的,“大娘,别忘了,我可是您那天口口声声大骂骗子的中医,我只懂中医,也只会用中药。”
牛大娘老脸一红,“那是气话,你就当我放屁,我满嘴喷粪行了吧。”
牛家其他人也都不太自在,清音一一扫过,“那我也给大家伙打个预防针,我是中医,也就是你们说的‘骗子’,只会用中医的法子试试,保不保得住我不敢打包票,你们同意,我才会看,不同意的话还是另请高明吧。”
所以,从始至终,她就没看担架上的牛秀秀一眼。
牛家人的本事她也是见识到了,万一自己托大把锅扛到自己背上来,那可不值当。
几人对视一眼,还是牛大娘狠狠心:“咱们听说了,你是好医生,跟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假中医不一样,你只管放心的试,不成我们也不怪你。”
其实,所有人都觉得牛秀秀这一胎还是保不住,只有母女连心的牛大娘还想试试,所以他们心里都做好了最坏打算。
而清音不仅要他们保证,还要牛秀秀的夫家也同意,虽说小两口闹离婚,但终究是没真离婚,即使真离婚了,孩子是两个人共有的,牛家单方面也做不了主。
见她的视线在人群中搜索,牛大娘立马揪出一个年轻小伙子,“这就是我女婿,秀秀的男人,你来跟清大夫说,说不管能不能保住你事后都不找清医生麻烦,说啊你!”
小伙子瑟瑟发抖,竖起四根手指,仿佛在对天发誓:“我,我说,不管能不能……”巴拉巴拉。
现场围观的人不少,要真扯皮都可以做见证,不过清音可不信这些,让牛家和夫家同时白纸黑字写下承诺书,签名按手印才行。
直到承诺书收好,清音才进屋查看牛秀秀的情况。
牛秀秀,女,26岁,停经四个月,腹痛五天,阴.道流血四天。既往流产四次。
大体情况跟李杨两位厂长和秦解放说的差不多,清音一边把脉,一边询问:“出血量多吗?”
“不多,每天就三四滴。”
“什么颜色的?有没有血块?”
“黑红,血块还没有,但按照前几年的样子,最多不超一个星期就会下血块,怎么办……”牛秀秀虚弱地叹口气,“清大夫,我这胎是不是还是保不住?”
清音没回答,而是继续问她有没有腰酸,小腹下坠等感觉,其实脉象上也能看出来,肯定是有的,甚至已经有胎将下的征兆。
有经验的老大夫是能给把出临产脉的,而她现在就有点类似于临产脉。
清音拧着眉头,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解放,去帮我把陈阳老师请过来一下,还有薛主任。”
陈阳和薛梅来得很快,他们其实也无心看病,这事闹得太大,他们担心清音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早就想来帮忙了。
俩人一个是中医圣手,一个是妇产科主任,查看一圈之后,陈阳先开口:“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要止血,再让她这么流下去,胎也要掉了。”
薛梅则是去检查室里帮牛秀秀做过检查,出来摇头叹息,“胎心极其微弱,我看已经没必要了,这么大月份,药流恐怕不干净,不行就我给她清宫吧。”毕竟,耽搁越久,死胎在肚子里留的时间越长,宫内感染的风险越高,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卫生室的条件好起来后,清音专门给她准备了两间简易手术室,一般的小型手术都能将就着现场做,不用再跑上级医院了。
他们说这些话是背着牛秀秀,牛秀秀还在检查室里,隐约传出啜泣声,清音被这母兽一般的啜泣搅得心绪不宁,只能踱步来保持头脑的清醒。
“我们知道你想尽力保胎,但这次真的没必要了,太过冒险。”
清音看向陈阳:“陈老师觉得呢?”
“如果你想试一试,那就试一试吧,咱们尽快给她开点蒲黄、茜草、地榆、槐花之类的收敛止血药看看,要是血能止住,或许还有尝试的空间,要是止不住,那就听你薛姨的,趁早清宫吧。”
“我们今天的目的,是要从最有利于患者的角度出发,而不是为了人情,不是为了给中医正名,拿患者生命冒险。”薛梅是个急性子,忍不住说重话。
清音却摇头,“不行,胎我不仅要保,还要用活血化瘀药。”
“啥?!你还用活血化瘀的,是嫌我外孙命大吗?当年那个骗子中医就是用了活血药把秀秀孩子打掉的,你现在还要用,你你你还是人吗你!”牛大娘猫着听了一耳朵,顿时急得暴跳如雷,指着清音就骂。
就是陈阳也着急,不住的使眼色:小清平时挺机灵啊,怎么今天说这种昏话,有出血肯定是要止血啊,她用活血化瘀药不是让病人血流得更多吗?那到底是打胎还是保胎?
第097章
陈阳还想问:这样的治法跟四年前的张瑞强有什么区别?
但清音是他欣赏的小辈,又当着这么多人面,他不好拆她台,只能以眼神暗示她别冲动之下乱说话,先冷静冷静再说。
医生不是圣人,有时候也会受外界情绪的影响,他担心是牛家人的态度和牛秀秀的哭泣,让清音自乱阵脚,年轻医生或多或少都会受点影响,但千万别冲动做决定。
“陈老师,我觉得牛秀秀的脉象里,胎脉滑数,尺脉躁动不安,俗称离经之脉,似乎是即将滑胎的表现,确实应该安胎保胎,但她有个特点,腰酸腹痛已经四天,出血量却极少,这说明胎脉尚有挽救余地。”
“薛主任查体发现的胎心微弱,或许不是即将流产的表现,而是母体不足,胎脉天生弱势。”因为她发现牛秀秀本人就长得非常瘦弱,说话总有种中气不足的感觉,不像是这个年代的体力工人。
牛家大致情况很清楚,一家子都是造纸厂工人,也不是坐办公室的,不至于这么“弱不经风”。
就拿秦嫂子那年的情况对比,同样是习惯性流产多次,秦嫂子无论身体素质,还是气息、声音、神色都比牛秀秀要强很多。
一直竖着耳朵的牛大娘闻言,立马接嘴道:“我家秀秀确实是从小体弱,三天两头感冒出虚汗,上三十斤的东西都拿不动。”
清音看向陈阳,陈阳不得不点头,怎么看来,胎心弱跟母体身体素质有关系,并不一定就是胎脉弱。
“况且,我记得我父亲曾经说过,中医看病,凭脉不凭症。”这其实是上辈子的爷爷说的,好的中医多数时候看病都要看脉象,而不是症状,因为症状有真有假,有虚有实,病人转述的时候也有偏差,不同的医生接收到的信息也不一样,但脉象不会作假,比症状和病人的嘴都可靠。
“你的意思是,病人的脉象里,有瘀?”
清音点头,陈阳赶紧跑到检查室,一把捉住牛秀秀的手腕,闭着眼睛,仿佛老僧入定一般慢慢地,细细地品起来。
陈阳擅长的是舌诊,这大家都知道,他跟清音结缘就是十年前诊错脉,没有诊出元老爷子的浮脉,当时清音替他圆了回来,结果十年后的今天,他刚才差点又忽略了牛秀秀的瘀脉!
三分钟后,陈阳臊得面红耳赤,冲着清音深深地鞠了一躬:“惭愧惭愧,原来受环境影响的医生是我,不是你。”
清音刚才貌似被牛秀秀的哭声影响,其实并没有,她在踱步,她脑海里的思考却并未停止,甚至比平时运转更快,更高效!所以她压根不可能被病人牵着鼻子走,在那么嘈杂的环境下依然没漏诊一丝一毫!
“况且,根据病史来判断,我早该想到的,她连续流产这么多次,体内肯定是有瘀才对。”
“再者,古人常说,中医治病不能简单的见血止血,见咳止咳,这跟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有什么区别?咱们这些老东西倒是犯了教条主义和经验主义的错误啊。”
围观众人啥也听不懂,就听懂一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寻思莫非牛秀秀这次还得“头痛医脚”不成?
清音直接看向牛大娘:“你闺女这一胎,我有90%的把握能保住。”
牛大娘也不傻,她看连陈阳薛梅那样的老大夫都要听清音的,心里也有点摇摆,要不是试试呢?
可要是没保住,那伤身不说,小两口的婚姻也要没戏了。要知道秀秀只是造纸厂普通工人,这两年效益不好,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而女婿却是玻璃厂的,如今正是大刀阔斧搞建设的年代,他们奖金都比造纸厂工资高……
老太太摇摆不定。
“妈,让我试试吧,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再流一次。”牛秀秀扶着丈夫的手,慢慢从检查室里出来,目光坚定地说。
清音看向她丈夫,“你的意见呢?”
“请清大夫试试吧,成不成用都不怪你。”
牛大娘见此,人家小两口都主动说要试,她拦在中间反倒成恶人了,干脆一咬牙,“成,那就用吧,能不能保住就看菩萨会不会显灵吧。”
清音也就不再耽搁,用补血行血的基本方四物汤打底,再加大量的安胎药,例如桑寄生、杜仲、续断、阿胶、艾叶和砂仁,做到安胎为主,活血为辅,这方子就错不了。
白雪梅亲自抓药,亲自帮忙煎煮,很快将汤药端过来,给牛秀秀喂下去。
众人一看,这保胎也不是一下就能保住的,自己是来看病的,咋变成看热闹呢?老大娘们赶紧回家做饭,工人们该干嘛干嘛,人群很快散去。
清音也挺累的,与常识做对抗,高强度思考其实是一件很费体力的事,“大娘你们今晚就住在医院,别回去了,夜里要是有什么情况就去叫我。”
“这药吃了,会有什么情况?”
“应该出血量会增多,最好多准备两条月经带和换洗内.裤。”
“啊?流血还会增多?”牛大娘脚下一个酿跄,“那还是保不住?”
清音无奈,“保不保得住要看脉象,而不是症状,不出血不一定是好事,出血也不一定是坏事。”
她这几年经手的女病人多了,发现有些自打怀上就流血的或许还能有惊无险保到生,但有的不痛不痒不流血的,说没就没了……秦嫂子就是最好的例子。
还是那句话,凭脉不凭症,病人不懂情有可原,但医生,绝不能被症状牵着鼻子走。
牛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又看向主心骨牛大娘:“娘,这咋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