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顾安此时倒是难得的正经,他心里恶心啊。
恶心得都快吐了,他从不否认自己是个街溜子,也不讲什么礼义廉耻和道德,可在赵和文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还真他妈像个正人君子。
“咱们去他家里吧?”
“你傻啊,刚才赵家亲戚先走,已经给他通风报信了,咱们去只会扑空。”副科长骂了一句。
顾安什么都没说,他觉得压根不需要亲戚报信,今天的混乱赵和文也有份,说不定他刚才一直在某个地方看着呢。从心理学上说,这种类型的人都有点自负,喜欢在人群外欣赏自己的“杰作”。
想到这里,他抬眼四看。
厂里他夜里来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有块石头,哪里有棵草,而此时,办公楼背后的仓库,似乎……
他向副科长使个眼色,指指后面。
多次合作的经验让副科长立马明白过来,顿时眼睛一亮,“走!”
*
卫生室里,白雪梅在冷静下来后,求生欲开始涌现出来,“清大夫,我还有救吗?还能治吗?”
“是啊,求求小清大夫,救救我家雪梅吧,您帮我家洗脱冤屈,您就是我们的大恩人,是大好人啊!”
清音一把扶住白老太,新社会不兴跪不跪的,她作为医生,自然会尽力治疗,但在治疗之前,她还是要把病情说清楚。
“你腹内原本只是有少量积水和瘀血,要是当时及时引流的话,应该不难治愈,但因为拖的太久,水凝为痰,痰瘀互结,病久入络,已经发展为胰腺囊肿。”
“囊肿不是肿瘤,你们先不要着急,我的建议是,因为囊肿比较大,你们先去医院检查一下,尽量能手术就手术。”正好,区医院最近引进了一台B超机,在影像手段的配合下,更能精准定位囊肿的位置、大小和性质,这对手术是必不可少的。
李修能的病就是靠那台机器检查出来的。
白家一听还有救,当即又是千恩万谢。
清音实在是累了,她体能再好,现在也过饭点很久了,肚子咕咕叫个不停,众人该散也就散了。
刘副厂长走之前,还跟她友好交流了几句,包括她是怎么看出白雪梅的病情,尤其是怎么断出她做过三次手术,又是怎么知道囊肿的性质和位置。
清音知无不言,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这在有经验的老中医那里,压根不是秘密。
“小清牛啊,你把脉真神,跟谁学的?”
清音继续搬出家传那一套。
“好你个小清,平时不声不响的,关键时刻干大事啊,早知道你把脉这么牛,上礼拜就让你帮我看看了,我去中医院挂的主任号,还排了俩小时的队。”
“结果啥都没把出来,你倒好,一下就连白雪梅做过几次手术都把出来了。”
清音摊手,心说那时候我给你看你也不愿意啊。
倒是林莉一直观察着她,见她被众人奉承依然神色淡定,不骄不躁,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
她是先入为主的不喜欢清音,但清音这段时间以来规规矩矩,从未迟到早退过,每天还能把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小张小李说长道短的时候,她也只是静静地听着,从未从她口里漏出什么八卦……虽然不愿承认,但她确实不那么讨厌她了。
堂妹关于这个女同志的说法,一点也不客观。
“你的医术不错,要不就来当医生吧,反正现在卫生室也正好缺医生。”
清音眼睛一亮,“好,但我以前学的东西不够系统,要是有不懂的请教您,您别嫌我麻烦就好。”
林莉点点头,她喜欢好学的年轻人,小张小李和小杨三人,当年都是来顶替父母岗位的,啥都不会,也不愿学,她倒是想教,但她们只想随便混个工作,会打针就行,她也是恨铁不成钢。
偏偏她们仨跟她都沾亲带故,念在多年亲戚的份上,她也不好说什么重话,这一来二去,倒把她们养懒了。
清音可不知道她的困扰,现在只想赶紧干饭。
谁知刚从食堂吃完饭回到卫生室,就见张姐李姐兴奋得嗷嗷叫:“赵和文被抓到啦!”
“你猜在哪儿逮到的?”
“居然是在咱们后面仓库旁边的公共厕所里,他躲在女厕所里!”
“听说保卫科的人进去,他正准备往粪坑里游呢……”
清音嘴角抽搐:可不可以不要用“游”这个动词,蛮有画面感的。
“就连公安来了都说没想到他能躲到那种地方,咱们保卫科的同事可真能干,要我我可猜不到,去他家里铁定扑空。”
“谁说不是,咱们厂保卫科最近可没少立功。”
清音静静地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这个事跟顾安脱不了干系。
他真的很聪明,平时从不显山不露水的,从不过分出挑,但也不是完全没存在感,可以说他把一个不学无术但又颇有小聪明的街溜子演绎得非常好。
别说,清音还真对他有点兴趣了。
好奇,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样的。
白天在厂里没觉着消息传得有多快,晚上下班回到家,清音才发现,整个大院都在议论今天的事,而她,更是处于八卦暴风的中心。
“小清音,你快跟咱们说说,那个赵和文真的……真的……”
清音点头,连公安都把人带走了,假不了。
“我呸!”
“真是畜生不如!”
“这都啥玩意儿,要是谁敢这么对我家闺女……啊呸呸呸,我满嘴喷粪,当我没说。”
众人了然的点点头,这事还真不敢往自家孩子身上套,难受。
“这白雪梅也是可怜,我听说吧,她就是傻,说把她的工作让给赵家人还是她自己提出来的。”这年头一份工作有多重要,谁都知道。
“我看啊,她也不一定是傻,是赵和文太精。”
清音点头,赞同。
今天她抽空跟白雪梅聊过,大致有了了解,这个女孩从小家庭困难,自卑敏感,所以当文质彬彬异性缘不错的赵和文追求她的时候,她几乎是没做任何考察没有犹豫的就答应了。赵和文又正好拿准了她的讨好型人格,在她因工受伤之后,照顾她,从舆论和心理上给她施压,让她对他感恩戴德,而她又是个懂得礼尚往来的性格。
说好听叫懂得礼尚往来,说难听其实就是讨好型人格,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好”,捧上了自己认为最珍贵的东西。
赵和文敢□□她,一是笃定她不敢报警不敢跟家里人说,二来也是想进一步拿捏她,让她从身体上和心理上同时“臣服于他。
众人又聊了几句,清音没继续听,直接回家休息。
前几天洗碗洗伤了,她最近都不想做饭,总吃食堂,所以也没啥家务需要干,洗漱过后,拿本书在炕上靠着看起来,看累了就睡。
得亏晚上睡得早,睡得好,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她刚到卫生室门口,就见一群人站在那里,看见她全都奔过来,“小清医生来了,早啊,昨天累坏了吧?”
清音:“?”她昨天之前不都还是信口开河的高中生吗,啥时候有这么好的人缘。
为首的是白家老两口,见面就拉着她的手使劲晃,犹如大领导握手一般,诚意十足,感激涕零。
“白叔白婶你们咋了,有事就说呗。”
老两口对视一眼,“噗通”一声直接跪下。
我嘞个豆,幸好我是练家子。清音拍着胸脯后怕极了,她前世跟着爷爷,是信一些玄学的,年纪轻轻她可受不住。
“求求小清大夫救救我家雪梅吧,求求你了!”
“小清大夫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铭记,我们只有这一个闺女啊,救救她吧!”
这一跪可好,把办公区整整五层楼几十间办公室的几十号人全引出来,轰隆隆全来看热闹了。
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中,清音好容易才听明白。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清音不是让他们直接去区医院做手术嘛,刚好区医院现在条件也挺好的,谁知他们去到那边,完善检查之后,那边的外科大夫居然无一人敢给她做手术,让她转到上级医院去。
“哪有这样的医院,咋病人去了还不给治呢?”
“人说用B超机一照,雪梅肚子里的囊肿有这么大。”白老头比划一下。
清音和林莉昨天其实已经通过触诊初步预测过大小,囊肿至少是16公分乘20公分,这还只是体表初步估计。在人体小小的腹腔内,长这么大一个随时有可能破裂出血、感染的庞然大物,说出来着实吓人。
加上长的位置比较特殊,即使是B超成像也有误差,这么大的囊肿,这年代一般外科大夫还真不敢做。
“人家还让我们直接去省医院,但我们去到省医院,那边又说他们做手术的主任出去考察了,其他医生都做不了。”
本以为迎来希望,谁承想居然又是闭门羹,“那咋办?”
“我说要不你们上京市去做,雪梅是咱们的劳动模范,路费和手术费咱给你们凑。”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她可是为了救工友负伤的,而她的不幸都是因为负伤造成的,凑点路费正好弥补一下昨天对她的误会,大家心里也能好受点。
可谁知白家老两口却还是痛哭:“省医院的医生说了,她身体太虚了,啥啥都低,好多指标不合格,不适合长途奔波,让咱先回家养俩月。”
“这咋成?”
“要是继续长大怎么办?”
“就是,治不了也不能把人往外推啊。”
众人七嘴八舌,都在数落医院的不是,清音其实能理解医院的做法,毕竟做不了的手术强行做,不是救人,是要命,同时也能理解众人的不满,大家上医院就是为了治病的,你治不了病还把我赶走是几个意思?
“小清大夫,你把脉能把病情把得那么准,肯定也能治疗的,对吗?”
清音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脸上,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想起爷爷常说的一句话:在生命面前,一定要尽力。
她还记得,爷爷是怎么践行这句话的。小时候,老家条件很差,很多村子都没通公路,半夜家属来找爷爷,爷爷发着高烧,踩着泥泞,沿着蜿蜒的山路,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到病人家里。
有时候,是终末期病人,大医院已经没办法了,家属找到家里来,哪怕已经知道死亡是早晚的事,但爷爷还是会出手救治。
爷爷说,哪怕只是让他多活一天,对他自己,对他的家人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哪怕没能让他多活一天,但能让他在临终前吃上一口亲人做的饭菜,能睁开眼看亲人一眼,黄泉路上不冷不饿不怕,也是宽慰。
人类在很多疾病面前是无能为力的,但哪怕是死亡,也有早死晚死,笑着死哭着死的区别,而最终能带来这些改变的,就是医生。
清音刚开始不太懂,觉得既然都治不好,那少花点钱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以免人财两空,可当见过爷爷用几毛钱的药材就让重病患者焕发生机,用山上随处可见的野草改善病人终末期生存质量的时候,她又再一次懂了爷爷说的“尽力”。
尽力用最少的花费不给活着的人增添负担。
尽可能长的延长病人寿命。
尽最大努力改善生存质量。
如果每一步都做到了,但依然还是走向死亡,那至少她不会后悔,病人和家属也不会后悔。
上辈子爷爷临终前,在前来送最后一程的所有乡亲面前,拉着她的手,说的最后两个字也是“尽力”。
想到那个画面,清音挺直腰杆,“我可以尽力一试,成与不成你们都不能怪我。”
“好,我不会怪你,我的家人也不会怪你。”
白家两老还没说话,白雪梅被人扶着走到门口。
清音和她的目光对上,那是对生命和健康的渴望,对新生活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