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谁家团子
司马贤落下一子, 抬眼顺着文殊公子的视线看向窗外,打趣道:“连棋都弃之不顾,可是街上哪家貌美姑娘吸引了先生的注意力?”
文殊公子收回目光,凝眸看了眼激烈厮杀的棋盘,白子似乎被逼入绝境,然而当他落下手中白子的那一刻,霎那间柳暗花明,白子被盘活了。
他淡淡道:“王爷说笑了, 我是被燕京的盛世繁华迷了心神。”
司马贤道:“我还以为先生是落入了某个温柔乡,自从双腿恢复健康,又娶妻,我倒是重新领略了温柔乡的妙处。如果先生遇到了心仪之人, 不妨早日将人迎娶回家。”
文殊公子道:“大业未成,还要两年。”
司马贤笑眯眯道:“为了先生早日娶妻生子, 我可要加快进程。”
“只是,废太子下台,父皇迟迟不愿另立储君,也不知属意谁?这回镇国公府的案子也交由秦王主审,我这个齐王反倒成了个陪衬,给秦王打了下手。功劳全成了秦王的,父皇也对他赞赏有加。”
原以为将太子和康王搞下台,他便能成功上位,哪知道六皇子后来者居上。
当初,文殊公子只提过一句,淮王似乎珍藏有吴皇后的画像,司马贤便计上心来,想出拿废太子是孽种的身份大做文章,借助华贵妃之手传出流言,没想到竟逼的太子反了。
司马贤赶在司马睿回京前,帮魏文帝稳定朝堂后宫。结果,却感觉皇帝有意抬举的却是司马睿,司马贤百思不得其解。
殊不知司马贤就是救驾太快,反让魏文帝起了疑心。
文殊公子心知肚明,却没解答司马贤的困惑,抬手落下一子,不动声色地挑唆:“如我没猜错的话,陛下暂未立储的打算。京中唯有你和秦王,两王有争储的能力,陛下未让你们离京就藩,许是陛下正在权衡,该选谁?”
顿了顿,又道:“侯向翼已死,西境战事将起,大燕和西夏迟早一战。”
司马贤狐疑:“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去边关博取军功?”
朝堂一旦有何风向,远在西境,就鞭长莫及。何况,司马贤受够了腿残的痛苦,并不愿去战场上搞个伤痛残疾回来,他就彻底与皇位无缘。
残疾?
让秦王去啊,如果秦王受伤变成残废,不就无缘皇位了。
文殊公子抬眼道:“王爷愿意吗?”
司马贤眼底掠过一抹狠毒的光芒,道:“我觉得,这份军功可以让秦王去博,最好……”
说着,司马贤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死在战场上,让他无福消受。”
文殊公子笑道:“王爷,真乃孺子可教也,一点就通。”
又一白子落下,黑子再无生机。
文殊公子说:“王爷,你输了。”
司马贤不以为意道:“我输了棋,却赢了天下。”
文殊公子:“提前恭祝王爷,心想事成。”
……
“桑桑,等等我。”
“等等,快停下。”
听见身后谢宝珠的急喊声,顾桑勒紧缰绳,马儿扬蹄停下。
她扭头看向从马背上跃下的谢宝珠:“谢二?”
谢宝珠握着马鞭,拎着一个小包袱,快跑到顾桑身边:“桑桑,你骑马的技术何时变得这么厉害,害我好一顿追。”
“离京这一年,怎么都学会了。”顾桑看了眼谢宝珠手里的包袱,问道,“你也是去为侯天昊送行吗?”
谢宝珠白了顾桑一眼,一边将包袱系在马背上,一边道:“谢家要避嫌,我不能去。你们顾家现在是水涨船高,侯天昊又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去送送他,旁人不会说什么。我们谢家可不一样,爹爹曾是镇国公的部将,恐惹祸上身。爹爹告诫我,最近这段时间在燕京城要夹着尾巴走。”
话语一顿,谢宝珠重重叹了口气:“我与侯天昊从小就认识,也是从小打到大的情分,这混蛋虽然越长大越讨厌,可他落了难,我心里也不好受。”
“里面是一些吃食和银两,让他路上带着吃用,离京上千里的路,也不知他受得了不?”谢宝珠不舍地看了一眼包袱,“都是我藏的私房钱,攒了好久呢。”
顾桑点点头:“放心,我会帮你带给他。你还有什么话要我带吗?”
“没有。”谢宝珠摇了摇头,一巴掌重重地拍在马屁股上,“我先去醉饕鬄定一桌,记得速去速回。”
“那个,我可能……”
话未说完,马儿瞬间如离弦之箭,带着顾桑疾驰而去。
她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顾桑:“……”
一路出了北城门,很快追上了流放队伍。
顾桑发现秦王妃之妹的名号甚为好用,不消多说,为首的官差大人便挥手让队伍停下歇息。饶是如此,她依旧拿了些银子帮侯天昊打点一番衙役。
毕竟,阎王好惹,小鬼难缠。
押送流犯本就是一趟苦差事,谁不想捞点油水辛苦费。
顾桑扭头看了一眼侯天昊脖子上的枷锁:“大人,可否将他的枷锁取下片刻?”
“这……不是我们不给通融,而是上头的命令,非抵达北地不可取下枷锁。”
“大人依令行事,是我不该为难你们。”顾桑眸光轻动,略压低了声音道,“大人也当知道,既是流放,便也是要他活着到达北地的意思。镇国公府虽不复存在,公主府却尚存,毕竟是南安公主唯一的子嗣。”
世上多的是捧高踩低之辈,见过杨家流放途中的悲剧,顾桑少不得多提两句。
“多谢姑娘提醒,本官明白。”
侯天昊带着脚链枷锁,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顾桑为他打点押送流犯的差役。
他被下狱,无人探监,她来了。
他被流放,无人相送,她还是来了。
可是,她不喜欢他啊。
顾桑走到他面前,发现他比诏狱所见更为憔悴颓丧,即使阳光正盛,可他宛若行尸走肉一般,了无生志。
他身上穿的新换的囚衣,急速瘦下去的身板不足以支撑宽大的囚服,空荡荡的。
眼眶深深凹陷下去,目光呆滞麻木,仿佛只剩下了一副破败的躯壳。
曾经肆意昂扬的少年郎,终究是死在了诏狱里,再也回不来了。
顾桑鼻尖酸涩不已,突然不知道支撑他活下去的意义在哪里?
他喜欢的人不爱他,爹死娘在,娘却当面杀了爹……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
侯天昊看着她,并没说话。
顾桑抿着唇,也不知该说什么。
坠落陷阱时,他救了她,她大言不惭地说要还他恩情。甚至,还妄想左右剧情保住整个镇国公府,结果呢,他都已经身陷牢狱,她才恍然记起这件事。
还是在顾九卿的帮助下,勉强留住他的命,可也仅是留下性命而已。
活下来的代价竟是那般残忍。
她也没脸说,只能说:“我来送送你,一路珍重。”
侯天昊带着枷锁,手不得自由,他不言不语也不动,只盯着着她看,像是临别最后一面,将她深深地记在脑海里。
顾桑走近他,将自己准备的包袱给他牢牢地栓在腹背上,又将谢宝珠的小包袱给他栓在胸前。
“这是谢二让我带给你的吃食和银两,吃的仍在包袱里,银两我取了出来……”
见无人注意这边,她抬手掀开他的衣领,瞳孔骤然一缩,只随意扫了眼,便可看见肌肤上纵横交错的丑陋疤痕,顾桑不自然地移开眼睛,将银子塞进了衣服里。
她又拿出一双千层底的足靴,示意侯天昊将鞋换上:“跋山涉水,没有一双适合走路的鞋子,脚肯定要磨出血泡。”
侯天昊不在意脚是否磨破,但还是依言换上新鞋。
“鞋底各有一张银票,冬衣的夹层里也缝了些银子进去,到了北地,用钱的地方也会很多。财不外露,路上小心些。”
对于顾桑的叮嘱,侯天昊始终沉默,她也不需要他的回应,见该说的已经说完,没甚么可交代的,顾桑打算离去时,侯天昊终于开口了。
“顾桑。”
他哑着嗓子,叫住她。
顾桑扭头看向他,只听得他问道:“你真的……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吗?”
侯天昊明知答案不会改变,可还是忍不住再问一次。这是他最后一次问她,只为让他的心死得再透些。
“为何这般执拗?这个世上又不是只有情情爱爱的,如果你想靠着这点子无望的情念,在北地是活不下来的。我可以当你是知己,当你是救命恩人,当你是朋友兄弟,唯独当不了恋人,我的答案始终如一。”
哪怕侯天昊真的一蹶不振,再也无法从泥泞中爬起来,她也不会骗他,不会给他不切实际的希冀,他需要挣扎活下去的信念与希望,指引他前路的明灯,但不该是她。
一刹那,四肢百骸犹如针扎一样。
侯天昊以为已经痛到麻木的心,不会有任何感觉,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百姓都说镇国公府是叛国贼,可侯向翼是侯向翼,你是你,他是父,你是子,虽有父债子偿一说,但也不可全然混为一谈。他是置江山百姓不顾的乱臣贼子,可你当真是吗?”
顾桑眸亮晶亮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可是,你当真是吗?”
侯天昊面色死寂,目光空无,好似没有任何反应与触动,好似什么都未听进去。
此刻的顾桑尚不知,穷极一生,他都在为摘除罪臣之子的烙印而竭尽全力。
侯天昊干涸的嘴唇剧烈抖动,嘶哑的声音带了一丝祈求:“我……你……你能抱抱我吗?”
他真的很冷,烈阳高照,却没有一丝温度。
顾桑愣住,随即伸手抱住他,抱住曾经明烈的少年,抱住他被折磨的瘦骨嶙峋的身体。
她说:“保重,万望珍重,希望我们有生之年能再见。”
侯天昊想要伸手回抱住她,却困于枷锁,只能记住这一刻的感觉与温暖。
她不喜欢他,不爱他,也没关系。
他会记住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临行相聚总是短暂的,顾桑一路骑行在队伍末,将侯天昊送出二十里地,方才调转方向离去。
侯天昊回头看了一眼消失的身影,一路再也未曾回过头。
顾桑并没原路返回燕京,而是带着随身细软,骑马拐向另一侧官道。
什么秦王府小住,什么三月之期,统统见鬼去吧。
让她守信重诺,呵,也要看她愿不愿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