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小离
乌玛禄请他坐下,方才论道。
扯了两句闲白,乌玛禄开门见山道:“我观佛经中皆有六道轮回,不知禅师能否为我开示。”
那止慧禅师辩才无碍,聪慧异常,闻言却不扯经典,只道:“贫僧未曾圆寂,恐无法为檀越开示。”
“所以,你是说没有六道轮回?”乌玛禄心中有些失望。
未到苦处,不信神佛。
她本是不信这漫天神佛的,可想着她那早夭的女儿,她又恨不得是真有那漫天神佛的。
她这一辈子都清醒,可唯独这件事上,她是期望有轮回,期望那个孩子有来世的。
止慧禅师旧话重提:“贫僧未曾圆寂,恐无法为檀越开示。”
乌玛禄沉默许久。
那止慧禅师只一味转动着佛珠,垂着眼,并不说什么。
乌玛禄慢慢的吐出一口气,才道:“禅师与众不同,可愿为我开示一二。”
她这般问,止慧禅师停下手中转动,才道:“贫僧法名止慧,只因恩师见我多有悖乱,方取如此名。”
他平和道:“贫僧初学君子之法,后成黄冠,后又为释子,看尽儒道佛之法,却不愿世人执迷,儒道佛终究只是一种认识世界的思想,无二无别。”
“佛经中虽写尽三千世界,写了生死轮回,贫僧不打诳语,既未曾经历过,又如何能言。”
说罢后,他又复转动佛珠。
他也许是应该讨好眼前的女子的,那样便有数不尽的香油钱。
然而,这不是他。
若非溟波禅师不在,寺中弟子推脱,也不至于让他来。
他的想法与寺中弟子不同,修的不是漫天神佛,只“明心见性”四字。
若是论禅,溟波禅师也比不得他。可若是说起神鬼仙佛,他便无话可说。
他若为了钱财外物更改了自己的本性,他又何苦修行这半百之年,不如早早找个地方圆寂去。
乌玛禄许久才回神,心里仿若压了一块儿沉重的东西,她也曾对康熙说过“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如今这问鬼神的人轮到了自己。
也不得不说一声讽刺。
她慢慢整理着自己的想法:“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上有所好,下必从焉。”
她似乎理清了些,她平静道:“比起这些鬼神之说……比起我自身爱欲偏好,我更该希望的是世人能好过分毫。”
她虽被舐犊之情遮掩了心绪,如今心里也还是有几分难过,可她毕竟颇为聪慧,很快的清醒过来。
止慧禅师闻听她言,微微颌首,道:“贫僧入宫时,有檀越已告知贫僧此事,贫僧别无长物,但请檀越割爱,容云居寺为檀越之女念经祈福。”
“禅师不是不信?”
“世如苦海,世人皆苦。若是举手之劳能免他人痛苦,为何不做。”
乌玛禄合十道:“禅师大德。”
止慧禅师来时就有人告知了他,关于眼前女子的执念,他是本着化解来的,又怎会行百者半九十。
他道:“不知檀越可曾听过佛门鬼子母神的典故。”
“听过一二。”乌玛禄平静道,“若禅师不介意,还请讲上一讲。”
止慧禅师为她讲。
传说古代王舍城有佛出世,举行庆贺会。五百人在赴会途中遇一怀孕女子,女子随行,不料中途流产,而五百人皆舍她而去。
女子发下毒誓,来生要投生王舍城,食尽城中小儿。
后来她果然应誓,投生王舍城后生下五百儿女,日日捕捉城中小儿食之。
释迦佛闻之此事,逐趁其外出之际,藏匿了她其中一名儿女。鬼子母回来后遍寻不获,最后只好求助释迦佛。
佛说:你有五百个孩子,少一个就着急,而寻常人家只有一两个孩子,被你吃了,那又该怎幺办呢?
佛劝她将心比心,果然劝化鬼子母,令其顿悟前非,成为护法诸天之一。
乌玛禄听完后安静等止慧禅师说话。
止慧禅师道:“虽是典故,道理却是相通的。”
乌玛禄点头道:“便正如那故事中的鬼母佛一般,说到底也不过是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伤害他人时,如同伤害自己伤害自己的亲人,又如何下得了手。”
那些为自己为自己在意的人去作恶的人,只需想一想,他们为恶的内容若是落在自己身上,他们愿不愿意,便会止住恶念。
便如杀人的人,他们只需要想,自己若是被杀,自己爱重的人被杀,他们可有分毫愿意,便知晓了,他人也不愿意被杀。
无非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往古来今,概莫能外。
乌玛禄本性纯善通透,少有恶意,自是从未想过要因为自己孩子死去的事去伤害他人。
第96章
她自己尚且会因为自己孩子死去而难受,她又怎能忍心去伤害别人的孩子?
“檀越能如是想,再好不过。”
乌玛禄虽知止慧禅师不欲谈大千世界,六道轮回,但她对于自身的事耿耿于怀,多加思考后,又忍不住再次问道。
她道:“我有一个疑惑,想听听你的意见,而你我只做猜测,不论真假。”
“檀越请讲。”
“《桃花源记》中,武陵人得入桃花源,却终不可复得,旁人也寻不见,或许是那桃花源算作另一方世界。”乌玛禄道。
“可以如此看。”
“那若有人误入桃花源,找不着出来的路,禅师以为此人当如何?”
“平常心对待。”
乌玛禄侧首看向他:“禅师请细说。”
“佛家讲缘。”止慧禅师道,“武陵人误入桃花源是缘,离去是缘。缘来缘去,不必执着。缘散再不得入。”
“若有人误入桃花源,找不着出来的路。那便是缘分尚未尽,若是尽了,自然知晓离去的路。既然如此,不如多看一看桃花源内风景。”
“既来之则安之。”
“你我无一物,灵台生金慧。
三千大梦觉,方晓我是我。”
乌玛禄安静的听止慧禅师宣讲。
她想,的确,浮生若梦,梦里梦外皆是梦。
若现代是真实,那么此时又如何不是真实。
但她却颇为固执,她问:“可若是这武陵人在桃花源中,始终想着武陵呢?”
止慧禅师在冥冥中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双手合十,庄严的宣了一声:“阿弥陀佛,那便想着。”
“世间生灵各有来处,各归去处,檀越只要不行恶,做什么皆是可以的。”止慧禅师道。
“既然无一物,行不行恶便也不重要了。”乌玛禄故意道。
止慧禅师微微笑道:“虽无一物,又怎无一物。”
“多谢禅师。”乌玛禄双手合十行礼道。
云空未必空,欲洁何曾洁。幻中妄浮屠,于是亦为真。
乌玛禄又向止慧禅师请教了一些自己观看书籍时的疑惑,止慧禅师一一解答,颇为耐心。
末了,止慧禅师带了些许惋惜:“可惜了。”
“可惜什么?”乌玛禄不解道。
止慧禅师闭口不语。
乌玛禄笑道:“我是真想知道,禅师尽管说,于我来说,也不过是以人为镜,照看自身灰尘。”
比起六祖慧能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她自觉自己寻常,只做得神秀禅师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那止慧禅师许久才道:“檀越聪慧通透,必有宿慧,贫僧平生罕见。论悟性,纵然溟波禅师也差上一些。只可惜……”
只可惜她是后宫妃嫔,入不得释门修行。
乌玛禄对此倒不以为意,笑了起来:“山门修行是修行,红尘炼心亦是修行。我若能为苍生讨得一分宽容,也不往我来世上一遭。”
她是个自私的人,她想要自己求得解脱逍遥,也想求得苍生安。
止慧禅师闻此言,心中触动,起身行礼:“贫僧为天下百姓谢檀越。”
止慧禅师并不怀疑她的话,她虽只是后宫女子,却也是这世间最尊贵的那批人,她若愿意为天下百姓讨得一两分宽容,那也是能做到的。
要知道,她这样的地位,指缝里露出一丁点儿,于寻常人家都是泼天的富贵。
他来,原本只是走个过场。
他流转儒道释三家,看遍里间利益勾杂,见尽了形形色色的人。
来上香求愿的,欲望满满,面目贪婪。
来求佛问道的,无不是带着贡高我慢之心。
他虽出家,亦在红尘中。
他难免被这种过去的经历蒙蔽了心,以为招溟波禅师入宫的女子也是如此,求得无非是身体康健,喜乐平安,又或是夫君爱宠,亡魂超度。
这世间千般愿万般求,求的也不过是内心欲望。
却不料,她的确是个心净的。
他虽略微惋惜,却早已修行到不为念转的境界,又道:“恩师为贫僧取法名止慧,便是恐物极必反。”
他虽未明说,不过乌玛禄已经听出他的意思,平静道:“我曾听闻,凡夫心随境转,圣人境随心转。慧与不慧,早夭或老亡……”
她突然反应过来,起身一拜:“多谢禅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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