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临山海
话说回来,这熊掌固然难得,但对于身居大豫最顶层的某些人来说,也并不是真的就没吃过。
辛夫人在屋中环视一圈,便见到卫尉梁丰的夫人姚氏,沧州太守的夫人江氏,以及另外几位夫人,都已经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色,只等着她开口发问。
霍琇的目光却停留在了洛千淮面上。
“景大娘子。”她笑吟吟地说道:“听说你自小生于乡野,应是见识过这等野味吧?不如你便来说上一说,此为何物?”
第四百七十三章 货殖之道
霍琇漫声开口之际,洛千淮正舀了一颗蜜汁红果塞入口中,才刚咀嚼了几口,就察觉到了众人投射到来的目光,脑中也后知后觉地理解了对方的话。
在座所有的人,包括与洛千淮有交情的几位夫人,这会儿已经都听出来了,霍琇字里行间透出的轻视之意。
能坐在这水榭之中的人,就没有谁不是七窍玲珑的,就算赏花那会儿没看出来,但从水榭席位的安排上,也都大概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襄侯虽然只是个没有食邑的关内侯,但侯爵是超品,他的未婚妻就算本身是个内宦之女,也该受到与侯爵相当的礼遇,理坐坐在前排上首的席位才是。
辛夫人出身显赫,又做了多年的丞相夫人,于官场交际那一套游刃有余,断不可能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所以这座次安排一出,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她对这位景大娘子极为不喜。
王夫人跟崔莹儿等人对此虽然颇有微辞,但现在到底是在辛府之内,循着客从主便的规矩,并不好多加置喙。
再往深里说,辛家现在掌了丞相大权,马上又要出一位皇后,且以现在陛下的年纪来看,少说也还会有几十年的富贵,若是那辛娘子再生下中宫嫡子,成就百年门阀也并非不可能。
这般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人家,便是身为陛下舅母的王夫人,也不可能为了一个景大娘子,就去跟辛夫人唱反调,更不要说是崔莹娘跟其他人了。
只是明面上虽然不好偏帮,但私下里的提点还是可以的。
楼智平身为大农令,掌天下财政经济大权,家中收到的各色供奉并不比丞相府少,所以妻女亦是知晓熊掌的滋味,便是对着那旁人眼热无比的云锦,也并没有多么强烈的渴求。
崔莹娘向自家女儿递了一个眼色,示意让她伺机解围。
由楼紫嫣出面,不过是小女儿娇憨好胜了些,就算是搅了崔琇当众落景大娘子的面子,对方也不好迁怒到楼家。
楼紫嫣会意,正要开口抢答之时,就听见洛千淮说话了。
说来也是奇怪,之前跟她同行了不短时间,始终沉默不语的内向之人,这会竟能当着满堂客人,说得落落大方,丝毫不露半点怯色。
非止如此,她的音色还是出乎意料的悦耳,便如山谷清泉,清澈平和,虽然声音不高,但却似能直接流淌到自己的心底一般。
“夫人说得没错。”洛千淮从容说道:“先前小女在忻州乡野之时,里民便是侥幸猎到熊掌,也不舍得自己尝鲜,都是拿到乡市或县中售卖,所得不过数千钱,却能极大地改善家中的生计,求得一个衣食无忧。”
就是等于回答了辛夫人的问题,说出了方才佳肴的来历。
辛夫人没料到她竟然真能认得出来。
她的唇角紧抿,双眼微眯,现出了明显的不悦之色。
只是这会儿却少有人注意到她的变化。除了几个欲求云锦的夫人之外,其他人倒是还好,尤其在知晓了方才所尝的佳肴竟然是熊掌之后,甚至生出了几丝窃喜之情:
一来辛夫人肯用这种奢华珍品待客,说明对她们的看重;二来如她们这般生长于西京的贵妇,还是第一次听人提起底层村民的生活,觉得十分新鲜。
万夫人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村姑而已,竟然真能品出熊掌的味道。那好好的一匹云锦,难不成就要落到这等人的手里,实在是暴殄天物。
她抬眼看了看另外几位难掩失望之色的夫人,冷笑着开了口:“景大娘子,此处并非是你幼年所居的乡里,说话须得过过脑子——熊掌在这西京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去岁矅星楼岁末拍卖的那道红烧熊掌,价格最后都过了千金——你方才说只能卖到数千钱,莫不是信口雌黄,将我们这些人当成了傻子吗?”
她这么一说,其他夫人们亦觉得有理,一时间满是议论之声。
洛千淮却并不意外。商品流通,经济之道,在这个时代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洞悉一二,在座的贵妇们大多连算术都不懂,哪里会知晓这些。
她淡然一笑,免费为她们科普道:“夫人可知货殖之利?东海之珠,商人以大斛收取,每斛价格不过千钱,运至西京制成钗饰,一支少则数金,多则百金;湖州之绸,织女夙兴夜寐,一月可得两匹,售于布庄亦不过半饼金,然运至西京,价格至少十金,上不封顶。”
“这熊掌亦是如此。乡野之中不过是难得的野味,里民能换得数千钱已是心满意足,哪里想得到会有人将它们一路快马解送至西京,以加入好酒的高汤反复煮至软烂,浇以蜂蜜调煮的酱汁,镇之以磨成细粒的冰沙,起个“踏雪寻熊”之类的雅名,便能卖上百倍千倍的价格呢?”
洛千淮说到这里,下面的夫人们均是听得讶异连连,各个若有所思。
辛夫人不意景大娘子竟有这般见识,不仅轻而易举地化解了自己的刁难,还将自家大厨独门秘制熊掌的方子也当众说了出来,在众人面前着实出了一番风头。
最令她郁闷的,便是那主动将梯子送到对方脚下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这就等于自己搭了台,本想让人在上面出个丑,结果对方却借此机会,赢了个满堂彩。
崔莹娘却是心中畅快。她常在家听楼智平说起生意经,于天下商贾之事,了解得比在座其他人多得多,此刻对洛千淮更是另眼相看,觉得她不止是医术高明,眼界也极为不俗,绝非是寻常女子。
怪不得陛下特意挑选了景大娘子配给襄侯,原来是慧眼识珠。这么看来,之前外间盛传的少帝不待见襄侯一事,多半乃是谣言,不足取信。
王夫人的心中却生出了另外的念头,望着洛千淮的目光变得有些灼热。
少帝为王家平了反,不仅发还了被充公的产业,还额外赐下了不少商铺田庄,可惜王泰还小,自己又是一介妇人,并不懂什么经营之道。当年王家出事的时候,周边相熟的人家要么袖手旁观,要么落井下石,此番再贴上来的,她也并不待见,所以一时也找不到人商量该如何打理。
可这位景大娘子却似对此道并不生疏。她与自家本就相熟,若是请进府去好生询问一番,听听她有什么高见,多半也能有所收获。
第四百七十四章 关格之症
洛千淮这里,已经说到了尾声:
“所以说富无经业,货无常主,懂得货物包装后卖给合适的买家,就是商贾的生财之道。”
辛夫人就是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景大娘子方才这番话,说透了很多她之前想都没想过的东西。
辛家家大业大,掌管起来并非易事,就算是为了维持体面,花销也绝不可少。便是她手上各色田庄产业虽多,但近年来收入一直并不景气,若非四方孝敬不绝,早就撑不下去了。
也许该让夫君出面,寻个脑袋灵光的商贾来帮自己打点生意才是。
但这些事,霍琇只会在心里盘算,嘴上是万万不会承认的。
她向着坐在她斜下首的万夫人,递过了一个眼神。
后者立即会意,冷笑着开口道:“商贾低贱卑鄙,难登大雅之堂。景大娘子日后是要嫁入侯府的人,当谨言慎行,勿要张口闭口地提及那些阿堵物,没的平白污了身份。”
她这么一说,辛夫人的另外几位拥趸也不甘于后,纷纷地跳将出来:
“今儿乃是赏花宴,此间清雅高洁,切莫要让铜臭之气,污了这干干净净的水榭。”
“景大娘子虽是生出乡野,未受过诗礼熏陶,但大婚在即,也当寻妥贴之人,教教规矩才是。”
洛千淮只觉得好笑。这些所谓的夫人,一个个外表光鲜亮丽锦衣玉食,皆是靠了权势与财富撑着,她们自己心里也未必不明白这一点,但偏偏习惯了口不对心,只将礼义风雅放在嘴边,时时说道,至于其他俗物,便是连提都不能提上一句。
她有心想要跟她们论一论无商不富的理论,教教她们的衣食住行,包括今日宴上的各色佳肴,皆是靠了商人之力从各地转运而来,可又觉得没有必要。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更何况她们也不会付给你讲课费。
忽然之间,洛千淮就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她站起身来,向辛夫人辞行道:“小女粗鄙,若非夫人盛情相邀,原不应履此贵地。现今酒足饭饱,这便回去了,以免再污了众位夫人的眼。”
言毕,她也不待辛夫人发话,直接带着星璇转身离去。
还未走出水榭,便见一位女使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满脸都是惊惶之色,擦着洛千淮的肩膀冲了进去,直接跪到了辛夫人的案几之前,口中高呼:“夫人不好了!”
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府中女使如此失礼,辛夫人本就因洛千淮而不满的面,立时变得更加冷肃。
跪坐在她侧后方的嬷嬷沉声道:“贵客盈门,做什么这般惊惶失措?且赶紧退下去,有什么事待以后再说!”
那女使就似完全没听懂一般,哽咽着说道:“是大娘子,大娘子不好了!”
一听见这句话,周边嘈杂的声音立时便消失了,所有的人都将注意力放到了那个女使身上,耳朵更是竖得高高地。
辛府的大娘子啊,那可是辛夫人的嫡女,霍家的外孙,未来的大豫皇后,说是满西京身份最尊贵的女子也不为过。
说她不好了,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辛夫人这会儿哪还再顾得上洛千淮。若是目光能杀人,她已经将这个胡乱说话的女使碎尸万段了。
“大惊小怪。”辛夫人将到了嘴边的怒喝强行压了下去,并不再抬眼看那女使,只对身边的嬷嬷吩咐道:“先把人带下去,莫要惊吓到了客人。”
那嬷嬷应了,拍了拍手,堂后就冲出了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一边一个挟住了那女使,又用帕子捂了她的嘴,直直地向外拖去。
辛夫人咬着后槽牙,强行挤出了一个笑容:“婢子无状,惊扰到诸位夫人了,还望莫要见怪才是。”
万夫人反应极快,连忙接口道:“府上下人不少,难免有些心粗手拙的,不过是些许小事,我等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
梁夫人也不甘人后:“是啊,要说我家下人比夫人这里可少得多了,可一个一个就跟榆木疙瘩似的,再如何教导都不开窍,还想着请夫人您传授点经验呢!”
那边崔莹娘却是心细,见那女使泪水涔涔而下,眼中满是绝望之色,不由心中一动,开口道:
“夫人向来御下有方,我等有目共睹,想来这女使虽有逾距,多半是事出有因。不若先听听她到底想要说些什么。我等赏花饮宴本是乐事,若是不合误了大娘子的事,那可就罪过大了。”
王夫人是个心疼子女的人,自忖若是有人来报儿子出了事,她肯定会放下手边的一切事情扑过去,所以对辛夫人这般做法亦觉得难以理解,闻言便帮腔道:
“我观这位小女使的急切之色,绝非是装出来的,想来确实发生了天大的事,不若赶紧问清楚,若证实是假传消息,再重重惩处也不迟。”
辛夫人的本意,并不想在众位夫人面前谈及自家女儿,而是准备把人带出去再问个清楚,但崔莹娘跟王夫人都这么说了,剩下的几位夫人虽未开口,但神情间也透着同样的意思,只好改口道:
“罢了。把人放开,让她说。”
那女使这会儿已经将被拖出水榭,一得到自由,便双膝跪地,一路膝行至大堂中央,哭诉道:“夫人,大娘子的腹痛再度加重了,上午已经吐了两回,茶饭不思”
霍琇知道女儿近两日经常腹痛,也请了侍医来看过,只说是饮食不节,开了药又让忌生冷油腻。本来已经有了点好转,没想到现下反而又加重了。
虽然如此,她也没觉得问题有多么严重,不至于特意冲撞了赏花宴,当下便沉了脸:
“既是大娘子有恙,只管持我的贴子去请侍医便是了,何必到这里危言悚听?”
那女使当然能听懂这句话中浓重的威胁之意,当即便以头触地,呯然有声,口中悲呼道:“夫人,侍医方才已经来看过了,说是,说是关格之症已经,已经无力回天了”
这句话,就像一个晴天炸雷一般,将水榭内的所有夫人,全都击得头晕目眩。
第四百七十五章 荐与不荐
谁不知道,关格乃是必死之症?可怜那辛大娘子,明明是是个花骨朵一般秀丽的小人儿,还没来得及坐上皇后的宝座,得享无边富贵,先就这般断送了性命!
众夫人在心中感慨叹息,也有少数此番家中有女被选入后宫的,心中存了一丝暗暗的欢喜——说不定那个尊贵无比的位子,就能轮得到我们家了呢?
更有那一等一的心细缜密之人,隐隐想到了之前百官力荐霍家女为后,结果最后旨意却落到了辛家。当时朝野内外皆以为,大司马看在辛家大娘子是自家外孙女的份儿上,咬着牙认下了这个结果——现在看来,也许辛大娘子的急症,中间还另有隐情。辛夫人的大脑已是一片空白。她木然地站起身子,在嬷嬷的搀扶下走到了堂前,站到了那名女使的面前。
女使再度重重叩首,抬头之时青砖上血迹殷然“婢子情知犯了大过,愿领死罪,但求夫人即刻回去看一眼大娘子,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噗!”一口鲜血自辛夫人口中,重重地喷了出去。
一众人立时大惊失色,身边的嬷嬷从人忙不迭地上前相扶,手忙脚乱之间,只听得霍琇有气无力地道:“快,快扶我过去,去看韵儿”
她说着说着,勉强缓过了一口气,思路也清爽了些:“去前院寻相爷回来让他派人去太寺请最好的侍医还有西京以及五陵之内叫得上名号的医馆,将他们最好的郎中全请回来——我就不信,不能将韵儿的性命给救回来!”
下人们有了主心骨,立时便依令四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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