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临山海
不仅仅是因为莲先生拿出来的解毒方子,一个比一个更加精妙,也因为其中蕴含的阴阳五行、脏象五腑学说,颠覆了他之前所学。
还有昨日拿到的那份医案,更是从表及里,全面地介绍了消渴症的成因与防治要点,并且提出了系统性地治疗理念,创新性地使用了多个汤方合剂,全都妙到巅毫!
其中有些药材伍配,初看还会觉得并不理解,但细细思索之下,往往会忽然灵光闪现,悟出其中更深层次的道理来,令他反复拍案叫绝!
他本以为,自己幼从名师,又经过二十多年的从医实践,医术已经登峰造极,可到了现在才明白,其实不过是一只井底之蛙!
而这位莲先生展露出来的医术,就像在他面前打开了一道崭新的大门,必会让他的医者之路,走得更高更远。
他已经想好了,不论这位莲先生是什么来历,之前师从何人,又是如何年轻,他都一定要拜在她门下,执弟子礼,虔心求教。
薛温的执行力向来很强。他殷勤地唤人取来了飱食,又小意奉承洛千淮吃好喝足,趁着她心情不错之际,便双膝跪倒在她身前:“莲先生,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这一幕,正好让过来查看情况的墨公子一行,全都收到了眼底。
墨公子在药庐的小院门口止了步,以目制止了卫苍等人的动作,目中光华闪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卫苍与卫濯跟在他身后,心中所受的震憾要多大就有多大。
薛温出身名门,且又是天下知名的医者,在谷中的地位超然,便是见了主上,也从来没有屈膝行礼过。
而无论是营主卫主还是其他人,平时都只有有求于他的份儿,见面时全都是低声下气,小心求恳,生怕惹了他老人家不悦,不肯尽心为自己和下属疗伤。
可他们现在看见的是什么?向来矜持高冷,对他们不假辞色的薛大郎中,竟然对着卫莲各种讨好,甚至于不惜双膝跪地!
他们心中巨震,洛千淮何尝不也是如此?
她连忙伸手搀扶:“薛郎中,你这是做什么?”
薛温虽然是医生,但也是内外兼修,一身功夫相当不弱,哪里是她扶得起来的。
“我想拜入莲先生门下,跟您学习医术。”他极为诚恳地道。
洛千淮的第一想法,当然就是拒绝。她当然不会妄自菲薄,以为自己的医术不足以教人,更不会敝帚自珍,把自己所学的一切尽数私藏起来。
事实上,经历了前世医学教育的人,都不会有这种想法。天下患者何其多,只有早日将更先进的医术推广普及出去,才能泽被万民。
只不过,现在时机尚不成熟。她留在这谷中本就是权宜之策,早晚都要找机会离开,又何必收下这么个弟子,多上一份羁绊呢?
“我年龄尚幼,于医学方面也不过是入门者。”她想了想,找出了一个曾经用过的挡箭牌:“且所学医术,皆由舅父所著医案中得来,若非事情紧急,便是使用也该经过他老人家的同意,又哪里有资格收你为徒呢?”
薛温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位莲先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医术,原来竟是家学渊源!
“不知您的舅父,是哪位国手名医?”薛温郑重问道。
这个问题,门外的墨公子等人也同样好奇。他们确实曾经调查过洛千淮,但对于她从未露过面的母系亲族,确实没有多加关注。
国手谈不上,是不是名医洛千淮也不太清楚,可是谎话既然已经出了口,那就一定得坚持到底:“舅父现居于长陵,姓文名溥。”
“文溥?”薛温重复了一回,脑中飞速回忆,却怎么也没想起相识的名医中,有这个名字。
“令舅父之医学见解,莫说是在五陵,便是西京之中,也未必有人能及。”薛温说道:“可是不知为何,温竟然从来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没听说就好,洛千淮松了一口气。她还真担心他早就认识,揭穿自家舅父的真实水平。
“舅父向来淡泊名利,平素喜好独来独往,得闲时不是研究药性,便是为贫寒百姓免费诊疗,既无达官显贵扬名,薛郎中未曾听闻,也是自然之事。”她信口开河。
薛温却听得眼睛一亮,大为钦佩:“令舅父悬壶济世,仁心仁德,怪不得医术远胜于温这等沽名钓誉之徒。”
“薛郎中过谦了。”洛千淮再次伸手相扶:“每位医者都有自己的路。我虽然不便收徒,但却也乐于与你交流切磋,互相增长。”
只要你不去找我那个淡泊名利的舅父求证,我就很乐于指点你。
这一回,薛温到底顺了她的意,起了身:“还请莲先生不吝赐教。待这边事一了结,温令会向令舅父拜师求学。”
那一竿子可就支到猴年马月了。洛千淮心下暗喜:“好说,好说。”
她并没有注意到,院外的墨公子已是扭头看向了卫苍,后者立即会意,低声道:“属下这便去查。”
果然如洛千淮所说,下一服药灌下去没多久,卫鹰等五个人就都醒了过来。洛千淮赶了过来,再次把了脉,调换了清毒加补益的新药方,便打着呵欠准备回去休息。
“卫莲。”卫鹰已经了解了情况,得知救下自己的正是洛千淮,面色复杂之至,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开了口:
“你救了我一命,以后我自会报答。”他说:“但是,若你以后仍心怀不轨,对主上有所图谋,就休要怪我不念今日情面。”
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受害妄想症。洛千淮白了他一眼,抽出几根金针扎在他面上:“再说废话,当心自己嘴歪眼斜。”
卫鹰心中一凛,果然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洛千淮不再理会他,略想了想,便唤来薛郎中又交代了几句,自己则施施然离了药庐。
长陵归义坊。一户人家打开了大门,两个男仆架着一名中年男子到了阶前,用力向下一推,那男子便重重地摔了出去。
“咣当!”陈旧的木制药箱砸在了他的身侧。
先前推搡他的男仆狠狠地啐了一口:“呸!什么庸医,竟然敢上门来招摇撞骗?”
第七十五章 长陵居,大不易
套了铁箍的大门重重闭合。文溥撑起身子,慢慢地将散落在地上的药材与几贴膏药收回药箱,这才缓缓地站了起来。
方才那一摔着实不轻,此刻右肘与膝盖处疼得厉害。他随意看了一眼,见到青色的丝棉袍子上,已有几处破损,更有暗红的颜色缓缓渗透出来,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新衣是妻子去年刚做的,他向来爱惜得紧,今儿因是到刘员外家出诊,才特意拿了出来,没想到就变成这样。
这条巷子来往的人并不多,但方才的动静不小,这会儿也有了围观的人。文溥无视他们的目光,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归义坊,又斜斜地穿过了东市,进入了怀仁坊。
长陵初建之时,高祖皇帝下诏强迁关东六国贵族,以及关内豪门大族充实陵邑,当时邑中富贵逼人,一转眼已有百年光景。
此时长陵虽然仍为五陵之首,人口接近十五万,但已经略微带上了衰败之相,并不如新兴的阳陵、茂陵那般繁盛。
只是这些变化,对于混迹于怀仁坊,最底层的市井小民来说,却是浑然未觉。
文溥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本想悄悄处理伤处换过衣物,却没想到妻子林氏眼睛尖得很,第一时间发现了他。
“出了点意外,不慎摔了一跤。”他嚅呐着陪笑道。
林氏白了他一眼,却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将他推到房内,脱下了袍子,又打了温水帮他清洗伤口。
待一切收拾完毕,文溥也换上了一件宽松的旧袍子,她方才敛容问道:“是刘员外做的?”
“也不是,就是……”文溥眼神闪烁。
“行了,不会说瞎话就别编。我早先说什么来着,这刘家后院就是一摊子糟乌事儿,那妾室出现了小产之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别的郎中都恨不得躲着走,偏你就头铁往上冲。”
“她是误闻了麝香。”文溥叹气道:“可是若这三日都按我的方子服药,此刻胎儿应该已经保住了才是,完全不至于到了小产的地步。”
“所以说,你就是个榆木脑袋!”林氏恨铁不成钢,伸出手指在他头上狠狠戳了两下,终究没有再数落他:“算了,方才君舅与君姑让你回来便去见他们,有话同你说。”
文溥一进堂屋,便见到自家阿母正在抹着眼泪,而阿翁则像以往一样,背脊挺得像标枪一般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他行了礼,起身问道:“不知阿翁阿母唤我过来,所为何事?”
“后日便是你阿妹的忌日。”文周说道:“你可有什么打算?”
原来是这件事。”文溥想起早逝的大妹文兰,心里便狠狠地痛了一下:“我已经跟林氏提过了,准备着手布置香案祭品……”
“这个先不急。”文周打断了他,叹气道:“当年是我一时激愤,与你妹夫生了龃龉,后来家中又遭了变故,这一向就没再联系,现在想来,却是有些过了。”
“阿翁可是想通了,要与洛家重新修好?”文溥面上露出了喜色。
“你阿妹的三个孩子,现在应该都不小了。”文周沉吟道:“尤其是你外甥女,算来也快到了及笄之年。那老洛头看着人模狗样的,内里却皮里阳秋,也不知道能给她订门什么样的亲事,你阿母这厢担心得紧。”
“我懂了。这便托人去打探一下妹夫与外甥们的情况,再尽力帮衬一二。”文溥点头应道。
文母这时已经缓和过来,将一个红木匣子推了过来:“我知道,这几年你独自撑着这个家也很辛苦。行医本就不易,又经了上次那件事,想必也是举步维艰。”
“阿母说得什么话。”文溥跪了下去,垂首道:“是儿子没用,将阿翁用性命换来的家业都败坏了,实是不孝之至。”
“那件事,岂能全都怪你。”文母起身将他扶了起来,又将那红木匣子塞到他手中:“这是阿母的私房,你这便拿了去,无论是探听消息还是要帮衬你外甥,又或者是给茵茵添妆,都从这里取用便是。”
文溥本想推拒,但想到家里的现状,最后只好咬着牙受了,出去与林氏说起此事。
林氏当年与小姑文兰处得极好,也曾经见过幼时的洛千淮,闻言眼圈儿也红了:“茵茵小时候,最是乖巧粘人,也不知道现在变成大姑娘,会是个什么模样。”
文溥沉默,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些年,我对他们不闻不问,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还愿不愿意认我这个舅父。”
“你不要这么想。”林氏抹了泪:“当年那件事,生生地拖了好几年,你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身子也被熬坏了。”
她的手抚上了文溥的鬓角,那里早已变为灰白,便是头上束起的发间,也已经星星点点,染上了霜雪之色。
“阿溥。你别担心,妹夫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必会护着她和外甥们。以后我们多加往来,他们不会怪你的。”
“希望吧。”文溥握住了妻子的手。
治好了卫鹰和几个月卫,给洛千淮带来的好处是肉眼可见的。最直接的一点,就是谷中众人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取得九卫大比头名后,还是有不少人对规则的临时变更不服气,总觉得她是用了取巧的功夫,一旦全无禁忌,必不是火一等人的对手。
可她却有一手那么高明的医术。不仅将卫大营主从必死之境救了回来,而且还有亲卫之中的卫岚大人亲自现身说法,称她医术通神,连开肠破肚的重伤也治得好,简直是骇人听闻。
九卫中人,平素都是在刀尖上舔血,死伤本就是常事。但要是能好好活着,谁也不愿意走上死路,生死关头,要是卫莲大人能够伸出援手,说不定就是另一种结局。
所以他们此刻对于洛千淮的各种友善与恭谨礼遇,便是可以理解的了。
卫鹰他们是习武之人,恢复得极快,不过躺了两天,便已经没事人一样起来处理公务,见到洛千淮之时,虽然仍然有些别扭,但先前那种阴冷的敌意却是消失了。
第七十六章 趁人不在领个奖呗
洛千淮对现状相当满意。这几天墨公子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并没有让她下厨做菜,也没有唤她随侍左右。
每日三餐两点,自有星星们给她送过来,内容相当丰富,鸡鸭鱼肉俱全,还有各色水果菜蔬。
洛千淮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她仗义救人换来的待遇,所以便从容自在,过上了睡到自然醒,醒了尽情吃的美好生活。
只是今天她亲戚来了,整个人都慵懒得不行,磨磨蹭蹭躺到了日上三竿才爬起来,吃过了早午合餐,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稍一收拾便出了房门,向下三卫的营地而去。
一出门,她就发现了与以往的不同之处。先前随处可见的守卫,今日少得可怜,她畅通无阻地进入了火卫的宿舍,竟然都没遇到什么人。
洛千淮顺着门牌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火一所在的房间。火卫这边的宿舍是四人间,比人卫的单间要差得多了。
门是虚掩着的,洛千淮虚虚地敲了两下,也不等人答话,就直接走了进去。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裸着满是鞭痕的背趴在塌上,一见她进来,立马横眉怒目:“你来做什么?”
哟,自己打小报告自作自受,还好意思迁怒于她?洛千淮撇了撇嘴,冷笑起来:“自然是来落井下石,看你的笑话喽。”
关于赌资缩水只剩百分之一这种事,现在她想起来还心痛得厉害,见到罪魁祸首,哪有不奚落埋汰的道理。
尤其是,对方受了刑活动不便,就是反抗也只能用嘴,正是她这样的假高手真菜鸟的用武之机。
哪知火一听了她的话,怒气又平添了三分:“你还好意思来落井下石?真是卑鄙无耻之极!像你这样的人是怎么混进亲卫队伍的,简直是给主上蒙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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