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临山海
宰相门房七品官。这周府虽不是宰相之家,但也是累世官宦,宅中的二管家身为主家信重之人,能力手段并不弱于寻常低阶官吏,论起见识眼光,说不定还要更胜一筹。
只是这会儿关心则乱。周同的脑中嗡嗡响着的,全是无救二字,待听到最后一句,他已经怒不可遏。
“把人给我拉开!”他铁青着脸道。身后的人冲上前去,便要动手。星九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得逞。
只是这些身强力壮又通晓武功的护院武士,却不是先前那几个伙计能比,星九应付得有些吃力,很快便要招架不住。
“大娘子,当心!”她提醒道。
洛千淮这会儿正在按摩方娘子的内关穴。拔针之后,患者已经醒转,手指颤动,眼球微动,只是因着之前休克时间不短,所以浑身无力。
按摩内关穴能够扩张血管,改善心肌供血,尽快缓解上述症状,令患者能够尽快恢复清醒。至于哮喘的治疗,就是在她之后的事了。
发现方娘子的身体变化的,不止是洛千淮一人。之前那个蹲坐在她另一侧的仆妇,也同样看在眼里。
要说在场的人中,最希望方娘子无恙的,她绝对能排上前三名,眼看人已经有醒过来的可能,哪能能容许别人破坏?
“二管事,您快让他们住手,别影响了方娘子的救治——她应该是快醒了!”
这后面一句话,如石破天惊一般,震得在场的人全都呆愣了一下。
高良缓缓地转动脖颈,慢慢地看向那被他判了死刑的方娘子,却见她的手竟颤巍巍地抬了起来,向着周同的方向指了指,又轻轻地落了下去。
在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方娘子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人都醒了,周府的护院管家也不是傻的,立时便住了手。星九对洛千淮能将人救醒毫不意外,只是站在一旁揉搓着生疼的手腕,幽怨的眼神自那方才的对手身上扫了一圈,换来了对方小心又满含歉意的回视。
周同已经冲到了近前,将那仆妇一把提起丢到一旁,将妻子半揽入怀:“萦娘,你现在感觉如何?”
方萦娘对夫君温柔一笑,又将目光凝在洛千淮面上,只觉得恍如隔世。
她在三根金针入体之时,便已经醒了过来,只是胸上似被压了大石,沉闷得无比,几乎无法动作。
但是外界发生的一切,她却能听得清清楚楚。包括那位名满长陵的高郎中说的那些话。
她在大宅院里待了那么多年,早就看透了上下各色人等的勾心斗角,高良这种简单的挑拨,根本就是个小儿科。
高郎中先前也曾被请到府内为内眷诊过病,那时她还敬过他医术高妙,没想到这人品却是卑劣如斯。
一口断了自己的生死,还不让别人诊治。倒是眼前这个精致美丽的小娘子,从头到尾都不屑辩驳解释,只是一心专注救人。
两相对比之下,分出高下的不止是医术,还有仁心。
“谢,谢谢你。”她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
第一百六十章 可愿再信我一次
“方娘子不必急着说话。”洛千淮的音色清澈,语气平和,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方才我施针回阳救逆,只是救急而已,接下来还请跟我回去,继续治疗才好。”
周同略一思忖,还未说话,就见妻子点头道:“好。便听小娘子的。”
高良在一旁站到现在,方从惊愕之中清醒了过来。这一清醒,周遭众人的议论之声就全都被收到了耳内。
“真是想不到啊,人还真的被救醒了。”
“所以高郎中是看走眼了吗?他要是能治的话,没道理把人往外推,难道他这医术难道还不如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坚决不肯收,说是必死的病人,让人在大门口给救醒了,这回春堂的面子里子,今儿个可全都没喽!”
“照我说也没什么不好。高郎中这些年架子可摆得不小,无论大病小病,开的药是越来越贵,也该吃个教训才是。”
“你们还记得当年的霁安堂吗,其实文郎中的医术真不比高郎中差,要不是遭了横祸,现在指不定怎么样呢!”
“只看人家文郎中的女弟子,都能把高郎中治不了的人救活了——二人医术的优劣,不是清清楚楚?”
高良气得手脚冰凉。他要是能预见到眼前的场景,肯定不会当众揭破文溥和那小娘子的关系。但是怎么可能呢,那方娘子明明是哮症引发的厥证,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怎么可能就这么被人救回来?
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见周同一把抱起了妻子,就要跟着洛千淮离开,心知他们这么一走,今天的场子就彻底找不回来了,连忙上前阻拦道:
“二管家,令正既然已经醒了,那么又何必舍近求远?”他露出了微笑:“之前也就罢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补虚健体,而这种事,恰是高某所擅长的。”
周同闻言,有所意动。周府的三郎自幼体虚多病,一直都是由高郎中照看的,所以平素里也算是相熟。而身边的这位小娘子,美则美矣,也确实把妻子从必死之境救了回来,可作为医者还是太年轻了些,远不如高良那般成熟稳重。
高良极擅察颜观色,看他这般神情便知有戏,连忙趁热打铁:“何况我们回春堂也是长陵最大的药铺,什么珍贵补药应有尽有,便是百年的老参,也还存着大半支,稍后给令正免费切上一片合药,想来对身子也是极好的。”
最后一句话,他是走到近前低声说的。周同帮着主家办的事儿多了,人情事故尽皆精通,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
用这片百年老参,换他对今日的事不再计较。也顺便,把人带回回春堂,多少挽回些自家刚丢的面子。
百年老参有多么难得,他当然知道。便是那么薄薄一片,也不是他跟妻子这样的下人有资格吃到的。
周同心里做了决定。他低头望向妻子,却见对方也正看着他,缓缓地摇着头。
洛千淮这却在看着文溥。她从专注状态下回过神来,自然想起了方才被遗漏的东西。
文姓本就不是常见的姓氏,眼前这个名叫文溥的郎中,十有八九便是她的阿舅了。
看上去就面善,被她当着墨公子等人的面吹上了天的阿舅,似乎还真的是个不错的郎中,不会因年龄而看轻她,愿意虚心请教,而且还能举一反三。
就是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个药铺坐馆,有没有跳槽的可能。
打虎亲兄弟,开医馆最好也是亲舅甥。她出了高价聘坐堂医,一方面是想要建个轮休的机制,不想自己太过辛苦,二来也是为了没事下乡义诊做打算。若是阿舅愿意过来搭把手,那自然是再好也没有了。
只是不知这回春堂的高郎中与他有何仇怨,竟会那般当众诋毁他。
这些都是后话了,并不急于一时。眼前的方娘子,既是她先接诊的,那么这高郎中就别想半道截胡。
“高郎中。”洛千淮的声音不高,但却十分清朗,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可知,何谓大医精诚?”
她不待高良反应过来,便开口道: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半仰的脸迎着天光,眸色清澈可鉴日月,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圣洁味道。包括高良在内,所有人被她的容光所慑,一时全都噤声无言。
在这个未知的时空,诵出铭刻于心的大医誓词,就好像将前世今生的那份羁绊,重新联系到了一起。
洛千淮的眼前出现了无数师友的面孔,他们似正与自己并肩而立,高举右手,目光坚定,郑重发声:
“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
说完最后一句,洛千淮的眼角有些湿润,但她的唇边却勾起了笑意,问仍然呆呆站在那里的高良道:
“高郎中。我且不问你此刻有何感想,也不问你愿作大医还是巨贼。我只想问你一句,既然口口声声说要为方娘子治病,那么可有良方能治好她的哮症,让她从此免受此病之苦?”
高良怔了怔,想要糊弄几句,但临到嘴边,却忽然说不出口。他缓缓摇头:“哮症无解,只能尽力避免诱发而已。”
“既然你治不了,那就省了那份功夫形迹之心,让我来治。”
“怎么可能?”高良苦笑:“非是高某小觑人,只是这哮症自古以来,还没听说谁能治好呢,小娘子莫要让病患空欢喜一场才是。”
“但你方才还说,方娘子必定醒不过来。”洛千淮淡然道。
明明是冬日,高良的额角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被噎得说不出话,洛千淮却转向了周同夫妻:“不知二管家与方娘子是如何想的,可愿再信我一次?”
第一百六十一章 家师他医术高明
“我信。”方娘子哑着声音道:“若非小娘子,我就再也见不到夫君了。”
周同不想拂了妻子的意,半信半疑道:“内子这哮病,真的还能治?”
他问话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看着站在一旁的文溥。
文溥心知他是被高良的话误导了,以为自己是这位小娘子的师傅,可光凭人家刚才针灸用的法门,义无反顾救人的胆魄,就远不是自己能及得上的。
更不要说,还有那一篇震聋发聩,炙得他心底火热无比的大医精诚之言。
如拨云见雾般,将他这些年在迷茫之中仍在坚持的一切,清晰地剖白出来,且说得更深更透。
悬壶济世写春秋,矢志岐黄泽苍生。微言大义,论迹亦论心。
这是创道者之言,筑就了从今而后的无数医者奔赴的大道。无论前途如何艰险,他们都不会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文溥的眼神渐渐清明。他哪有什么资格为她之师?只怕便是想要拜入门墙,也够不着。
他苦笑一声,正要开口澄清,那位小娘子却对他眨了眨眼,然后嫣然一笑,对周同道:
“家师自创了针灸汤方并用之法,可根治哮症。二管家无须担心男女大防,小女已得了家师真传,完全可以为方娘子施针。”
周同最后一丝担忧也被打消了。他也认得文溥,先前霁安堂的柳老郎中在世之时,是周家老家主最信任的郎中,每次登门都会带着文溥。
可惜后来柳老郎中没了,霁安堂倒了,文郎中又遭了事儿,从此在官宦之家中消声匿迹。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借着这个时机沉淀下去,精进了医术,还教出了一个女弟子。
他点了头,不再理会仍想出言挽留的高良,抱着妻子跟上了洛千淮。
洛千淮没走出多远便住了脚,回头望向仍呆立场中,有些昏昏然的文溥,俏声道:
“师傅,您还待在那儿做什么?高郎中今儿个必是没心情留您叙旧的。”
她朝着星九使了个眼色,后者便会意走了过去,附耳对文溥道:“先生且先随我们去,大娘子自有主张。”
一行人刚要离开,街上便来了一队差吏。方才跑去报官的伙计就陪在一旁,指着洛千淮与星九道:“就是她们两个!来我们回春堂闹事,还打伤了坐堂的高郎中!”
为首的差吏头目双眼如鹰隼一般,直落在洛千淮面上,既无礼又肆意,让她十分不适。
论起会看人下菜碟儿,这些差吏若说是第二,那就没有谁敢称第一。
洛千淮与星九的衣饰容貌都非俗品,在未查知根底的情况下,他们也不想轻易得罪。
“到底怎么回事?”那头目大喝一声,端的是威风凛凛,若洛千淮就是个普通的小娘子,怕是会吓得跌坐下去。
只是她虽然不怕,但因着前面去录验行传的不良经历,对这个时代的公门人员,也确实喜欢不起来。
好在今日这个场合,也并不需要她去应对。
周同大步上前,站在差吏头目身前低声说了几句。一旁的随行护院知机地奉上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那人拿在手中掂了几下,便露出了了然的笑容。
“既是误会,那陆某便给二管事这个面子,先行回去了。”
“多谢陆差爷。改日便由在下做东,请诸位喝个痛快!”
那位陆差爷带人离开之前,目光又向洛千淮面上扫了一圈儿,但当她抬头看时,对方却已经走得远了。
东市的主街相当宽阔,足能容得下两辆马车并驾齐驱。距离回春堂二十余米的地方,正静静地停着一辆黑漆马车。拉车的两匹马同样是黑色的,只是在眉心中间,各有一道白色的星形印记。
上一篇:吾凰万岁
下一篇:黛玉:都重生了谁还当病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