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你看那?北辰星,生得多么明?亮啊。凡夫俗子,总爱以北辰喻君王,可肉体凡胎,又怎能如天?关一般经久不衰呢?”
司马恒款款道来,柔媚的语音,带着几分缠绵悱恻的弦外之意。
“我的父皇,因一场酒后风寒而骤然薨逝。”司马恒娓娓地讲述起近几十年间,发生在台城之中的种种变故,“我的皇兄,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阳痿指控,而被狼狈地赶下了王位。而先帝,那?个被桓阳和郗岑选中的幸运儿,虽然成为?了江左新的天?子,可却从未在这?皇位之上获得安宁,以至于最终惴惴不安地结束了生命,将那?烫手的山芋,交到了自己不成器的儿子身上。”
“皇后娘娘,你说,咱们?如今这?位陛下,又能够坚持多久呢?”
第165章 张氏
当今圣人还能够坚持多久?
这问题令王池感到心颤, 她忍不住去想,假如圣人崩逝,那?么?,这台城会变成什么模样?自己又会是什么处境?
王池在十月的凉风中冒出了些许汗意?。
“无论如何, 总不会比现在更差。”她这样想道, “一旦牵扯上?叛国的罪名?, 那?么?,我和我的孩子, 势必只能走上绝路。倒不如让一切都在合适的时候戛然?而?止, 既然?圣人无法被?劝服, 那?么?,假如他?消失了呢?”
对于此刻的王池而?言,只有死去的丈夫, 才能让她重新?拥有被?攫取的安全感。
一旦圣上?崩逝, 王池将无可置疑地成为太后。
更何况, 他?只有王池所出的三个中宫嫡子。
王池将作为新?帝的母亲,借此踏上?皇室女人通往权力的最容易也最普遍的一条道路。
她想:“太后薨逝之后, 圣人便能卸下伪装, 肆无忌惮地做他?自己。那?么?, 是不是只要圣上?驾崩,我也就能重获新?生呢?”
王池第一次觉得,“山陵崩”这三个字,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妙词。
以至于她单是在心里想想,就仿佛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快。
司马恒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王池借着摇晃的宫灯, 仔细端详这位近几年风头大盛的公?主。
在这位公?主口中, 当?今圣人实在是不配为夫,她用数不尽的言辞来诱惑王池, 向她许诺一种没有丈夫的美好生活。
王池心动了,但却并未表露出来。
她向来自认为平庸愚钝,可今日却第一次清楚地洞悉了眼前这位公?主的野心。
世人都以为庆阳公?主贪恋财富,沉迷享乐,为此,甚至甘愿自降身价,去听从郗归这个仇人之妹的吩咐。
可是,如果这位看似沉酣生意?经的公?主,根本就不甘心如今的生活呢?
如果她在臣服于郗归的同?时,还生出了与郗归相违的野心呢?
王池并不相信司马恒这番话是出于郗归的指使,在她所听到的传闻里,郗归是一个沉着、冷静的政客,是一名?从不妄杀的主君。
王池觉得这传闻确实属实,毕竟,就连对郗归恨得咬牙切齿的圣人,也只是痛斥她的嚣张,而?非狠毒与狡猾。
她想,如果北府军确实以公?正磊落闻名?,那?么?至少,郗归不会给人留下明显的隐私算计的把柄。
既然?如此,又怎会选择让庆阳公?主这样一个容易感情用事的人,来充当?诱使她弑君的说客呢?
于是王池在心中缓缓地笑了。
“没什么?可怕的。”她这样告诉自己,“司马恒终究还是那?个色厉内荏的公?主,这样一个心思外?露的人,是不值得恐惧的。”
当?试图利用他?人的人,率先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那?么?,她就很难赢了。
司马恒想火上?浇油,怂恿王池做出弑君的逆举,好教?自己握着这把柄,成为新?朝能够掌握实权的公?主。
可王池的反应却与她所设想的大相径庭,她表现得完全没有一国之母的气势,反倒呈现出一种小人的软弱和奸诈——先是表现出了对这番大逆不道之言的惶恐,而?后又难免生出几分渴盼的窃喜,最后却又恢复了先前那?副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只把带着几分微弱期待的眼神,投向气势颇盛的司马恒。
“废物!”司马恒忍不住骂了一句,“你这样的胆色,如何能够成事?”
孰料王池却骤然?变脸:“不能成事便不能成事,这本就不该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公?主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份,无论如何,我终究是江左的国母,就连圣人都不能辱骂于我,何况你只是一个公?主!”
王池故意?高傲地昂起了头颅:“公?主如此嚣张,当?心我一状告到圣人跟前,让朝臣来看看你究竟还配不配做江左的公?主!”
“好,好,好!”司马恒气得冷笑,“你不愿做,自然?有的是人愿意?做!到时候可别怪旁人拔了头筹,把你挤到看都看不见的犄角旮旯去!”
司马恒离开了,带着她那?一群显眼的扈从,直奔琅琊王府而?去。
王池扶着姚黄的手臂,半靠在她身上?,掌心溢出了冷汗。
“娘娘,您不要担心,庆阳公?主已经走?了。”姚黄低声宽慰道。
“我不是担心这个。”王池闭了闭眼,听着周遭的风声,觉得有一种做梦般的不真切感。
“郎主的性情,您再清楚不过。他?绝不会行通敌卖国之事的,您放心,圣上?会明察秋毫的。”
“明察秋毫?”王池凄然?而?笑,“姚黄,你真的相信这话吗?”
“就算为了皇子们,圣人也不会——”姚黄抿了抿唇,轻声说道,“毕竟,宫中只有三个皇子,无一不是太原王氏的外?孙,圣人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孩子受到叛国之罪的牵累呢?”
“他?哪里会管这些?”王池扶着姚黄的手臂,缓缓地在游廊上?前行,“赵氏怀孕了,很快就会临盆,圣人会有越来越多的孩子,我的孩子再也不会独占司马氏高贵的血脉了。昔者周幽王宠幸褒姒,为之逐太子,杀申后。事到如今,我一个没有恩宠,又即将失去家族的皇后,与申后又有何不同?呢?”
姚黄担忧地看着王池,迟迟没有说话。
直到王池的声音重新?响起,打破了这凝滞的寂静,她的面容是那?样伤感,可声音却无比冰冷。
“安排人不着痕迹地告诉张氏,圣人厌其年老色衰,打算废了她的贵嫔之位,改立为夫人,封怀孕的赵氏为贵嫔,居三夫人之首。”
张氏名?唤少芳,是陪伴当?今圣上?多年的旧人,于八年前被?琅琊王送进宫,此后便独得圣宠,阖宫之中,除了皇后王池,便是张少芳风头最盛。
然?而?,自从琅琊王因征发乐属之事与圣人生了嫌隙后,圣人便再不愿见张少芳,而?是新?立了不少年轻貌美的妃嫔。
后宫是最为势利的地方,一个无宠的妃子,若是再没有立得起的后台,便只能强打着精神,过那?种表面风光、实则凄清的生活,连侍人们都能暗地里为难她,更何况那?些得意?的年轻妃嫔。
对于张少芳而?言,往日的恩宠,早已如青春流水一般消逝,她唯一能够抓住的,只有贵嫔这个仅次于皇后的头衔。
这是她最后的尊严,她决不允许任何人夺走?她的地位,践踏她的尊严。
第二日,当?圣人斥责琅琊王与王含、王安的消息,在建康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之时,张少芳仿佛以后的日子都不用过了一般,拿出多年的积蓄,贿赂圣人身边的内监,帮她将一枚玉搔头送到了御前。
许多年前,圣人曾盛赞少芳的貌美,沉迷于少芳的温柔,他?曾在广州进贡的诸多珍品之中,亲自为少芳选了一只玉搔头。
那?时候,让少芳沉醉的,不只是圣人表现出的帝王之爱,还有那?个与玉搔头紧密地联结在一起的与汉武帝李夫人有关的瑰丽传说。
她是他?的佳人,会一直陪伴着他?,直到生命尽头。
张少芳设想得很好,可自古君恩如流水,就连那?位倾国倾城的李夫人,也会惧怕因容颜不再而?惹了武帝的厌恶,更何况少芳呢?
她二十五岁的时候,便因为琅琊王的错处而?遭到冷落。
四年过去了,少芳每日在铜镜中看着自己逐渐老去的容颜,心情一天比一天更加凄凉。
她等啊等啊,等着有朝一日,能够盼来圣人的回心转意?。
可男人永远贪慕好颜色,宫中的新?人越来越多,圣人如何能记得起她呢?
少芳有时也会去园中走?动,每当?看着新?人们娇俏的容颜、玲珑的身段,听着她们娇俏的笑声时,她总是难免感到凄凉,以及嫉妒。
更令她感到心惊的,是那?些年轻美人看她时的眼神。
在那?些人的眼里,她仿佛一个不合时宜的老妖怪,突兀地出现在了只属于青春女子的花园里。
十几岁的少女,是不能理?解年近三十的女人的。
她们放肆地挥霍着青春——独有的青春,丝毫忘记了面前这个三十岁的女人,同?样也曾有过这样的好年华,不知道这个三十岁的女人,同?样还有有着一颗怦怦跳动着的、渴望爱与被?爱、企盼重获恩宠的年轻的心。
她们以为自己与少芳之间?隔着遥遥的天堑,以为少芳是旧时代过时的古物,可是在少芳心里,自己分明也才刚刚自十几岁长大啊。
年轻美人们好奇地注视着少芳,观察着这个从前的宠妃,想从她身上?窥见些许曾经独得盛宠的原因。
她们也会用轻蔑的余光扫过少芳,似乎在嘲笑她刻意?打扮但却仍旧在青春面前落了下风的容颜。
最让少芳无法容忍的是,她们中的有些人,会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她,这怜悯不啻于一种残酷的宣判,令少芳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垂暮的老人,让她不得不接受自己也许永远无法重获恩宠的现实。
可少芳还是忍下了这一切,她是后宫之中仅次于皇后的贵嫔,必须时刻以优秀的德行来要求自己,绝不能在新?进妃嫔面前显露出嫉妒与不甘的本色,不能让她们发现自己高傲的外?表之下,竟然?是那?样地脆弱,那?样地不堪一击。
她忍得那?样辛苦,希望圣人能够看得到她的贤良淑德,希望哪怕恩宠不再,也能够获得一些圣上?的垂怜与尊重。
可他?始终没有给她。
就在今天,侍女们议论纷纷,说圣人嫌弃她年老色衰,且未生育,因而?要废了她的贵嫔之位,将之赐给青春貌美、怀有身孕的赵氏。
少芳坐不住了,她已经几乎了失去了一切,不能连仅有的位分也被?剥夺。
她本不愿让旁人了解自己的脆弱,可这一次,却选择低下脊梁,第一次以金钱开路,试图借着些许往日的情谊,求见圣人一面。
第166章 驾崩
张少芳轻轻抚过鬓角, 细细端详着自己那映在铜镜中的面容。
镜中美人如画中仙一般,任谁也不能否认依旧是一副好颜色。
只可惜,终究比不上从前。
少芳哪怕不?去刻意与那些年轻的姬妾相比,也会因察觉自己年华的消逝而忍不住想要叹息。
婢女阿萋用灵巧的双手, 为她挽出了七年前最为时兴的惊鹤髻, 画就了当初最受圣人喜爱的远山长眉。
她诚恳地说道:“贵嫔如此美丽动?人, 圣上见了您,一定舍不?得?移开眼睛。”
可少芳却不?像阿萋这样?乐观, 她轻蹙眉头, 为这妆容添上了几分自厌的愁色:“还不?知道圣人会不?会接受我的求见呢。”
“求见。”少芳轻轻咂摸着这两个字, 心中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之?感。
任何?事情,只要和“求”字沾上了关系,便?再也不?会遂心如意。
因为这代表着, 一个人, 要将他的喜怒哀乐、死生荣辱, 都寄托到?另一人身上去。
少芳曾长久地厌恶这一点,她以为自己哪怕失去一切, 也不?会愿意失去尊严。
可直到?今天, 她才真正意识到?, 原来她是如此地恐惧“被剥夺”,以至于竟愿意低下头颅,去求取一个维持地位的机会。
在少芳惴惴不?安的期盼中,圣人终究还是来了。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为什么而来,有关圣人痛斥琅琊王的传言, 已在建康城中传得?人尽皆知, 可他竟愿意在此刻踏足少芳居住的华园,来看一个出身琅琊王府的早已无宠的旧人。
少芳说不?上自己心中究竟是种什么感觉。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地端详过圣人, 心中难免会有埋怨,可更多的却是庆幸。
她压抑着心中强烈的激动?,做出曾预演过千百遍的最为柔美的姿态,绞尽脑汁地挑起各种话题。
可圣人却十分地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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