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谢瑾觉得?自己明白郗归这么做的原因,可这并不?影响他内心的刺痛——他的妻子,她的爱人,竟用剑指向他。
微凉的剑锋令他心中隐隐作痛,可他们早已明白彼此殊途的命运,因而这拔剑相向,竟仿佛也没有想象中那?般令人惊愕。
然而,书?房之中的两派人,却毫无疑义地因那?柄泛着寒光的剑而剑拔弩张。
双方都警惕地瞪视对方,可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谢瑾看着郗归,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可又实在觉得?自己没有好?辩解的地方,于?是只能沉默。
因传言而赶回建康的谢循,作为书?房中最年?长的人,率先有了动作。
他上前?几步,似要开口劝解。
可郗归却赶在他说话之前?,率先开口责问:“我再?三提醒,要你?注意太原王氏的动向,要你?确保粮道的畅通。可你?又是怎么做的?整整四万援军,还未遇到北秦人的兵马,竟在扬州境内,遭遇了不?止一股流匪的阻拦。而这些所谓的流匪之中,竟还藏着鲜卑人的影子。”
郗归的声音越来越高:“敢问侍中,你?就是这样来提防太原王氏的?就是这样来护卫这场事关江左存亡的南北大战的吗?”
“寿春原是你?谢家的地方,我北府军出人出粮,去帮豫州守卫春,可你?们又是怎么做的?”郗归的胸膛起伏着,剑锋也随着她越来越尖锐的逼问而迫近谢瑾,直到刺破了他颈侧的皮肤,渗出殷红的血液。
“弟妹!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谢循忙不?迭地喊道,语气中浸满了担忧。
可他虽然着急,却因郗归将剑抵在谢瑾脖颈的缘故,不?敢接着上前?,以免触怒了她。
“当年?我父与谢亿一同北伐,因重病之故退守彭城,可谢亿却想当然地揣度我父惧战,是以擅自下令,仓促退兵,以至于?许昌、谯郡、沛郡尽皆陷落,北征也不?得?不?终止。”
“寿春之败,我已经失去了父亲。”郗归越说越激动,眼?角滑落一滴泪水,“可你?们如今又是怎么做的?扬州与建康密迩相接,竟然会潜藏着北秦人的细作。更为荒谬的是,这细作竟然一边勾结皇室,一边串联流匪,在扬州境内一次又一次地掀风作浪!”
“我早就说过,太原王氏狼子野心不?得?不?防!我将建康的一切放心交给了你?,可就因为你?对太原王氏的一再?纵容,北府军的援军竟硬生?生?被拦在了扬州!”
“北府军的援军过不?去,难道咫尺之外的豫州援军也过不?去吗?如何竟能传出这样的消息,说我唯一的兄长,再?次因为你?谢家的无能,而牺牲在了寿春的战场之上?!”
这一句又一句的责问,堪称掷地有声,非但郗归的护卫面露忿怒,就连谢家人,也一个个带上了愧色。
谢循心里?明白,谢亿本无将帅之才,当日之事,确实是谢家对不?起郗氏,对不?起北征的筹谋,可事到如今,郗归拿剑指着谢瑾,他也不?能不?强辩几句。
“弟妹,当年?寿春之战,谢亿亦受贬黜,沦为庶人,不?到一年?的工夫,便郁郁而亡。如今南北大战,谢墨亲自率军支援寿春,为的便是弥补当日的过错,为社稷生?民尽一份力?。”
“少度身在战场,我们这些做叔伯的,怎么可能不?尽心尽力??怎会不?盼着援军和粮草尽快抵达寿春?又怎会愿意看到战事拖延日久、北府军出师不?利?”
“弟妹,大敌当前?,我等与高平郗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实在不?敢拿这样的大事来开玩笑?!扬州之事全属意外,我们也很焦急啊!”
“我昨日亲自去历阳布置,他们向我保证,粮草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运往寿春——”
“最快的速度?”郗归含泪冷笑?,“你?如今送粮草过去,又有什么意义?是能使陷落的城池重归江左,还是能让我兄长死而复生??”
谢循被这话噎住。
他深知自己的理亏,可却因立场的缘故,不?得?不?继续辩解:“弟妹,战场之上,并无确切消息传来。今日这传言来得?突兀,说不?准便是北秦人故意乱我军心,你?可万万不?要上当啊!”
“上当?”郗归冷呵一声,“我便是上了你?们的当,才使得?北府军三万精锐,陷入如今这般的险境,才害得?我兄困守孤城,生?死不?知。我北府将士在前?线拼命,可有人却在背后捅刀子。”
她厉声喝道:“如此种种,你?们难道不?该负责吗?”
郗归没有再?理会谢循,而是再?度逼问谢瑾:“谢瑾,你?说,此事究竟是谁之过?”
脖颈间的刺痛并不?明显,可谢瑾却还是因为郗归冷漠的眼?神而微微后仰。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再?开口时,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是我的问题,何冲所率援军在扬州受阻,终究与我的失察脱不?了关系。寿春战事如有不?利,你?责怪我也是理所应当。”
谢瑾明白,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开脱的。
即便传言不?尽不?实,可扬州境内的细作与流匪毕竟是真实存在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纵容琅琊王与太原王氏,可却总因大敌当前?不?应兄弟阋墙的顾虑而束手束脚。
他以为人人都懂得?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北秦一旦过江,无论?是琅琊王还是太原王氏,都很可能会遭遇灭顶之灾,因此,他们必然不?会蠢到自掘坟墓。
可这两日查到的种种线索却告诉他,即便王安理智尚存,可琅琊王却因内心对当今圣人的深切恨意,而产生?了玉石俱焚的荒唐想法。
他让人醉酒之际,偷了王安的印信,调动其在扬州境内联系密切的匪徒,以重金相诱,命他们拦截北府军的援军。
这是一个在日复一日的不?甘中疯掉的侯王,一个对生?民百姓没有丝毫仁爱的皇族。
他以为自己毁掉的仅仅是当今圣人的江山,丝毫不?顾忌那?些会因此而被背刺的将士,不?顾惜江南百万民众的死活,不?在乎司马氏皇室的名声与汉人千载文明的存续。
一个疯狂的恶人,要远比处心积虑的阴险之徒更加可怕。
因为当他存着同归于?尽的心思时,旁人便无法用常人的情理去揣度他的行为,更无法提前?做出相应的防范。
谢瑾败就败在一贯的冷静。
他忘记了,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随时随地都会权衡利弊,会想要殚精竭虑地去寻求那?个最大的善。
乱拳打死老师傅,琅琊王靠着自己的疯癫,让谢瑾不?得?不?咽下这个苦果。
可事情并不?会就此结束。
谢瑾十?分清楚,和前?线的将士们比起来,他的低头?、他的道歉根本不?值一提。
更何况,郗归之所以这么做,想必也并非全然由于?情感上的冲动,而是因为时势的需要。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谢循不?必再?说。
书?房中的谢家人一个个地离开,谢瑾缓缓眨了眨眼?,与郗归对视:“的确是我错了,那?么,阿回,你?需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第172章 离婚
次寿春之战的失利, 再加上我父亲、大兄、二兄这三条性命——”
谢瑾紧紧攥住拳头,觉得自己从心尖到喉咙都在发抖。
他想要阻止郗归,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绝望地听着她做出最后的宣判:“——我不可能再与你做夫妻。”
“呵。”谢瑾喉间发出一个艰涩的音节, 踉跄着退后了两步, 撞到了一处小?几上。
小?腿处传来?的痛意令他清醒了几分, 他看向郗归,面色灰败, 神情枯寂。
剑身凛凛的寒光, 反射到他的眼?里, 有那么一瞬间,谢瑾甚至恨不得自己已被长剑洞穿。
“终于到了这样的时候了吗?”他几次张口,终于成功发出了声音, 每个字都带着颤意。
“十年——十年过去了, 我们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吗?”谢瑾尽可能平静地发问, 冷静的表情与通红的眼?眶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周身带着一种平静的撕裂感, 仿佛下一秒就会骤然碎裂。
“你不该问我。”郗归收起长剑, 用布巾擦拭其上鲜红的血迹。
她收起长剑, 冷静地与谢瑾对视:“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对任何人?而言都是如此。”
谢瑾颓然闭上了双眼?,他知道不全是因为?这些。
太昌三年,郗归初到京口, 那支私兵还未全然练好, 就已因地动的缘故而暴露于人?前。
为?了保护这支私兵,为?了将时任徐州刺史的王含逼出京口, 为?了让徐州重新回到高平郗氏手里,为?了给北府旧部后人?争取发展的时间和空间,在返回建康的渡船上,郗归亲口提出,将荆州之事暴于人?前,以男女私情掩盖政治算计,从而使还在积蓄力量的北府旧部后人?,不至于因为?圣人?与世家的忌惮而举步维艰。
而谢瑾,则趁机提出了结亲的建议。
郗归同意了。
因为?那时的她,还不足以与司马氏皇帝、与建康城中大大小?小?的世家抗衡,她需要有借口来?避开圣人?将她纳入宫中的意图,需要有人?在建康为?北府旧部后人?筹谋。
而谢瑾,也需要一支真正悍勇的军队,以便能够在北秦入侵之时,做出有力的反击。
三年来?,他们完全做到了对于彼此的承诺。
谢瑾为?徐州争取了最初的发展机会,而北府军也终于成长为?一支谁也不能忽视的势力,能够在南北大战之时独当一面,护卫江左。
他们本该为?此感到开心。
可时移世易,对于此时的郗归与谢瑾而言,作为?朝堂之上最为?引人?注目的一文一武两大势力,他们的婚姻已成为?了最大的危险——不只是对于江左,对于他们自己而言,也同样如此。
没有人?愿意忍受这样的威胁。
江左朝堂的门阀政治已经持续了数十年,世家们能够接受琅琊王氏、颍川庾氏、谯郡桓氏与陈郡谢氏轮流分享皇权,却不愿意看到皇权旁落到另外?一个比司马氏皇帝更加“有为?”的对象身上。
北府军的名声太好了,他们从不妄杀无辜,以至于世家们竟因着这仁慈,而胆敢在私心的鼓动下,在南北大战这样的大事上动手脚。
郗归生气极了,她当然可以直接动用武力夷灭他们,可世家太多?,徐州的人?才储备还远远没有达到能够将江左朝堂完全更换一遍的地步,对她而言,最好的选择是以势压人?、以武服人?,而不是直接杀光他们。
既然如此,她便应该找一个时机,彻底地演一场杀鸡儆猴的大戏,好好地震慑一番。
琅琊王如此行事,显然是万死难辞其咎。
而王安一脉在令信丢失之后,出于恐惧的缘故,并未悬崖勒马,而是选择假装不知,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那么,他们正好可以做第一个因北府军的愤怒而被惩戒的侨姓大族。
至于她与谢瑾的这段婚姻,既然已经没有什?么作用,又只能徒惹忌惮,那么,索性就一并解除。
如此一来?,也好让大家知晓郗归的决心——若连身为?夫婿的谢瑾都要承受责难,那其余妄想在北府军头上动土的人?,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谢瑾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一切。
三年前,当郗归最初提出公开二?人?在荆州的旧情时,谢瑾便问过一句——所有这一切,难道都成了算计?
他其实清楚地明白,若非为?着这些所谓的算计,自己根本不可能迎来?这破镜重圆、得偿所愿的一天。
可不纯粹就是不纯粹,终有一日?,这因“算计”得到的婚姻,也会因“权衡”而破灭。
他原本不期待什?么的。
作为?世家冢子,他从小?就明白自己应当担负怎样的责任,所以从未奢望过什?么。
可命运偏偏如此弄人?,这样一次次地让他得到又失去。
失而复得之后的剥夺,要比不曾拥有痛苦得多?。
谢瑾眼?角渐渐湿润,他心中百转千回,知道事情已无挽回的余地,心痛之余,最终只有庆幸,庆幸这三年的相处,让他真正认识了郗归那富有吸引力的美丽灵魂,让他有机会得以窥见?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尽管那世界与他格格不入。
他强笑了下,低头与郗归对视:“阿回,现在,我们要做些什?么?”
谢瑾的镇静令郗归感到满意,书房中已经没有旁人?,她并不想再做无谓的纠缠,只想单刀直入解决问题。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看向舆图,缓缓说道,“战场上的厮杀已经开始,没有人?比身在其中的人?更清楚瞬息万变的种种态势。如今音书阻绝,难以复通,将士们既已出征,我便会以最大的信任来?支持他们。粮草继续供应,扬州守好采石,徐州守住北境,至于其他的,便等?前线的消息吧。”
谢瑾嗯了一声,听到郗归继续开口:“至于你我二?人?的婚事,你现在就写和离书吧。”
她回身看向谢瑾:“太原王氏不能不除,既然你心有顾虑,那我就自己动手。”
即便心中已经明白此事无可挽回,可谢瑾还是下意识地说道:“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情,自当受到重罚,我可以——”
“不,你不可以。”郗归的声音并不高,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不希望建康再出什?么意外?。这些世家的心思太多?,可我却没空在他们身上花费太多?精力。与其让他们由于忌惮恐惧而背地里动手动脚,不如双管齐下,在杀鸡儆猴的同时,让他们知道还能从你这里得到一线希望。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网开一面,才能免于鱼死网破。洛涧如此,建康的局势也是如此。”
她命令谢瑾,宛如吩咐南烛:“保持现状,维持稳定,让他们仍存一线希望,但又不敢再插手战事。”
“……好。”谢瑾最终并未多?作质疑,大敌当前,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更何况,他向来?觉得郗归太过激进,她若肯稍缓一些,他自然乐见?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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