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郗归笑着摇了摇头?:“你呀,这话说得,倒是比宋和、顾信两个还?要激进。”
郗如鼓了鼓脸颊:“可他们不该如此。”
郗归叹了口气:“阿如,我先?前与你说过,人?生来就有自利之心,要想克服这些,做到一心为公?,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更不能仅仅依靠所谓的道?理。”
“权力会加剧人?内心的贪婪,它永远会蠢蠢欲动地试图自我增殖,手握它们的人?,要具有极大的自制力,才能克服这种扩充权力的冲动。”
“就拿荆江一带来说,陶、桓诸公?,起先?都出身寒微,可一旦掌权,便成了足以威胁中枢的强藩,背弃了起初为国?为民的初衷。”
“古语有云: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永嘉之乱并非仅仅一时?,而是催生了无数的乱象,直到今天还?留有遗患。要彻底制服朝中的世家,要治理这种种的乱象,首先?要自己手握权力,其次则需要一组更加合理的机制。”
“阿如,你看这大江。流水滔滔,单靠一道?堤坝是拦不住的。结构性的危机,要靠结构性的改革来抗衡。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们要有耐心。”
郗归正色说道?:“我当?然可以让宋和去查这些人?,看有没?有已经发生的利益交换。可是南北初初统一,新政正在推行,此时?正是要团结、要用人?的时?候,我们要对付负隅顽抗的豪强,要查处数额巨大的贪腐,实在不该因为这一点点试探交锋而去警告什么?。”
“阿如,抓大放小,首先?要去除大方向上的错误,然后才能去追求小处的完美。等局面?稍稍稳定?之后,自能腾出手去处理这些细枝末节。”
郗如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姑母,我没?有想到这点。”
郗归宽慰道?:“无碍。阿如,你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人?情’二字,是永远都不能避免的。如果不能彻底驱除,那便要学会利用人?性。有私心的人?,未必不能做好官。大公?无私自然好,可却实在难得。对于普通人?而言,先?公?后私,甚至是仅仅做到不以私废公?,都已经是不错的品质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朋,我们当?然要永远查纠因私废公?之举,可也要明白,外部的监察,是很难与人?性对抗的,我们要付出持之以恒的努力,以及孜孜不辍的耐心。”
元夕过后,朝廷便正式开印。
正月十六的朝会,气氛很是沉闷。
经过近一个月的探听、商讨与酝酿,先?前被韩翊等人?大加反对的国?库入股市马之事,竟然不声不响地通过了。
所有人?都知道?,与接下来要商议的事情相比,去西域行商的这点钱财,根本算不得什么?。
真正值得在意的,是那封来自王皇后的劝进表,是郗归今后的动向,是江左何去何从的问题。
这将是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朝会,他们必须慎重。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人?人?心中都想着慎重,现场反倒无人?做声了。
郗归瞥了一眼?,作为执政之一的谢瑾,便理了理衣袖,轻咳了两声,登时?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只听他不急不缓地说道?:“年底封印之前,王皇后送了一封劝进表到内阁,力劝郗司空称帝。封印其间?,兖、青二州,徐州,江州,雍州等地,皆奉了劝进表来。今日恰逢朝会,还?请诸位说说自己的意思。”
堂下鸦雀无声,朝臣们一个个盯着光可鉴人?的地板,大都不肯先?出这个头?。
沉寂之中,顾信第一个出列,朗声道?:“郗司空创立北府军,平定?孙志叛乱,打退苻秦大军,如今更是收复二京,荡平桓楚,如此大功,实堪为君。国?不可一日无君,帝位空悬,终非长?久之计,臣以为,我等当?恭请司空早日登基,以安社稷。”
南烛等几个郗氏亲信,亦一一出列,请郗归早日称帝。
谢氏受了家主的嘱托,也选了个不算晚的时?机,出列表了个态。
几个小世家见此情状,心里纠结半晌,最?终还?是做足了劝进的姿态。
郗归看着殿中泾渭分明的几列官员,脸上浮现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等大殿重新安静下来之后,谢瑾从原本与郗归并列的几案后起身,快步走下台阶,转过身来对着郗归,郑重稽首道?:“郗司空于国?于民,功勋卓越,诸州郡及文武百官,无不心悦诚服。臣等恭请司空,顺此民意,即祚受箓,奉顺天德,养成群生,安民和众,康济宇内。”
谢瑾于群臣之前,俯首至地,做足了恭敬的姿态。
朝臣们看着他这番模样,忽然有些心惊。
江左数十年来,最?为惊才绝艳的三个麒麟儿,如今只剩下了谢瑾一人?。
他不负众望,执政多年,身居高位,宇量弘深,可今日却在这商议朝事的大殿中,对着一个女子稽首。
这不是对于皇后、太后的礼节性的臣服,这是一个臣子,面?对君王的委质宾服。
无论郗归有多么?大的本事,可她?终究是个女人?。
难道?从此之后,他们都要这样从形式到实质地完全臣服于一个女人?吗?
即便早已预料到了这种可能,即便方才已经说出了劝进的言语,可此时?此刻,在这画面?的冲击之下,仍旧有人?心中发毛,生了退意。
第208章 乾坤
然而, 即便还有朝臣心存不满,可事?到如今,又有几个人?敢站出来,明目张胆地?反对呢?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越来越多的朝臣跪了下来, 正对着郗归, 做出宾附的姿态。
郗归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目光锐利地与殿上仍旧站着的几人相对。
韩翊并未躲避这?注视, 而是沉声开口:“劝进表虽上了, 可究竟如何处置, 还要问问郗司空的意见。老夫斗胆,在此请教司空一句,你是当真要将这司马氏江山据为己有吗?”
这?话说得中气十足、掷地?有声, 以至于韩翊身后的一个门生, 身形立时便?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悄悄地?抬眼去?觑郗归的神色,待看?清她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后, 直恨不得立刻跪下, 可又不好背弃师长、前倨后恭, 所以只能苦苦煎熬,等待郗归的回答。
殿中一片肃静,静得仿佛能听到外面的雪声。
韩翊这?话问得巧妙,一下就将群臣劝进?的举动,变成了郗归意图篡位的阴谋。
但真要论起来, 仿佛又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毕竟, 轰轰烈烈的汉魏禅代之事?,虽然进?行得极快, 可却着实?拉扯了好几个来回,其中最为关键的,便?是曹丕表现出的态度。
建安二十五年,群臣首次劝进?,曹丕公诸于众,言称“薄德之人?,何能致此,未敢当也”。
五日之后,群臣再度劝进?,曹丕依旧拒绝。
越四日,汉献帝颁布禅国诏书,曹丕则连发七道手?令,责令群臣停止劝进?之举。
七日后,献帝再次颁布禅让之诏,尚书令桓阶等以死相请,曹丕仍假意训斥。
直到五日之后,献帝第三次下诏让国,三公九卿纷纷出面劝进?,曹丕的态度才首次松动。
越三日,献帝第四次下诏,曹丕终于接受。
就这?样,从建安二十五年十月初四开始,直到十月廿九,曹丕才终于登坛受禅,正式建立曹魏。
后来中朝武帝代魏而立,亦是经过反复劝进?,才正式接过皇帝的名分。
这?两次禅让,似是在文人?心?中形成了惯例,韩翊或许以为郗归也要像魏文、晋武一般,做足谦退的姿态,即便?做不到“三辞三让”,起码也要推辞一次。
再加上他当众偷换概念,责问郗归是否要谋夺这?司马氏江山,如此情?形之下,郗归更不可能当场接受群臣劝进?了。
对此,韩翊颇有几分把握。
然而他终究错认了郗归。
对于郗归而言,她有实?力?,有抱负,那为何不能坦然地?接受这?劝进?呢?
承认自己的野心?和抱负,难道是什?么很值得羞耻的事?情?吗?
想到这?里,郗归嘲讽地?牵了牵嘴角,对着韩翊无声而笑。
多少年来,世人?用谦让的美德来禁锢女性,用虚伪的推辞来掩盖野心?,几乎已经形成了一道道无形的铁律,可她为什?么要遵守这?些呢?
韩翊凭什?么觉得,他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能够抵过北府军的千军万马,能够掩盖她这?些年来的功绩,能逼得她表态退让呢?
在封印的二十余日里,王池的劝进?表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朝野内外不乏惊诧之人?,可除了私底下的几声抱怨外,郗归竟未收到任何有关明面反对的消息,就连小打小闹式的异议与谏言都不曾有。
从前王重兴兵逼宫,桓阳阴谋篡立,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因?为世家大都愿意维持一个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他们既不想要一个有才干的贤明君主?,也不希望任何一个世家超越他们,取代昏庸的君王。
在这?些世家看?来,他们可以接受领头世家吃肉、自己跟着喝汤的场景,但决不允许原本与自己同为臣子的某一个人?,直接将锅端走。
可说来道去?,这?些成日里清谈享乐、纸上谈兵的世家,又有什?么反对的实?力?呢?
当初桓阳之所以败退,固然是因?为世家们的联合反对,因?为谢瑾王平之的口舌与辩才,但最关键的,是桓阳始终存有顾虑,他担心?引发太大的动荡,给了江北的胡族可趁之机,更担心?从今以后,自己便?会背上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
这?世间的一切溃败,首先?都是从内部开始的。
可郗归并无桓阳那般的忧虑。
如今的江左,已经不再面临胡族迫在眉睫的威胁,她也并不惧怕史书的评说。
至于当初一道反对的侨姓世家,也早已不能像数年前那般铁板一块地?联合在一起了。
谢瑾、温述等人?的立场,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侨姓世家内部出现的分裂,更何况,还有吴地?世族与蓬门学?子虎视眈眈。
世家们当然可以螳臂当车般反对,可朝廷上下,能够容纳人?才的官位就只有这?么多,他们走错了这?一步,很可能就会将官位拱手?让人?,与之同时失去?的,恐怕就是家族前途。
世家们既曾长久地?垄断知识,那便?会比寻常百姓更加深切地?明白,当此社?会新旧蜕嬗之际,正是家族、阶级转移升降之时。
这?种时候的行差步错,很可能会造成数十年乃至百年无法弥补的巨大差距。
在这?个家族为重的世界,除了少数因?真正有信念有坚持而无畏无惧的人?外,大多数人?,都是不敢踏错这?一步的。
很显然,韩翊似乎并不畏惧这?些。
不过,纵然他使出与当初的谢瑾、王平之相似的招数,却也无法奈何郗归。
因?为她不怕刀笔吏捏造的身后之名,她知道自己背后有无数的支持者,知道那些人?才是历史真正的创造者。
没有人?能够凭借名分的正义阻止她,更何况,谁说韩翊他们所坚持的,就是真正的“正义”呢?
郗归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落在韩翊眼中,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又令他觉得心?里发毛。
韩翊的眼皮快速地?跳了跳,他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这?位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猖狂女子,不咸不淡地?开口说道:“多谢韩公提醒,不过,盛情?难却,我看?大伙说得在理,我也不是不能当此重任,那就这?样吧。”
郗归这?话显然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就连熟悉她为人?的谢瑾、顾信等人?,都心?惊了一瞬,转而升起无可奈何的笑意,一面觉得不合规矩,一面又觉得若能早些尘埃落定,那就再好不过了。
韩翊气得脸红脖子粗:“你——你——简直荒谬!国家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儿戏?”郗归微微扬起下颌,正色问道,“先?帝皇后首倡,州郡群臣力?劝,有何儿戏之处?”
到了这?个地?步,韩翊也分毫不让地?回道:“圣人?有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1乾坤阴阳,本有定数,你纵于江左有功,也终究是个女子。先?帝仁慈,允准女子入朝为官。这?本是莫大的恩典,孰料你却图谋颠覆司马氏江山。这?岂非忘恩负义?岂非狼子野心??”
“韩公此言差矣——”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瑾等人?纷纷开口反驳,但郗归却只是挥了挥袖,面无表情?地?吩咐道:“让他说。”
韩翊身后的门生,已然汗流浃背,面色苍白,可他的声音却越来越高。
一位姓陈的门生,绝望地?闭上了眼。
他知道韩翊素来倔强,虽然认可郗归的能力?,可却不满女子称帝。
可过年期间,韩翊并未提过今日发难的打算,他也就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此时此刻,他若下跪臣服,赫然是贪生怕死、背叛师门的小人?,可若始终不发一言,岂非要连累家人?与自己一同受过?
韩翊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你身为人?臣,却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如何能够受禅为君?天地?乾坤,各有其分,今日我等若眼睁睁看?着你登基为帝,岂非坐视牝鸡司晨、阴阳倒置?”
陈怀听到这?话,终于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这?声音如同引信一般,瞬间引得周围好几个官员接连下跪。
韩翊听着这?声响,冷笑一声,愈发直起了身子,等待着郗归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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