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油柿子
崔梅恩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取得他的好感,之后再慢慢问话也不迟。她放下装着栗子的篮子,取下搭在肩上的衣物,递给男孩,柔声道:“看,我给你带了新衣服。你要不要穿上看看?”
刚从拽住男孩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孩子的衣服单薄得可怕。宴会大厅里布置了保暖的法阵,宾客们大可穿着轻便的礼服跳舞取乐,离开宴会厅后,男孩身上的温度就降了下来,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全身上下就凉透了。
哎,也不知面前的男孩到底是仆人的孩子还是别的什么。那对公爵夫妻也真是的,既然财力如此雄厚,能在冬日办起如此奢靡的派对,那给这些城堡里生活的人多做几件暖和的衣服、多吃几口热食,又有什么难的?
男孩低头看了看衣服,又抬头看了看崔梅恩的脸,再低头看了看衣服,再抬头看看她,好似一只在奶酪旁犹豫不决的灰扑扑的小老鼠,既馋得口水滴答,又担心奶酪下面就是可怖的捕鼠器,只等他上嘴,就翻身而起,将他咬住。
……也不知道他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怎么就怕成这样。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由分说地扯过男孩的衣服,把衣服向着他脑袋上套了下去。男孩被厚实的衣服罩得呜呜叫,崔梅恩把领口往下一扯,让他把脑袋露了出来,再示意他自己把剩下的部分穿好。
一顿折腾后,男孩总算是不闹了。他用手拢着衣服,绿眼睛里亮闪闪的,用细细的手指摸索着布料,又红着脸对崔梅恩说了声“谢谢”,总算是有了几分小孩的模样。
“……可是,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些呢?”男孩低声说,“夫人会不高兴的。”
崔梅恩一扬眉毛。
原本她还以为是宴会上见到的“公爵夫妻”疏于对宅邸内事务的管理(这是常有的事),没想到听这孩子的口气,还是“公爵夫人”故意折腾他吗?
“我不怕她。”她说。
“骗人,”男孩说,“没人不怕夫人。就连老爷都怕。”
“嗯……其实我是林中仙女!”崔梅恩大言不惭地撒谎,“我看到城堡里有人在受苦,就来帮你了!”
以男孩的年龄来看,正是相信什么仙女啦独角兽啦的传说的时候,是以她撒起谎来毫无负担——没想到,男孩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倒也没出声反驳,只是默默地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注视着她。
……嘶,这眼神也挺熟悉的。
第91章
崔梅恩自己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对一切童话和传说都深信不疑。她相信森林的深处居住着仙女,相信好运的女孩会得到独角兽眷顾,相信天边高耸入云的山中隐藏着巨龙的洞窟……孩子嘛,总是对世界充满幻想的。
她满以为随口扯的这个谎言足以应付大多数小孩,却没想到面前的男孩居然用“你在耍小孩”的谴责目光注视着她。
她蹲下丨身来,扯住男孩的脸颊肉,往两边捏了捏:“你不相信啊?”
“不信。”男孩口齿不清地回答。
“为什么不信呢?”崔梅恩继续理直气壮骗小孩,“你看,我又给你吃的,又给你穿的,别人又看不见我,我不是林中仙女,还能是什么呢?”
“说谎,”男孩低声道,“世界上根本没有林中仙女。”
“不要随便否认别人的存在啦!”
“如果你真的是林中仙女……”男孩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呢?我们吃了那么多苦,为什么你现在才突然跑出来?衣服也好,吃的也好,只要夫人在一天,这种好日子就不会持续……你凭什么能让我相信你?”
崔梅恩卡壳了。她放开手,揉了揉小孩被她捏得红红的脸,叹了口气道:“好吧,我是骗你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只有你能看见我。所以我想,可能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与你有关。我想弄明白这个原因。你能帮帮我吗?”
男孩点点头,露出了然的神色。听崔梅恩说了这段莫名其妙的话,他的面上反而没有之前的警惕或嘲讽之色。他说:“好吧,我可以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崔梅恩,你呢?”
“我叫——”男孩说。
他明明开口说了什么,声音却像是被掐断了一般,那个本应说出口的名字整齐地从崔梅恩的耳边消失了。
两人面面相觑,男孩也对此感到吃惊,他又试着说了几次——这是崔梅恩根据他的口型推测的——她却依然无法听清他的名字。
尝试几次后,男孩终于放弃了。他抓了抓金色的头发,说道:“……妈妈也叫我阿斯。”
好在,这一次的称呼没有“掐断”,崔梅恩听清了他的名字。她半是放松半是遗憾地站起身(要是他还是无法说出自己的名字,她本来打算直接叫他“小绿”的),抓住他的手:“走吧,阿斯,”她说,“我们找个有壁炉的地方聊聊,看看能不能找到问题出现的原因。”
“为什么要找有壁炉的地方?”阿斯问。
“因为我很冷,”崔梅恩回答,“而且我们可以烤点栗子吃。”
她扬了扬手上的篮子。
在城堡里徘徊了两圈后,崔梅恩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好去处。这儿有一个半熄的壁炉,位置也很隐蔽,即使两个人坐在一起,也不会被发现。她推测这里是平时给主人开小灶用的小炉子,今天城堡里办宴会,大厨房火力全开,也就用不上小炉子了,正好便宜了他俩。
她用火钳夹了几块炭放进炉子里,又拨开炭灰,将栗子埋在了里面。随后她拉着阿斯坐在炉子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了起来。
一开始,阿斯的心思显然不在聊天和栗子上:他频频向另一头张望,看上去是在担心会不会被别人发现。渐渐的,也许是由于逐渐上升的温度,也许是由于火焰的劈啪声中夹杂着的隐秘的甜香,他紧绷的精神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他们聊到这座城堡的主人(崔梅恩同样听不见这位公爵的名字),聊到他病重的母亲,聊到他在城堡的地窖里发现过一只刚生下小猫的母猫。他从自己不多的口粮里省下一些,天天带去给它们,后来那只母猫和小猫一起消失了,也不知道是换地方住了,还是被打死了。
阿斯的年纪不大,但不论是聊天时的谈吐还是话题的内容都不像他这个年龄的小孩。崔梅恩于是谈起了自己封地里的几桩贪污案,谈起她养了互相看不顺眼的一猫一狗,天天在家里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说漏了嘴,提了几句她早死的前夫。
“他死得很早?那可太好了,你找男人的眼光比我妈妈好多了。”阿斯羡慕地说。
这可难说,感觉烂得不相上下。崔梅恩在心里回答。
两人聊了许久。不知不觉间,栗子也烤好了。崔梅恩用火钳将栗子扒拉了出来,等表面稍微冷一些后,再拂去上面的炭灰递给阿斯。不过,再怎么“冷一些”,剥栗子的时候,外壳依旧滚烫,两人被烫得把栗子在两手间颠来倒去,好似小丑正在展示杂技技术。
刚出炉的烤栗子真是好吃极了,阿斯吃得绿眼睛亮晶晶的,整个人的气质都比初见时柔和了不少,让崔梅恩蠢蠢欲动地想要揉他几把,揉得他汪嗷汪嗷叫才好。
栗子吃得差不多了,阿斯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皮开始打架。他看起来也颇为努力地与睡意对抗了一小会儿,最终还是没能成功,栽倒在地,呼呼大睡。
崔梅恩摸了摸他柔软的金发,阿斯在梦中砸吧砸吧嘴,把自己蜷成了更小的一团。
如果让他睡在这里,一会儿晚宴散了,若是有人进来,他会有麻烦的。他轻得可怕,崔梅恩轻轻松松就把他抱了起来。他们从温暖的壁炉前离开,回到那处阴冷的走廊中,阿斯在梦中打了个哆嗦,本能地向她的怀抱中蹭了过来,好像一只怕冷的小狗。
崔梅恩将他放在了走廊里一个相对避风的角落,自己也坐了下来,与他靠在一起。也许睡意也会传染,她在不久后也落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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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不短的一段时间里,崔梅恩都会如此通过梦境在两边穿梭。她很快地掌握了进入和离开古堡的规律,也摸清了到底哪些东西是可以带去的,哪些则是不被允许的。
她给阿斯带得最多的是食物:栗子、红薯、蛋糕、甜甜圈、烤鸡翅、炸排骨……几星期下来,阿斯明显胖了一圈,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腕也丰腴了一些,比第一次见面时精神了许多。
他不常穿崔梅恩给他准备的衣服,因为那太容易被夫人发现,他只会在睡前偷偷穿上,睡醒后再脱下来藏好。
他们时常聊天。与漂亮的外表不同,阿斯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个相当阴郁的人,内心最大的愿望是公爵和夫人一起去死——联想到他的成长环境,倒也不能责怪他。
崔梅恩自己就是被仇恨束缚的人,她似乎没有资格去教育别人不要仇恨:但她还是可怜阿斯。倒不是说可怜他被仇恨浸泡的心脏,而是可怜他对未来和生活没有任何的憧憬与期盼。
在这座冷硬的古堡中,他无处可去、也无处可避,除了仇恨,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崔梅恩便常给他讲“外面的事”。在古堡之外,在呼啸的大雪之外,世界无比广阔。山川、河流、树海、繁华的都市、狂欢的庆典……在古堡中作威作福、说一不二的公爵大人,在广阔的世界中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粒细沙。
到底还是个孩子。尽管阿斯一开始面无表情,还是被她描述的种种故事吸引住了。他趴在她的膝盖上,小腿一晃一晃,末了又沮丧地垂下来,说道:“可是我出不去。他们不会让我出去的。”
“别这么说,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崔梅恩揪了揪他的脸,“你还有好久好久才会长大,这中间会发生许许多多的事。没人会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说得直白些,你的命还长着呢,谁知道那俩货色什么时候就死了?”
阿斯的小腿便又高兴地晃了起来。
永不停歇的大雪、阴森寒冷的古堡、漂亮阴郁的男孩……这所有的元素就如同梦境本身一样离奇而魔幻。就在崔梅恩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的时候,她却在猝不及防间了解到了梦境的真相——在某次和阿斯一起熟门熟路地偷偷摸进厨房时,一个熟悉的称呼飘入了她的耳中:玫瑰夫人。
刹那间,她在杂乱的线团上摸到了那个消失已久的线头,所有的线索串联在了一起,拼凑出了答案:身处北方、生活奢侈的公爵,备受宠爱的“夫人”,长相与塞德里克惊人相似的男孩……
是了,塞德里克与埃莉亚长得很像,埃莉亚的孩子,如果长得像她,自然也会与塞德相像——在复活后不久她就询问了埃莉亚的事,她曾经让魔鬼去实现埃莉亚的愿望,魔鬼告诉她格温庄园在他的烈焰中毁灭,那就是埃莉亚的愿望……
她并非是通过梦境与北境的某个男孩相识,竟是在梦境中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周围的场景纷纷坍塌、破碎。阿斯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伸手想抓住她的衣服,她也伸出手去,才发现坍塌的竟然是自己的身体。
“别怕,别怕,我没事的……”她安慰阿斯。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阿斯一直表现得过于早熟,她从没在他的身上看到过明显的情绪波动。此时此刻,眼见着她的身体逐渐消失,他却哭了起来。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那双漂亮的绿眼睛里滚落,划过他苍白的肌肤,在过大的衣服上留下点点深色的痕迹。
他说:“你是不是要死了?”
“我不是!”崔梅恩赶紧否认,“我只是……可能要回去了。”
“回到哪里去?”
“回到森林里去,我不是林中仙女吗?”
“……”
“哎呀,你怎么哭得更起劲了……”崔梅恩哭笑不得。
“……你是不是要死了……”
同龄的孩子很少去了解“死亡”这个词的意义,阿斯却执拗地将其挂在嘴边。他好像天生就具有一种对死亡的畏惧和敏锐,这种敏锐让他痛苦不已,却无法逃避。
“我真的没事,”崔梅恩用已经变成半透明的手虚抚他的头发,“我是要回到未来去了。我是从未来过来这里的。真的,这次没骗你。”
阿斯暗淡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急切地发问:“那我在未来还能见到你吗?”
崔梅恩卡了壳。她注视着阿斯带着期盼与希望的眼睛,不忍心告诉他真相。她说:“……会啊,只要你想,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一言为定!”阿斯说。
“一言为定。”崔梅恩回答。
“那你一定要等我啊!”阿斯说,“我会去找你的!你不要忘了我!”
——我不会忘记你的。崔梅恩说。
她没有来得及说出这句话。在阿斯话音落下的同时,崔梅恩的身影也彻底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古堡重新回到了寂静之中,只有窗外的雪花依旧懵懂无知地不停落下。
亚瑟·格温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摸到了一手水迹,于是踮起脚尖,将玻璃当作镜子照了照。从玻璃模糊不清的倒影中,他看见了自己脸上的泪水。
“……奇怪,我为什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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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从梦中醒来。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再也不会做这个梦了。
正如她所预感的一样,此后她再也没有梦见过有关阿斯的事。北境的古堡也好,飘雪的冬日也罢,这个既冷又温暖的梦境,就像她生命中出现过的许多人和事一样,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离开,从此再也不复相见。
过了几天,崔梅恩洗完澡回到房间,发现亚瑟正皱着眉头,翻看着什么。她凑上去一看,原来那是一叠有关格温惨案的调查资料——这些她一直从各个渠道搜集消息,试图从中找到一些有关“阿斯”的蛛丝马迹。
“你看这个干什么?”亚瑟问道。
“一时有些好奇,这不也是出名的疑似魔鬼搞出来的破事吗……”崔梅恩说,“我记得塞德的姐姐就是嫁入了格温家,还生了一个孩子。为什么这些资料里都没提到那个孩子去哪儿了?”
亚瑟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默然良久,轻声道:“……圣殿的案件报告里提到过。他死了。格温家没有任何幸存者。”
崔梅恩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无言良久,还是亚瑟打破了沉默。他问崔梅恩要不要烤点栗子吃,崔梅恩点了点头。
橙红色的火光映在亚瑟金色的头发与碧绿的眼眸中,模糊了他脸上属于男性的线条,恍然间她像是又看见了古堡中那个男孩的面孔。
她靠在亚瑟的肩上,疲倦地闭上了眼。
今夜她不会再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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