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秀木成林
老人大惊失色:“你们什么人?赶紧把我的孙子放下!天啊……”
裴玄素抬起眼睑,“老人家,你只需告诉我,你家的这些地都是谁在耕。说了老实话,你们一家子都能平安无事。否则……”他冷笑一声。
老人赶紧闻声望去,却见坐在大门外香椿树下石墩上坐了个颀长劲瘦的黑衣年轻男子,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线条艳丽的丹凤目,皮肤有一种病态苍白和阴柔,不怒自威,很有气势。
这黑衣青年一开口,那群如狼似虎的男子立即微微垂首让到一边,如分花拂柳一般,这男子目光扫过来,冷电一般,不疾不徐,寂而骇人。
沈星带着人在屋前屋后跑了一圈,突然她刹住脚步,望向墙角靠着的七个锄头。
—— 寻常农家哪里用得上七个锄头?而且这七个锄头间隔距离,斜倚方向,非常规整,十分有行伍之人摆放东西的特色和习惯。
入冬有些时日没用,有尘土,依然是摆放之出的原貌。
她赶紧喊:“二哥!二哥——”
他们走着一路,仔细留心过这一大片农户的田地,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地方——这边都是平原,农田划分都是比较整齐的,但农户们冬季闲不住,总会收拾和看一看田的冬小麦。
所以他们很快就发现了,这些本地农户,普遍都是看一边的田,紧邻的另一边也会去看看,但普遍不如前者仔细。
因此相当有趣,本地农户专心看顾的田片就像斑马似的,一行一行相隔。
但他们去探口风,这些本地农户却非常众口一词,这些田全部都是他们种的,没有别人。
不过也没关系,随便捡一户拿下,不过就是农户罢了,撬开口多么的容易。
这不,沈星喊了一声,裴玄素看完回来,淡淡道:“拿住了,都带回去用刑。”
那老头就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全说了。
“老爷,大人,官老爷,老儿说,老儿都说!那田是七年前,刺史老爷和鹰扬府的将军大人们牵头,我们一人一半,和卫所的兵大哥们一起种的!……”
把全州的田全部私下调整过一遍,仔细调查过,刺头儿都找各种借口调整了原籍,这西郊的一大片原属于农户的田地,分一半出来给已经失去永业田的府兵。
府兵干完自己田里的活儿,还会帮助分田给自己的农户耕种。农忙时卫所还会组织大量兵员帮助农户们插割,摸早贪黑,人心肉做。
再加上最重要的是,分了田给府兵之后,他们年年会得到鹰扬卫采买分派的良种,平时也不会再遭遇缴税踢一脚的小吏陋习,反正所有底层老百姓可能会遇到官面上的艰难和坎坷,已经由鹰扬卫主将出面,在梵州刺史府主持安排下全部摆平了。
另外,遇上什么欺男霸女不公的事情,这些分出农田的农户也可以找鹰扬卫帮忙主持公道。
这两者在时下是非常不容易的,农户等于有了靠山,再加上有了良种,以及芝麻之类的油类作物鹰扬卫也找了商行帮他们远卖,价格更好,一出一入收入是能持平的。
背后策划的人可谓煞费苦心,把生态弄出一个平衡,没有怨声载道,甚至农户们还很愿意为府兵们遮掩。
“……我们也不知道,我们都是听安排的,上头的大人和族里都让这么说,我们就这么做了,……”
老头吓得屁股尿流,言语之间,也有一些含糊其辞和推脱,皇权不下乡,很多村民愚昧无知,归宗族官吏,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具体干了什么事。
裴玄素坐在大石墩上,干冷干冷的风自后拂至,他用不少新疤的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摸了摸额头,“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他挑唇一笑,笑意多是讥诮,不达眼底,“梵州鹰扬卫,竟敢侵占民田。”
田,在当今社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生产资料,头批国策所在必有它。
民田和军田,界限非常分明。
谁也绝不能私自侵占!
府兵的永业田若有需要增划,需要先由鹰扬卫主将指挥使上报鹰扬总府,再由鹰扬总府的都指挥使上报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而后这两者再具折经由内阁政事堂,上呈皇帝。
这是一件非常严肃大事,值得当朝严肃讨论的。
没有御笔红披,私挪一寸都是大罪!
更甭提是私下隐瞒永业田出问题不报,而私自占有大批的农藉民田。
府兵,田是根本,触及整个鹰扬卫去欺上瞒下侵占大量的农田,其害之恶,动摇国基;其影响之劣,让整个府兵制是否还应存在都成了让人质疑的大问题。
暮色四合,夕阳余晖暗红落在裴玄素一小截下颌之上,思及舆图之上那一大片的空白区域,继续自西往上去,估计还有不少惊喜。
不过到了这里,已经足够了!
鹰扬府完了!
他双目凌厉,蓦地站起,“让这家人把嘴巴闭上,马上去搜集证据。”
韩勃何舟已经在抵达的路上了,裴玄素当即下令,让飞鸽传书及房伍亲自去传令:何舟改道,直接沿着苇河继续西去,一直查到虎口关的鹰扬总府为止。
至于韩勃,带着人加快速度,最迟今早前抵达梵州南郊五里庄汇合。
裴玄素一一点了人手,立即分头去搜集证据,同时他让沈星传信给赵青,让赵青可以带人来了,同时钦差团也可以带一些合适的人来。
冯维贾平等人应了一声,马上分头而去。
沈星也响亮应了一声,如今她已十分熟稔,不用裴玄素具体吩咐,她已经接下小包袱磨了墨,略想了想飞快写了一封信,交给裴玄素过目。
“很好,就这么写。”
裴玄素把信给贾平,贾平立即解开挂着信鸽的腰笼,当场就放飞信鸽。
沈星做正经事很认真的,一脸严肃站在裴玄素面前,但她个子小,人又生得漂亮,这样的精神面貌,是寻常闺阁绝对看不到的。
就像小时候沈星看女官姐姐们,那份行走如风的英姿飒爽当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她在这个过渡期间,既有了几分独当一面的英姿和平时穿戴官服官靴的举止姿态,也还有柔然年少的女儿姿态一面,柳眉杏目,生得婉美,糅合在一起,有种她独特的魅力。
反正东提辖司这边的宦卫们,包括何舟他们,都很喜欢她和谈笑嬉说。
当然,也没有其他心思,毕竟沈星可是同僚,更是裴玄素义妹,赵关山义女,没人有些龌龊想法,但说笑一下让自己心情愉快还是可以的。
裴玄素越看她越喜欢,没有哪处是不好的,视线盯着贾平放信鸽,余光却一直瞥着她,见她含笑露出一个浅浅的小梨涡,他也不禁翘了翘唇,露出一点真正的笑意。
一切都疾风骤雨,很快一行人除了留下的两个,很快就上车上骡马离开了。
裴玄素神情凌厉,他很清楚,自己正身处这一场大变关键位置,承前启后,父母血仇、前情后因让他的心有一种隐隐的血腥味道快慰和如弓上弦的紧绷之意。
但紧绷之余,他跨马在沈星的车侧,却另有一种开心和快乐。
他像每一个深陷暗恋的年轻人一样,忍不住期待自己和那个她的将来,畅想遐迩,明知道前路还有许多艰难,但他就是忍不住好的方向去想。
那种美好的畅想就像在如今苦难中开出的一朵洁花,让他忍不住战栗,控制不住欢喜,用现实压了又压,还是不禁暗暗生出期待。
车帘被晚风扬起,他看见沈星趴在小桌子上写东西,他赶紧敲了敲她的窗:“写什么呢?回去再写吧,路这么颠。”
“唔,好了好了,马上好了。”
车内少女专注努力平衡,连声应了,她今天戴了一个小银耳铛,在白嫩脸侧轻轻晃啊晃;颀长俊美的青年俯身车窗前,靡艳轮廓不可自抑染上一抹柔色,夕阳余晖下,仿佛一幅画。
但当天晚上,却发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
……
阴天寒冬入夜后,仿佛黑暗吞噬了所以的天光。
阴云笼罩在梵州卫大小将领的每一个人头上。裴玄素离开的第五天,船队早就有人察觉他的病太久了,以裴玄素这阉贼的一贯作风,他就算还剩一口气都会站起来继续干的。
有人已经发现了替身的端倪,心里发虚,飞鸽传书顶风冒雪直奔干旱多年的梵州鹰扬卫。
事实上瀛洲铸造局私兵案一发,整个梵州到虎口关这一带这三大鹰扬卫都提心吊胆关注着那边的消息。
他们甚至紧急遣人上了鹰扬总府求救,找了和蒋无涯关系亲近的世交鹰扬府将领,由对方亲自带着,先南下钦差团大船去找中立派的顶阶将领及蒋无涯,结果扑了个空,大惊失色,赶紧由世交将领带领着,飞速返回梵州,找到了蒋无涯本人。
来人有鹰扬总府的中郎将魏少陵,梵州鹰扬卫将领先后来了七八个,主将指挥使陈屏之留在卫所撑场不敢出来,指挥同知唐中淮和指挥佥事蔺明知面露哀求之色,竟直接在蒋无涯面前跪下了:“蒋指挥使大人,您想想办法,无论如何,得救一救鹰扬府,救一救鹰扬府啊!”
“这可是太.祖皇帝留下来的根基啊——”
蒋无涯甚至比裴玄素一行还要更早一些知悉所有内情,因为他这里是梵州鹰扬卫的人亲自给他详说的。
“梵州至虎口关着一带,向来土质都贫瘠,梵州尤为甚也。”
历代的干旱内涝,和地上河的影响,苇河南岸这一大片的梵州至虎口关一带土地较差,这是自前朝起就有的问题了。
昔年建立十六鹰扬府的时候,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考虑到这一点,划拨给三卫府兵的永业田要比其他土地肥沃的卫所要多出一倍的份量,并且给了安置银,后者甚至是太.祖皇帝从自己当年并不多的内帑亲自划拨出来的,算私人补贴。
雇人也好,多生育儿女子孙也罢,把地种好,日子经营起来。
本来也还成的,如果发生什么变化,上折申请重新划地,甚至实在不行整个卫所迁移都是可以的。
但这一切随着太.祖驾崩,神熙女帝登基划上句号。
“……这些年,也不知什么原因,各任指挥使和麾下将领带着营里的兵卒也是花了大力气,但田地却是越来越咸,到后来麦子已经长不到了,只能种豆种粟。……”
一直到了九年前,苇河大决,内涝长达一年之久,完事以后,卫所回迁,却发现土地情况恶化厉害,到后来彻底不行了。
其实十六鹰扬府种种举措,也算是无奈之举。譬如瀛州鹰扬卫,建朝四十多年瀛州至沛州一带的龙江中游枢纽已经彻底成为一片繁华之地,人口大兴。
别说女帝在朝,十六鹰扬府咬紧牙关不给神熙女帝任何裁撤介入鹰扬府的借口。且就算神熙女帝允许增拓永业田,附近也根本没有合适的良田可以拓展了。
这么富庶稠密的州县,这么人口众多的地域,一旦要拓田征地,不亚于一场人口大迁徙,涉及很多极麻烦的方方面面的。
但正常情况下,卫所该给经济中心让路的。一般处理方式,更有可能是瀛州鹰扬卫整体迁移,迁移到另一个适合驻扎的军事地势上,去解决人多田少的这个发展矛盾。
但十六鹰扬府敢上这个折子吗?他们敢提吗?
他们不怕神熙女帝直接把瀛洲卫该改制或裁撤了?
这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所以各个卫所是绝对不能挪动的,甚至为了转移神熙女帝目光,鹰扬府在南边的鹰扬卫故意弄出了不少的动静,给两仪宫皇帝原先那边的宗室煽风添火提供帮助,又花了很多心思买通了监察梵州卫的眼线,这才勉强把梵州卫的困境给藏匿下来。
梵州卫的情确实很艰难。
这些年鹰扬总府牵头,贩卖填补,上下打通各种关节,不过为了保住太.祖皇帝遗下的十六鹰扬府罢了。
说到激动处,唐中淮蔺明知等将泪流满面:“梵州卫并未有欺压百姓,我们也没有让农户们吃亏,我们原想着,只要再撑些年,撑过去就好了。”
神熙女帝今年六十出一,刚刚重伤大病自鬼门关走了一趟。
而两仪宫皇帝比神熙女帝小八岁,他可也是名正言顺登基的皇帝。
只要熬过去,熬到神熙女帝驾崩,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十六鹰扬府有为皇帝的登基出过力。
并且皇帝是太.祖皇帝亲弟,这是他上位的根本之一,他是不可能反太.祖皇帝的。
所以,只要撑过一些年,就熬过去了。
在场的很多将领,包括鹰扬总府乃至各鹰扬卫的大小将领们,他们很多都是父祖辈就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对于十六鹰扬府的感情极深厚。他们很多人是在各个鹰扬卫长大的,光着屁股跑跳,在永业田捉蚱蜢捉蛐蛐摸鸟蛋,十六鹰扬府就是他们的家。
不管是政治立场,还是私人的情感,都让他们团结一心,竭力去保住十六鹰扬府。
不团结的已经被他们剔出去或者弄闭嘴了。
唐中淮蔺明知等人痛哭失声,呜咽难言,甚至蒋无涯从小相识的世交、和蔺明知他们一起自鹰扬总府追到这里的鹰扬府中郎将魏少陵也面露哽色,他家是杨江侯爵位,他是世子,现今十六鹰扬府的副都指挥使魏世南是他亲爹。
魏少陵一脸平静,他哑声:“我没有后悔,我父亲叔父也是。”
现今十六鹰扬府一案被查到这种程度,不管将来如何?魏少陵父亲作为鹰扬总府副都指挥使,哪怕最后十六鹰扬府保下来了,他父亲也罪责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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