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秀木成林
“百年,那要很久啊……爹娘会不会忘记我了?”
“不会的,爹娘怎么会忘记我们呢?”
裴玄素终究还是红了眼眶,无法自抑热意上冲,鼻端眼睛一阵酸楚,他一把将兄长抱住,侧脸在他的脑袋侧,裴玄素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好像平时一样,轻柔地说:“会好起来的。别怕,有我在。”
蔽旧逼狭的屋子,落魄相拥的兄弟,彼此都在对方看不到的时候,红了眼眶。
裴玄素紧紧捏着拳。
裴明恭空荡荡的裆间再度给予他沉重的一击。
他自己在蚕房的时候未曾哭泣,此时此刻,悲怆却一刹填满心肺。
他不能死,他得活着,然后让所有碰触过这件事的人,都不能活!
种种的恨意,让他扭曲,刹那冲锋到了顶点。
他要复仇!
早晚有一天,他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
永巷的房子都很窄小挨挨挤挤,隔墙有耳,所有人都没开口说什么。
沈爹捅开灶眼,把特地给闺女留的豆腐和肉都做了,裴玄素沉默来帮忙洗切,他从前没做过这些,但如今已渐见熟练。
四人围着个小桌子把饭吃了,沈爹明日还要上工,和沈星说差不多半个时辰话就去睡了,裴明恭和他一个屋,裴玄素把他们送回屋了。
厅里放了一块长木板和一摞砖头,裴玄素暂时睡这里,不过这几天他就该动身了。
“我问过我爹了,都给疏通好了,到时候你报到之后,就去司礼监的学堂当先生,……”
两人搭好临时床铺,把木屑等物扔到小院角落的箩筐里,沈星舀了一勺水洗手,用了半勺,剩下的正要递给裴玄素。
深秋的夜,晚风很大,吹落裴玄素几缕散发,垂在他的脸侧翻飞。他没有接水勺,正当沈星不解抬头的时候,她听见他说:“对不起沈姑娘,我只怕要辜负你的心意了。”
在这个深宵的冷夜,这个哪怕一身落拓,俊美艳丽依然难有人出其右的年轻男子,他说:“我想去太初宫。”
沈星吃了一惊,猝然回头,却撞上裴玄素一双暗黑的眼眸。
那双美丽的丹凤目线条依然精致,沉沉冷寂,没了和煦,却噙着一种砭骨的冷厉恨意。
“彭”一声水勺落地,沈星霍地转身。
水溅湿她的鞋面裤腿,心头却有个东西突然“匡当”一声,同时重重落在她的心坎上。
她吃惊望着裴玄素,裴玄素漂亮的薄唇抿得极紧,却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裴玄素在莲花海时,被安置进的那些小房间,正是打算伤愈后挑选出最好品相的,去往太初宫“服伺”的。
他轻声说:“龙江之变,上皇中了皇帝和宗室的暗算,伤重昏迷,今年七月方醒。如今朝中僵持拉锯,一触即发,龙江一案的当地稽查却一直没有进展。”
“我要说服女帝陛下,加入龙江一案的稽查。”
猝不及防,沈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上辈子,短短七年时间,发生了三次宫变。
而前世她和裴玄素去世的时间,她才二十五岁,裴玄素不满三十。
第一次宫变的起点再往前,裴玄素正是靠龙江之变大案晋身的,一跃惊艳出世,在女皇御驾前初拥一席之地。
要开始了吗?
兜兜转转,还是走上这个轨道了吗?会顺利吗?
沈星战栗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原来这是她预期中顺利成章会发生的事情,但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她很难再用顺利成章这个词。
蝴蝶的翅膀扇过,哪怕没扇过,只是时间和人稍有差异,想法和经历就会有所差别。
而裴玄素这条路,一旦差一点点,就是粉身碎骨。
她紧张起来了,忍不住抓住裴玄素的衣袖,“那万一,万一如果……”
如果裴玄素没净身被先发现了?
或许,净身没被发现,但差之毫厘,裴玄素没能说动女帝,那,那就是真要在太初宫当阉宠的了。
——上辈子,就有人说裴玄素是太初宦宠出身。但沈星翻过档案,不是。裴玄素是净身后就被分到宦营去的。当时她觉得尚算合理,毕竟裴玄素年龄在这里,不可能分到内宫伺候娘娘们的。
但此时此刻,沈星有种强烈预感,第一个传说很可能是真的。
裴玄素确实从太初宫走出来的,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真的当过男宠?
呼呼的夜风,沈星心乱如麻,裴玄素低眼看了她紧张抓住自己衣袖的手,细长白生的十指乱扭,昭示主人焦急的心情,原该马上拉开她,收回衣袖的,但这一刻裴玄素感受到了沈星替他的担忧,他忍了忍,没有拉开。
他轻声说:“如果是那样,那是我的命。”
很轻很平静的一句话,没有剧烈的起伏,却昭示了裴玄素平静面对这一切,孤注一掷的决心。
沈星愣愣看着裴玄素的眼,她忽生出一种冲动来,“……你,你要去宦营吗?我能不能一起也去!”
第12章
隆隆秋雷滚过灰霾的夜空,时雨时晴不过小半月,东都再度被雷雨天气覆盖。
非常应景,雷声暴雨似乎昭示着什么,这个局势一触即发的国朝。
养伤那段时间,裴玄素经常会去茶馆酒肆,他打探到他想知道的消息。
龙江一案内情天下皆知,目前在僵持着,女帝要查出真相给予皇帝重创,以期给之冠上谋逆罪名,将对方从皇位上掀下来,并将其心腹党羽一网打尽。
而皇帝这边则反之。
裴玄素的父亲是龙江府伊,三任快满将近九年,裴玄素少年在这里生活长大。且裴家老家就在龙江不太远的岑县,而裴玄素所任的沛州刺史,沛州正在龙江上游,是龙江水运一线的重要枢纽。
可以说,没有人比裴玄素更熟悉更了解龙江这个地方。
在知悉龙江案情一直僵持着,不管哪一方都无法突破对方的强势捕获关键节点以突破案情的时候,裴玄素那一刹已经下定了决心。
在回到宫中的第一天,那个秋凉如水的夜晚,他静静告诉沈星他的决定。
接连两天都是雨天,在第三天的时候,沈爹从莲花海回来,告诉裴玄素,回去的时机到了。
沈爹第一次下地道,他和沈星去送的裴玄素,穿过宫墙跟下的砖洞,荒废井亭下去。
深秋漫地萧索残枝黄叶,仿佛一曲悲歌。
裴玄素离开沈家前最后回望一眼,裴明恭趴在门缝里头,只露出一双眼睛巴巴望着他,圆圆眼睛努力睁大,噙满了泪。
有可能今日一别,将会是永诀。
裴玄素抬头往望孤雁长空,那撼动他神魂的血悲两幕融进了他的脉管,和血液一般每时每刻在他身上流淌,时时闪现,他直到死也不会忘记半分。
他绝不甘苟活于世,他必须要让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裴玄素挪开视线,决绝快步往前行去。
门后的裴明恭用力眨眼,眼泪唰流下来了,他胡乱抹着,用手指堵住嘴巴。
昨晚弟弟嘱咐他了,让他听沈爹的话,不要自己出门,乖乖的,不要哭。
他想他不哭出声,应该不算。
他只哭一会儿,等会就不哭了。
地道里黑黢黢,静悄悄,,一成不变,只有呼呼的风和远处若有似无的哗哗水流声。
沈爹抬头打量了这个灰尘漫布的地道几眼,之后一路三人行走,谁也没有说话。
一直走到莲花台中宫出口的底下,他把背着的包袱递给裴玄素,“从莲花台东墙翻出去,沿着曲项湖一路往东走,上次净身的都挪出来在这边养伤,也没什么守卫,你直接翻进去,绕出二进院,那里是领衣服换衣服的地方,你绕过去,直接去围房对面的养笙轩报到就好。”
这么冷的天,没人在外头吃风,这个时辰,报到的大头也过去了,正适合裴玄素这个生脸孔出去。
沈爹呼了口气:“你想去太初宫,你就报,是甲号围房出来的。”
裴玄素接过包袱,打开,藉着身边沈星点燃的一只烛,里面是一套簇新蓝布的太监服。
沈星把蜡烛放在地上,她背转身,一会儿,身后传来西西索索的换衣声。
裴玄素把这身蓝色的宦侍服饰穿了起来,昏暗的地道没有镜子,他慢慢低头,苍白修长的手从上而下慢慢抚平中线的皱褶。
他是神熙六年的新科状元,三元及第,惊才绝艳,允文允武。那时候的他有满腹才华骄傲和志向,要做父亲这样一个荣辱不惊,坐看春花冬雪,做好眼前事,恤民勤政的人。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他有朝一日,会在内宫穿上这一身的内监服。
这身蓝色内侍服,犹如一道天堑,重重的在他生命划下一道鸿沟,让裴玄素前所未有地清晰,他与过去一切的割裂,不可能再碰触到过去的那一面,那个骄懿春风文韬武略的人生。
有种窒息般的难受,后知后觉如潮汐般,一波一波袭上他的心。
沈爹给他整了整裆布:“下雨天好啊,下雨天可以用裆布。”露馅的风险,也就少了一大半了,但愿裴玄素能顺利过去。
裴玄素抬起头,沈爹已经帮他顺好皱褶和裆布痕迹,又顺手给他整了整衣领。
他放下手:“从今往后,你得把自己当阉人,你就是一个阉人!你得模仿他们,融入他们,不然,你会死得很快。”
“不管你要做什么,这是前提。”
沈爹也不知闺女是不是真的喜欢眼前这年轻人,但送佛送到西。
十年宫廷磨碾,太监沈爹见得最多,生生死死,得意的有粉身碎骨有,更多的人无声无息湮灭。
昏沉的地道,一只孤烛摇曳,照亮咫尺,沈爹平凡的面容一半明亮,一半隐没在昏暗里,那双普通的眼眸有惆怅又怜悯,看透宫廷百态。
短短一席话,十数年生存的真知灼见。
裴玄素有些怔忪,他慢慢抚过自己身上的内监服,半晌,他掀起下摆,跪下给沈爹叩了一个头。
“感激之至,我记住了。”
……
冷风飒飒吹,一阵一阵刮过草丛树梢,枯黄的落叶和草屑漫天飞舞。
裴玄素从莲花台出来之后,一路沿着曲项湖往东,最终来到上一批净身罪侍养伤的大围房。
他穿着簇新的太监服和黑夹鞋,绕过二进院,和三两个人一起,往湖边的养笙轩行去。
裴玄素进门的时候,整个养笙轩正堂都静了一下。
年轻的青年,身高腿长,身姿笔挺,体态极美,最好的还是他的脸,凤目斜飞剑眉入鬓,高挺的鼻梁和微显苍白形状却极漂亮的薄唇,侵入感极强的逼人艳俊,偏气质如孤高如鹤,慢慢走进来,整个正堂都为之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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