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秀木成林
一行人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许久,裴玄素看着终于平复了些许,他一直知道沈星站在帐篷侧。
他终于,慢慢转过身来。
……
有些微妙的氛围,一个眼神,便能察觉改变。
裴玄素往前走着,沈星有些惴惴,她顿了一下,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了大约十来步,前面的裴玄素蓦地停住脚步,沈星差点一头撞上他的后背。
裴玄素倏地转过身来。
秋阳干燥,午后有风,裴玄素忍了又忍,他不想质问沈星,他想装不知道,可偏偏敏锐如他,只是一个动静,他几乎已经洞悉了所有。
他垂目,沈星惴惴仰头,两人对视一会儿,裴玄素忽问:“你姓徐,是哪个徐。”
她设想过很多次,徐家的事情会是什么情况下爆出来,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突然。
她没有回避,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敕造魏国公府,徐氏。”
裴玄素哈一声。
风中,他突然笑了,哈哈冷笑。
不知笑自己,还是笑别人。
巨大的愤怒突然将他笼罩!
徐家啊,原来竟是那个徐家!
徐家正在为皇帝效力啊,徐家大小姐的夫婿正是皇帝养子及股肱安陆王楚淳风,膝下仅一子,正是徐家大小姐生的。沈星说的大姐,竟是徐妙仪!
徐家是皇帝的人!
处决裴文阮等人旨意正是两仪宫下的!而龙江之变也是皇帝及其麾下的心腹宗室暗中筹划的,裴家数十口每一滴血,都有两仪宫的功劳。
他们一高一低对视着,裴玄素和沈星都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她眼睛大而澄澈,眼尾有一点勾,她动情起来,纯美而媚。
上辈子的裴玄素就爱极了她情迷意乱时的眼睛,没有恼怒,真实又美丽。
但裴玄素并不是上辈子的他,裴玄素只从沈星的眼睛里,看见惊慌失措,这么近距离俯视,他才发现,她的眼睛不是典型杏眼,微翘,有很少的一点狐狸眼形廓。
清澈的瞳仁下,原来他从未看清过。
裴玄素有多保护沈星?
沈星是他最困苦绝望的时候向他伸手的人,上天入地,悲怆无望,她冲他伸出她的手,拼着命和他一起复仇杀狱役,保住了他的命。
一寸半冰冷刀锋贴近下身,带来的是全身战栗,甚至这个秘密裴玄素连冯维他们都没说,就是为了保护沈星。
这个背刺来得又急又猛,猝不及防,无一丝准备。
裴玄素没有掀嘴说过,但他有多恨皇帝那边?吃肉寝皮,暴虐的恨意叫嚣着要喷涌冲出。
沈星急忙解释:“我可以发誓!我绝对没有任何对你不好的心思,也绝对没有做过任何对你有碍的事情,哪怕一句话!真的,你相信我,我没骗你的!”
她不能说徐家和自己没关系,也不愿意这么说。
但重生以来,她真的没有对裴玄素有过一丝不好的想法,相反,她怜悯他,恻然他,甚至有过心疼的情绪,哪怕无关情爱,但她真的盼着他好,甚至没有了一开始抱大腿的那种情绪了。
但裴玄素一句话让她语塞了。
“那个人是谁?”
裴玄素伫立在阳光的阴影下,风吹,他未来得及梳理过的鬓发甚至有点凌乱,他能看见这么落拓的自己,他一针见血:“托你来救我那人是谁?”
沈星一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当初不敢骗裴玄素,毕竟没有理由的陌生人谁会冒着砍头的危险来做这件事,她也实在伪装不来裴玄素的爱慕者。
她没法说出那个秘密,惊慌摇头,拚命摆手:“我不能告诉你!但我可以发誓!我绝对没有……”
她翻来覆去说的那段话,语无伦次,猝然,裴玄素一把钳住她的手腕。
沈星发现裴玄素眼神变了,应是说,他整个人气质都变了,那种温煦的感彻底消失,一刹那,他竟和上辈子那个裴玄素重合在一起。
沈星汗毛竖起来了,就像小兽一般,突然嗅到气息,察觉天敌。
她应激反应一样,战栗起来,尖叫:“你走开!你别过来,别碰我——”
她拚命甩手。
她一直觉得裴玄素和上辈子是两个人,突然之间,她清晰意识到,不!他们就是一个人!!
……
沈星的反应太突然了,裴玄素一怔,迅速松开手。
她才平静下来。
就这么一下,她满脸是泪,仰头看着裴玄素。
裴玄素没有再动她。
他静静站在她面前,唇动了几次,最终什么都没说。
一刹间,他感到苍凉。
与此同时,他听到有迅捷的脚步声在迅速接近,有四名身穿军服的汉子闻声很快找到这里。
他们一见满脸泪痕的沈星,一惊,迅速拉起她,另外两个唰地拔刀。
沈星握着手腕,她回神了,慌忙说:“没事!快放下刀——”
裴玄素慢慢转动眼珠,看向这四名汉子,太阳穴微鼓,眼神沉沉坚毅,一个身上还穿着有五品游击将军的铠甲,另外三名普通甲兵装束,后者大概和冯维他们一样是临时进来的。
这样好手,绝对不是普通人家能拥有的,果然不愧是那个徐家啊。
裴玄素就这么静静站在沈星面前,君子落拓,身姿如珪,但这一刻,他突然褪尽了那层皮。
裴玄素是君子吗?
他是,他也不全是。
真正温润小孩是不会倔强执拗去索求母爱,他小小年纪就会曲线救国利用哥哥想接近母亲,他多少次的午后,抿紧唇昂着脑袋站在母亲的庭前台阶下。
日后那个裴玄素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他小时候的性格其实霸道又倔强。
只是父亲的引导和哥哥出事改变了他,将他引往另一个方向。
可是父母如此惨死!他还怎么可能还维持君子之风?!
拔刀割黄榜那一刻,暴恨虐戾几乎冲破他的心脏喷涌出来。
为什么沈星还感觉他像一个君子?
一是绝境珍贵,他认为沈星值得;另一个,何尝不是裴玄素想拚命留住一点过去。
过去的那个他,过去的一点点美好。
仿佛他的家仍在,父亲会严肃温和指导他赞赏他,哥哥还好好的,母亲虽讨厌他但人在。
他和她纠缠一辈子,她终归还是在他身畔的。
可是今天一切突然支离破碎!
他发现他努力想要留住的一点东西,全部粉碎。
过去就是过去了,没了就已经没了。
他留不住了。
裴玄素悲极,他哈哈大笑,仰头笑着笑着,眼泪决堤而下。
第18章
九月秋凉,江风飒飒刮过。
裴玄素大笑声一收,霍地侧身。
本以为自己是风雪夜归人,寒夜雪中好歹还有一丝慰藉,谁料真相竟是如此!
他本想厉声质问沈星你们究竟想干什么,有什么图谋?被沈星反常的尖叫挣扎生生逼了回去。
裴玄素冷冷盯视她,过去种种在眼前翻闪,成了似是阴谋的迹象,这个清纯的女孩,也变得疑似居心叵测。
他被亲祖父亲叔父家族背刺,被以皇帝为首的宗室们遥控死绝全家,长达几个月时间死去活来的刑囚挣扎,父母死绝胞兄阉割,身边的人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的。
他心里有一根长长的刺,深深地扎进他的心脏深处,突然一下子被狠狠捣动了,痛彻心扉,他一下子竖起了浑身的尖刺。
沈星被他的眼神,仿佛钉住的青蛙,她不禁后退一步,重重撞在帐篷壁上,“我没有,真的,你相信我,……”
她这惶恐惊惧的表情,到底遏制了裴玄素,让他一下子清醒了些。
他已经身在谷底,还有什么让她图的?
那个雨夜,沈星不顾他叮咛,顶着大雨冒险去找大夫,背着他去了医馆,像小鸡啄米两天不睡抱膝守在他的床边。
又让裴玄素说不出半句狠戾的话来。
他有种错觉,覆水难收,狠话说出来会真正伤害到她。
裴玄素重重喘息,两种绷紧到极致的情绪缠绞一起,他恨极了她是徐家的人,但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他最终转身,一句话没说,风吹,他散碎的鬓发凌乱迎风拂动,他一转抽身离去。
迎着猎猎江风,悲懑冲破脉管一般!
这满腔情绪憋得太久,因为沈星的慰藉,他忍着,今天几要破体而出!
他跑了起来,越跑越快,苍劲的风和他脉管中的愤慨呼啸狂涌。
他甚至没有其他发泄方式,仅这隐忍的一个。
……
裴玄素一行一句话不留就离开了。
偏西的日后有点刺眼,沈星喘息着,被风一吹,她才慢慢恢复下来。
眼睛有些涩,眼泪下来了,她胡乱用袖口抹了抹,努力忍住。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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