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秀木成林
要说沈星唯一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就是毒杀了姐夫。可那个时候,她也只是为了自保。
她经历了太多,见识太多权欲熏心人心黑暗,她只有一个人,她会害怕,她不能坐以待毙。
姨甥两人相依为命很长很长的时间,一年又一年。
后来是什么时候变的?
是文殊渐渐长大,裴玄素太厉害太狠戾,一步步逼杀分化保皇党,逼得文殊惊惶而忌惮到极致。
文殊还来不及长大,裴玄素已经权倾朝野,一步步钳制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而她的牺牲,就因此变得尴尬,因为重阳宫从来都不缺好东西用,裴玄素虽然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两人争执吵架经常都是,可除了背刺那次,他没动过她一根指头,哪怕她甩过他耳光,他阴着脸,但也没打回来。
重阳宫待遇不变,在那样的局势就显得突兀起来。
她心里焦急,甚至说过让他不要送那些东西来了。
他大怒,两人撕扯了一番,可最后那些东西还是塞得满满怼过来。
当时又气又恼,恨不得摁死这个人。现在再度回首,却另有一种酸涩难忍的泪意滋味。
文殊和她越来越不亲近,她努力也没有用,最后在岙州长柏坡,他背叛了她。
她被诓骗而出,之后急忙追赶文殊,可最终失之交臂,她被小少年声嘶力竭大骂得眼泪直流,张太师之子张悬司趁机伏击她要杀死她。
她可以说得上呕心沥血,相依为命的姨甥两人最终反目成仇,往她心口戳了重重的一剑。
她在徐芳他们拚命保护之下,跳进岙江滚滚的波涛之中,浑浊江水淹没她的口鼻,她万念俱灰,眼泪直流,挣扎着,伤口失血越来越弱。
却不想是那个她怕了恼了恨了那么多年的那个男人,不顾一切跳进水里把她救起来。
混乱马蹄声激战,他明明有那么多人,可他还是亲自跳下水潜进了岙江。
那天的水,和两仪宫皇帝中箭那时一般的滚滚波涛,他多次下水,一次一次深潜,一直到她被成功捞到救上来。
那时候剧痛昏沉,沈星还记得被按水吐醒来,模糊昏沉间,胸腹剧痛,他玄黑里衣和金红靴子快步走过来的模糊身影,那熟悉的龙脑香急促而至,一只冰冰凉的手倏地紧紧握住她的腕子。
那只手,还隐隐有些战抖的样子。
岸上打斗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她昏迷前,感觉他打横抱起她,颠簸着疾速而去。
她昏昏沉沉,高烧了多天,终于醒过来好转,她黯然消沉,精气神没有了,有种瘦削入骨的羸弱。
他却说:“这有什么的?”
他从背后搂着她,微凉华丽,几分阴柔凉薄嗓音,“我替你讨回来就是了。”
可是帐讨回来了,他也死了。
那一度以为就此阴阳相隔永不相见的时候,她不知为何,心脏一阵空茫茫的痛楚,她好像突然失去了什么,而她茫然不知。
沈星如今再想起这些,情绪真的难以遏制,她不敢高声,咬着牙眼泪浸透了裴玄素的汗衣。
她现在恍然明白,上辈子最后战场上,换装后冯维带着人护送着将她送走。
她问,我们要去哪里?
冯维顿了一下,回头说,江南。
她终于读懂了,冯维言简意赅轻描淡写之下,那黝黑眸底藏着的那一抹殇。
她喜欢江南。
江南的游记和风景名胜,是她难得读过的一些闲书。据说那是个很美好的地方。她小时候曾经有过老家江南的小宫女小太监同伴,她就向往过。
她曾经偷偷期盼过,如果没有宫廷,也没有那个坏人,她安静在市井的平淡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青青河边草,清水逐溪流,她时至今日,终于想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多年,直到死都没有透露过哪怕一点他的心意。
两人之间,有太多太多的无奈,哪怕当时说透,也无济于事。
他阴郁,他的病,他的旧伤,他的骄傲和藏在底下的自卑。
他从来都不去下衣,也从来不允许她碰触他那个地方,她不小心碰到他大腿根,他必会发怒。
可见他是何等的在意啊。
两个满身伤痕,累累不堪的人,在这种血腥倾轧的环境相遇,在立场矛盾本该是敌对的处境相爱。
一再的踌躇,一再的矛盾,尖锐的拉扯和爆发,种种情绪,最重要是横在两人之间的楚文殊。
如果他不强求,可能早就文殊登基那一刻,两人就成为敌人,斩断曾经有但彼此不知的情丝,再无任何其他纠缠的可能。
可为什么文殊背叛之后,他也没有告诉自己?
明明他是那么强势的一个人,矛盾消失,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说!
可为什么又不说了?
大约是战况已经不明朗了,他已经给她准备好了后路,若他死去,她将会在江南市井中过上平静安宁的生活。
让他这个强迫她无数次的阉人,让他成为一个过去式的符号,不要扰乱她的心湖。
她这人心软,伤心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
是吧?
是这样的吧?
沈星哽咽着,她哭过,暑热了一天的嗓子沙哑,她搂着裴玄素的背,小声说:“你说,你上辈子最后的时候,会不会盼过,若有机会,我们重新来过,……”
裴玄素轻轻呼吸一口气,他自从决定好好经营之后,感觉心绪平复了很多,再听这些有酸涩,也有情绪翻涌,但没有了那种暴怒。
他转过身来,沈星一下扑进他的怀里,他搂着她,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他轻声说:“或许吧。”
他的声音很平和,听在耳朵里,好像激烈翻起的情绪遇上冷风,让人不觉渐渐黯然颓下来了。
沈星绷紧耸起的肩膀,不禁慢慢松下来,她趴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江风很大,呼呼吹着,从晃动的帐子罅隙灌进来,厚厚的白云终于遮挡的炽烈的阳光,感觉炎热消褪了很多。
裴玄素一下一下耐心轻抚着她的背部,他盯着灰蓝色的帐布,心里百转千回,但他想,自己年纪比她大,更有耐心不是应该的呢?
终于感觉沈星平静下来,她安静趴在他怀里靠着。
裴玄素呼了一口气,稍稍换了姿势,他坐直把左膝放在竹椅上,把心里盘算了很久的话说出来,“星星,等这次结束了之后,我们在一起吧!”
他搂着她,沈星一动,他低头对她说。
是那个在一起,真正合二为一发生夫妻关系的那个。
裴玄素这两天想过父亲母亲,涩然难受,他情绪确实平复了很多,但此刻听着沈星说这些,又另有一种涩涩和委屈,在心腔蔓延。
他到底是个人,不是草木。
他执拗了这么多年,是天生的没法改变。但他知道一个人只随自己的心意,往往是经营不好一段关系的,不管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他以前交朋结友,也不是这样的。
他前十九年,也算好人一个,拯救边关做过,继承父亲志向好官做过,但上苍总是薄待他。
在这个前景不知,他竭尽全力的一刻,他突然很想很想抓住,这段感情里唯一独属于他的东西。
那一片完全没有别人的净土。
他有些期盼,轻声:“好不好啊?”
他说过想给她礼仪的,可现在他真的不想等了。
以后补行不行?
沈星一愣,她点了点头,“好。”
裴玄素终于露出一个笑,因为她的毫不犹豫。
他想,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么好的人。
这真的是这段时间最开心的一刻了,因为他清晰感受到她的爱意。
裴玄素微笑,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他心里想,这次之后,她想知的就该差不多了,两人也在一起了。
那个人,就该彻底成为过去式了。
这么一想,裴玄素真的开心了起来,那肃容凌厉带妆的眉眼,唇角弧度变大,露出一个真正有点甜蜜的笑。
他想起两人即将真的发生关系,他心里不禁很期待。
他真的真的好爱她。
他把她抱在怀里,侧脸贴着她的发顶,这一刻由衷的地想。
裴玄素片刻后,又抬头望一眼帐顶空出的罅隙,青山苍翠和山腰露出一角的寺庙,沈星苍白的脸颊还在他怀里,他想,他要更加努力才是!
为了父母义父仇恨,更为了他和她的未来,这场背水一战的漩涡争斗,他必要达成他的目的。
许胜不许败!
裴玄素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眉目一刹凌然。
……
梁彻也确实能干,等了大半的时辰,沈星有些发闷的心口已经舒服过来的,何平小伙子也从隔壁出来重新恢复精神抖擞。
沈星跳下地,还感觉脚下有些发软,但她也匆匆收拾脸上,跟着出了茶棚,顺着人流往一里多外一户人家的空宅子去了。
这是他们寻摸出来的后方大据点,梁彻领四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上来,或高或矮,都比较瘦,唯一相同的,就是眼睛黑白分明看着非常机灵。
梁彻上前耳语,这是一个妓院和几个贫家找来的,专门底层钻,总有苦命人,这些孩子要么妓院出生处境艰难想母子从良,要么就是家有重病人相依为命,很小就出来谋生挣扎的。
这事成了之后,十两银子,好大夫,若有需要帮助离开此地重新安置。
裴玄素也不废话,询问几句,立即就吩咐人给这几个孩子收拾一下,然后“大人”带着,直奔山腰的新寺去。
结果很快出来了!
裴玄素曾经去祈经台转过,那里人非常多,他尝试过用听呼吸看脚步这样的方式来判断寺内有没有高手,但他会刻意放重呼吸和调整脚步,别人也会。
但这一次,终于被两个小孩扑破防了。
两个穿着肚兜长裤的小孩跟着大人,嘻嘻哈哈,打闹追逐,调皮小男孩的惟妙惟肖,拿着树枝追着打着,突然就直奔祈经台区了,一下子就撞破红绸,冲向祈经台而去。
几乎是马上,人群之中,好几个人倏地抬头往这边望过来,眼神一下子凌厉。
有个信众从伏跪的姿势一下子直起身,而殿内唱经的其中一个僧侣动作更快,在小男孩嗖地窜上祈经台,要用树枝戳某块橙色的彩琉璃的之际,那僧侣脸色霎时就变了,一掷经书一个纵身掠上来,一把扯下小男孩,怒喝:“这是谁家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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