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秀木成林
但答案基本都大同小异,张伯羁和章守忠陈庆直接就在蒋绍池的军中,明太子能动作的范围不大,加上裴玄素也早有准备,所以除了岳肇黄恒庆这边路径原因惊险之外,那边结果就是没有太大的损伤。
只不过此时此刻,明太子的心神也没有太多在裴玄素的身上了,哪怕他明知这个心腹之患不除,很可能会给接下来的发展增添很多不好的不确定因素。
但确实,此刻占据明太子心神的是另有人事。
明太子一直身处战场边缘之外,张蘅功等近卫团团守卫在守卫,明太子正立在战场后方的高岗之上,底下兵马粼粼而动,呐喊厮杀声震天,骑兵隆隆和步兵军靴连地皮山岳都颤动了起来,旌旗招展,猎猎摇动。
朱红色的旗帜之下,明太子沉沉脸色看过与裴玄素相关的密报,一把掷下了。连日部署,一连串不喘气的奔波筹谋和指挥,入夜了也未曾歇息,有些晕眩,他扶额,忽问:“有多少日子了?”
这声音沉沉的暗哑,没头没尾的,但虞清和郑安秒懂,虞清深吸一口气,轻声:“神熙三年的东宫之变是七月十二,距今,已有十一年十八天了;兰亭宫大火那年是武德二十四年,距今正好十九年零四十天。
“至于武德十八年的莫岩州浮萍案,距今已经有二十五年九个月了。
神熙三年,东宫之变,这件一提起几乎没人不知道过去,正是皇太子谋逆案,东宫血流成河,明太子失去太子之位,连残疾多年早已在宫外荣养的保父乳母都被牵扯进来刑囚杀害了。
明太子割腕,才得以保住了虞清等二十来个人。
至于兰庭宫大火,就是明太子毁容的那次。他母亲放的火,父母剧斗,门阀推波助澜,戚妃去世小九失踪,没想到火势太大,被他那好二哥利用,最后波及了他。
但当时根本没人顾得上他,他幽禁多年,是大哥留下的人手第一时间来救,才险险从火场把他救出来。
不过也是因此,无人顾得上他,才得以掩饰住他可怕的半边脸。
至于莫岩州浮萍案,是最开始时,父母翻脸的引线。
那一天,小小的他忐忑中,父慈母爱彻底撕破,开始他悲剧般的一生。
夜风呼呼,战声雷鸣,泥土腥潮和血液的味道,明太子呵呵冷笑,他三十二岁,再活不过两年。
但他觉得这辈子已经很漫长了。
很多日子,碾压过去拉出丝一样,冰冷无情,没有尽头。
感觉特别特别长。
朱红的东宫中军旗帜在高岗上猎猎而飞,明太子站在旌旗之下,他抬眼,看着眼前奔腾的兵甲和一张张偶尔闪过马背上熟悉的脸,他转目,还有高岗底下文仲寅曹任醇等凝眉交头接耳紧张看着战况和抬头望他的文臣和门阀家主,这些都是他如今麾下的人。
门阀和两仪宫倒戈来的人不就不必说了,单说秦岑等勋贵武将,此刻正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但他们很多都是因为他那父皇而对他产生的初始感情。
多少年了,起伏浮沉,被秦钦父子司马南李如松等勋贵多年如一日的帮助辅持,明太子对他们感情并不浅。
但他实在太恨他那个父皇了!
因为秦岑他们的那些情感和忠诚的初始出自那个人,甚至如今都掺和着那个人,他极度憎恨恨不得吃肉寝皮的挂名父亲的那个人。
明太子有时候甚至恨不得像那哪吒一样,把自己的血肉都剔出来,还回它们的出处!那个面目可僧冷酷无情的男人!但恨到最后却不禁恶狠狠地厉叱,凭什么?!
所以明太子对秦岑他们,感情和倚重之下,偏偏有着让他如鲠在喉的这一个点。
而他还不能说。
因为他此刻倚仗的一个点,正是太.祖嫡子,他是太.祖皇帝明面上还活着的唯一儿子,为此得到太多的力量和忠诚。
恨秦岑他们,他恨不起来,秦岑他们已经为他付出太多太多。
既有感情又有倚重。
但心中那种如鲠在喉的情绪却无处宣泄。
所以明太子很多时候,非常孤寂而困兽般的难受。
明太子深吸一口气。
他忽想起一个人,那个少年绝艳的状元郎,肆意朗笑,称他为兄,关怀备至,无所不谈。
倒是有份感情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还挺真挚,可惜被他亲手毁了,连人也给他毁了个一干二净,面目全非。
因为他是个阴暗地狱的厉鬼般的人,地狱业火时时刻刻焚烧他的心肺,他只能把人拖进地狱。
他根本就不配拥有这种感情啊。
明太子呵呵冷笑一停,他脑海中一掠而过那张少年绝艳面庞和今日宦官的阴柔冰冷面庞,他不禁讽刺一笑,这个笑是给自己的,自嘲的。
看得虞清郑安两个难受极了,但刚要说话,明太子讽笑一敛,他心潮起伏到了极致,眺望远方明黄王旗的位置,眉目一刹变得狰狞。
所有冷嘲自讽在这一刻蓦地消逝,明太子所有心神都回到了眼前的战场和明黄王旗之上,他情绪翻涌到了极致几乎井喷而出,鼻翼都在翕动,厉喝一声:“取我战甲来!”
明太子没有丝毫的迟疑,今夜,他怎么能在外围呢?
他必须要亲自披甲,上战场第一线!
......
随着蒋绍池和蒋无涯率京营大军抵达战场,激战很快白热化并攀升至了顶点。
蒋绍池和蒋无涯都分别抵达了太初宫和东宫的王旗帅旗之下,蒋绍池就不必多说了,明太子那边,他提前把楚淳风叫回来了。
李如松带着两个儿子亲自护着楚淳风,故跟着一同折返。
这位须发斑白的开国功勋和李家两个已届中年的李延玉李延时优秀将领儿子,紧紧跟在楚淳风左右,显然东宫勋贵这边,很多都是知道楚淳风身份的。
马背上,楚淳风神色有些复杂,但他冲蒋无涯点了点头。
蒋无涯也点了点头,翻身下马,冲明太子行跪礼。
明太子立即俯身,将蒋无涯扶起,他面带微笑:“孟舟辛苦了,孤决不负汝之所望。”
蒋无涯深吸一口气,“啪”地一抱拳。
到了这份上,已经不用说废话了,明太子情绪并不怎么样,撑着笑脸勉力蒋无涯及其身后的多名京营将领,他神色一敛,厉喝:“上马!”
“奉天靖道,今夜即行!”
明太子已经披挂完成,一身赭黄色的锁子连环甲,手持出鞘的宝剑,他极瘦,露出铠甲之外的脖颈和手背手背瘦削见骨,但他此时此刻,疲倦晕眩全消,一翻身,带着一身足足数十斤的战甲以标准的姿势上了马。
那一刹,他紧紧捏着缰绳,浑身爆发出一股前所未力气,雪白剑刃的长剑一指远方御驾王旗,厉喝:“鱼鳞阵,步兵铺开!骑兵各营为尖锥,刺入突破敌军防御。去——”
这个排兵布阵,没有任何问题,显然明太子也是懂兵的,蒋无涯没有废话,啪一声和李如松等人,他微哑锵声:“是!”
......
步兵前锋也已经先后抵达战场了,数十万大军就如此突兀地,陈兵在京畿南郊,大战在一起。
鸟雀惊飞野兽走避,附近乡镇的百姓早已经被战事的声动惊得陆续离开了。
三十多万的兵马,在夤夜中,狠狠地对碰在一起,冲对方厮杀而去。
上半夜,并没有分出胜负。
变故发生在午夜的时候。
明太子不会武的,他幼时倒是天资过人,只可惜等他该习武的年纪父母已经反目成仇,大哥亲自教挑人教他刚扎了半年马步,昭献太子就去世了,他很快被幽禁。
一直都没有机会去习武。
等到他终于有这样的时间和合适空档,他的身体早已每况愈下,没法学了。
后来就更不用说,他不良于行将近十年,能站起来就很侥幸了。
他最多最多,就会一些防身招式和劈砍的动作。
并且他的身体很差,这点连神熙女帝都知道的,瘦削入骨他根本就不适合骑马砍杀敌人。
可偏偏,明太子亲自冲锋在第一线,朱红帅旗的行动轨迹,甚至让明太子一方士气大振。
两军的中军核心一度厮杀碰撞在一起。
神熙女帝和明太子的距离一度非常之接近。
神熙女帝见明太子神色凌厉,长剑甲胄染血,满面潮红,跨骑在马背上持剑杀人。
那一瞬间,她不禁一股极大的愤懑直冲天灵盖。
神熙女帝简直恨到了极点,她不顾近卫和颜征已经蒋绍池的阻拦,厉喝一声,策马率中军往哪个方向冲锋而去!
那个方向他们刚刚踩踏过多次,也不怕有什么不妥,需要防御的只有兵锋。
神熙女帝简直是恨极了,她一生征战沙场又风云变幻起伏浮沉无数,此时此刻,真恨不得生吃了这个逆子!
“你这个孽障!逆子!!”
神熙女帝一整天都没喝过水,厉喝不断,声音比平时要沙哑太多,两军剧烈的厮杀,她这一刻恨不得将这个逆子大卸八块:“呸!孽畜,狗东西!!你就这么想做皇帝?!”
神熙女帝简直怒不可遏:“你连等一等都不能等吗?!”
神熙女帝已经移驾玉山行宫调养了,哪怕表面看着怎么若无其事,但她这么刚强的一个人,若不是已经实在呈很不好的态势,她会这么做吗?
别人可能还疑惑,见她精神面貌又不相信,可明太子会不清楚她的性情吗?他绝对能猜到她的身体状态的!
也就这么一两年,最多两三年时间!
他都是告祭天地宗庙昭之天下的皇太子,王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她一死,谁也不能阻止皇太子登基。
为什么就这么等不及呢?!
凭明太子的能力和东宫的势力,稳稳妥妥和她缠斗个两三年,绝对没有问题的!
神熙女帝再痛骂厌恶,她也是不得不承认,明太子有这个能力。
此时此刻,母子二人相距不过十数丈。
王旗招展,神熙女帝愤怒之下,明太子把她的话听得真真的。
他不禁哈哈大笑,笑得悲凉,笑得凄厉,笑得歇斯底里,所有的情绪在这厉声诘问中,陡然爆发!
“对!你说得太对了!我就是想做!!而且我不能等了,一天都不可以——”
明太子笑得眼泪都下来了,完全不受他本人控制,奔涌的情绪在血脉中沸腾,井喷而出,他几乎是撕心裂肺般的大喊出声,这一刻仿佛撕裂了声带,鲜血在上面流淌下来了。
他疯了一样,不顾一切质问:“我为什么不?我为什么不呢?”
多少年了,二十多年!他终于强势冲到了父母的面前,发出自己的声音了!
明太子热泪盈眶,他陡然反手,把自己的左脸一层人皮撕下来,“娘!娘你看看我的脸!你看看我的脸啊——”
今夜有星光,淡淡的星光下,兵马鳞动,撕心裂肺,明太子癫狂一般,泪流满面,“嘶啦”一声!他竟从脸上扯下一块皮,霎时,只见半张脸瘦削但白皙,俊美有质感,优雅如仙;但另外半张脸如鬼焦黑坑坑洼洼,夹杂此刻癫狂凄厉的神色。他真的像地狱业火刚爬出来的孽鬼,满身惨不忍睹的烧伤疤痕,左脸连皮肉的凹陷进去了。
明太子歇斯底里,他有些话想问了已经十几二十年了,他恨声:“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他抑制不住,热泪滚滚,凄厉而恨极,死死盯着突然失声惊愕的神熙女帝,明太子厉声:“我为什么不能等!那是因为我也活不长了,我活不过两年了,我很可能比你还早死!娘你高兴吗?!”
娘你高兴吗?!
听到我也快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呢?
明太子恨极:“可是我不甘心啊,我就是要当这皇帝!”他凌厉手一指,“我要抢走你们在意的所有东西——”
不是都只在意帝位和皇权吗?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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