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秀木成林
并且内府那边,先前收回的文仲寅和其余印鉴、冠服等物已经在翻出来准备当中了。
第一道是密旨,她勉强提笔,亲自拟好了之后,神熙女帝召来司礼监提督、内阁批红太监之首梁默笙,令他:“朕若驾崩,”她想起先前龙江之变那长达数月的昏迷,顿了顿,加了一句,“或不豫昏迷,长达三天以上,你就将这密旨颁下去。尊朕为太上皇,让皇太子登基。”
龙江之变那次,她挣扎好起来了。
但这次真的不一样,神熙女帝清晰感到生命力的流逝,有种强烈的强弩之末感觉,她心知到自己这次不会再好起来了。
□□熙女帝现在也该是太上皇,但神熙女帝从来没有承认过。两仪宫皇帝驾崩之下,满朝文武都顺利成章把这段忽略过去。她下旨抹去两仪宫起居史,两仪宫皇帝连年号都没来得及有,于是就被没过去了。
但这一次,是神熙女帝愿意的,她昏迷若超过三日,梁默笙就把传位密旨颁下,让他登基吧。
梁默笙泪流满面,惶惶,但强自稳住,御前不能流泪的,尤其皇帝重伤,他跪下,竭力忍住:“奴婢遵旨!”
他膝行上前,结果龙榻侧装着圣旨的长匣,神熙女帝淡淡道:“去罢。”
梁默笙依言无声告退而去。
神熙女帝淡淡吩咐:“江元,朕若不豫或驾崩,你即护着梁默笙,直到这道密旨颁下或交到皇太子手上。”
粱枋顶部暗处,有道劲瘦蓝色人影无声跳下,跪在龙榻前沉声应是。
神熙没有再发话,等了一会,江元无声重新回到粱枋之上。
第二道,则是将会昭告天下的明旨。
梁默笙离去了有一阵,寇承嗣也在江元的陪同下也赶回来了。
神熙女帝没有让梁恩和伺候的宫人重新回到了大殿,而是直接让江元和寇承嗣进来。
把圣旨扔进火盆之后,神熙女帝抬了抬下巴,江元原来要返回粱枋之上的,但女帝重伤动弹不变,这个身穿蓝色普通内宦衣着以便随时融入环境的暗卫首领便无声侍立在龙榻一侧听候使唤,得到指示,遂将龙榻床头金丝楠小几上另一卷明黄圣旨拿起给了寇承嗣。
寇承嗣急忙接过来,打开一看,这是一卷空白的圣旨,上面已经加盖了玉玺,还有三省官印以及用印的唐甄、陆唯民等三省官员本名小印。
唐甄、陆唯民,又比郑必臻、吴柏、房载舟等低了一级,但也是三省官员,也能通过正式的圣旨。
同时,后殿门也传来了很轻微但急促的脚步声,却是寇承嗣堂叔父寇勋智和谋臣郑源席,两人都是直接从禁军中被低调急召过来的,前者是神熙女帝的亲堂弟,后者则是多代都是寇氏谋臣,忠心耿耿可信赖,跟随寇承嗣死去的父亲寇勋很多年,一个谨慎,一个稳重识大局。
寇勋智郑源席进来之后,急忙跪安,又急切询问圣躬可安,神熙女帝淡淡抬了抬手,寇勋智寇承泽不禁面露悲切,急忙住嘴凝神,心知神熙女帝有重要事情要说。
神熙女帝告诉他们:“这张空白的圣旨,乃寇氏一族保命之用,届时视情况而书写,不可挪作他用。”
她淡淡道:“若到万不得已山穷水尽之际,便削爵为民,回陇西老家去吧。”
对于寇氏一族,神熙女帝也费了一些心绪去思忖,最终给了这张稍低一级的空白圣旨。
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寇承嗣会用这张圣旨去对付裴玄素,但这张圣旨和她亲笔所书的那张相比,力度差了一筹,落差间也算一个小破绽,毕竟和她即将让裴玄素摄政掌朝的事实细思是有矛盾的,这个就让裴玄素去应付处理吧。
她把寇氏带上前所未有的辉煌巅峰,但跌落也是彻底粉身碎骨的高处,最后处理身后事之际,她总不能不给寇氏留一条后路的。
这张空白圣旨,若真有万一,保住寇氏一族的性命是够的。
因为,即便她身后,明太子或就算是那个小崽子再怎么样去处理,下一朝她哪怕不是皇帝,至少也是皇后。
正如张陵鉴的挟胁,不能弑母,最起码明面不能。退回去假如玉岭大战明太子获得胜利,为了登基的合法性,他只能让神熙女帝幽禁“病逝”,废帝位,回到皇后的位置上。
因为他是她的儿子,这大燕还是以孝治天下的,继位还是需要礼法的。
所以这道圣旨,多的不行,但至少能让寇氏一族回老家去。
神熙女帝靠坐在朱红引枕上,明黄的帐帷和锦被上金绣万字纹在灯火和天光下流光溢彩,龙涎香馥郁,依旧威严而肃穆。
神熙女帝闭目说完,睁开眼睛,她淡淡道:“接下来,朕会下旨让裴玄素摄朝掌政,你辅之,寇氏除外的所以东西都将交给他,让他和皇太子抗衡。反正,朕决不允许笙儿身后,那个小崽子登基称帝!”
路上,江元得到神熙女帝的吩咐,已经把九皇子的事情简单告知过寇承嗣,寇承嗣知道怎么一回事。
寇承嗣闻言登时大急:“姑母!姑母!这裴玄素?!姑母,我自可为您分忧!侄儿可以……”
神熙女帝倏地看他一眼:“你不行!”
“闭嘴。”
神熙女帝如今是强撑一口气,懒得和寇承嗣废话,寇承嗣说了一阵,郑源席心里叹了一口气,轻轻拉了寇承嗣的衣摆几下,寇承嗣见神熙女帝愠怒之色,极度不甘,但终于还是不得不闭上嘴。
神熙女帝是寇氏的天,再如何不甘,也只能这样了。
最后,神熙女帝让下去,寇勋德三人告退,他和郑源席扯了车寇承嗣,三人从后房门下去了。
神熙女帝疲伤不堪,抿唇阖目休息,梁恩带着宫人内侍回到殿内,许久,她终于缓过气来了,睁开眼睛,沉声吩咐:“替朕更衣,把外面所有的人都召进来。”
......
懿阳宫东侧的一所偏殿,朱红宫墙隔扇,金色殿顶,不过御前禁军侍立在偏殿宫廊之下,体贴给留下足够的隐私距离。
偏殿内外,侍立的是高阶提辖司掌队和宦营掌军的朱郢李仲亨等人。
梁恩那边倒算照应得宜,张新送来都是上好的起居用品,但那些都不是裴玄素所喜欢的,鎏金鹤嘴小香鼎里面燃烧的是裴玄素极厌恶的龙涎香。
但这些都是不重要的。
这个陌生奢华的环境,神熙女帝的起居理政重地,他一直在安静等着。
裴玄素早已今非昔比,尤其是在禁军稀少集中都在两宫腹心的情况下,他消息非常灵通,裴玄素早就知道神熙女帝醒了,也知道神熙女帝先后召见了简从应颜征的心腹禁军指挥使,以及寇承嗣寇勋德,以及一众三省心腹高官。
他靠坐在石青色龙纹椅搭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无声等待的。
朱郢唐盛几个没他这么好的不动声色的功夫,人侍立着,心脏狂跳,紧张到了极点,不时转眼珠子往门口和窗外的宫廊瞄着。
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快走脚步声。
宫内不允许奔跑,只能快走,宦官特有的尖头硬底窄靴落地的脚步声比寻常的官将要更响一些,还有熟悉的步伐节奏,所以朱郢和唐盛几个一下就认出来了,这是韩勃的脚步声!
外面守门的侯伯升张鸿急忙把殿门推开,“咿呀”一声!韩勃一冲进来,他说:“哥!陛下传召。”
“太初宫外面的所有朝臣和武将,能来的,全部。”
那当然也包括了如今暂执掌金令代天子行事的裴玄素的。
在场所有人都是有品阶的,他们也是。
冯维和贾平等人进出没那么方便,他们除了少部分人外面守殿以外,剩下的都在内殿替裴玄素处理密报。裴玄素人在宫内,才刚刚缓下来,他们还在里面处理碎纸砚台等物,闻言立即冲了出来。
韩勃呼吸很急促,冯维等人不方便,裴玄素这一天多做的事情都是他和赵怀义亲自出去传递的。
他们很清楚,到了最后揭盅的时刻了。
韩勃心脏咄咄狂跳,感觉快跳出胸腔了,饶是他,也紧张地出了一后脊热汗,里面的衣服已经被黏腻热汗湿透了。
裴玄素早就听见脚步声的时候张开眼睛,他迅速站起来,这一刻,眉目沉凝而锋锐,他深深吐纳,抬脚快步往外走。
出去之前,裴玄素顿了一下,他叮嘱一句:“赵青马上会召人,去看看星星回来没有。没有让她赶紧回来。稍候,让她不要跪太前。”
衣料和铠甲摩挲,在紧绷而安静的殿内都尤其清晰,裴玄素站在朱红的门槛后,话罢,立即抬脚出去。
韩勃:“妹妹已经回来了,不过她不方便过来这边,在后面。就是有些伤,不过是亲上。我这就去给她说一声。”
韩勃踩着风火轮般急忙掉头去了。
两边人一出偏殿门口分开,裴玄素率朱郢唐盛往前面的懿阳宫方向快步而去,冯维贾平等级不够,焦急留在原位。
裴玄素走了一段,就遇上了窦世安,窦世安的羽林卫就值守在太初大广场,一抬脚就上来了。
窦世安急忙快走两步跟上他,两人快步往懿阳宫方向走,低声讨论两句,闭嘴快速下了台阶,又重新登上懿阳宫的须弥座。
……
外面的人很多。
事发到了今日,满朝文武不拘中高低阶的,都已经全部回到东都之内。
这等情况下,没人待在家里。
实在的品阶低和不敢凑上前的,都待在外朝的衙门里,但无人有心办公,都在张头等着外面的消息。
太初宫和圣山海的朝臣,则各自在两仪宫和太初宫。
没错,东宫距离太初宫有点太近了,明太子折返皇宫之后,直接带着他的三千禁军和亲信文武去了两仪宫。
——昔日两仪宫皇帝仅存的心腹宫人闻讯,已经提前一步匆匆带着小公主和秦王世子往太初宫那边避去了。
至于太初宫这边从大到小的文臣武将,都在太初大广场两侧的偏殿内等着消息,有心急的,嘴角甚至已经长了一溜的燎泡。
大家都很焦急啊。
神熙女帝再度重伤,千万要撑住啊!但他们隐隐也有所觉,这次圣躬恐怕不妙了。
这样他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得简直不行,但凡有点身份的,都已经去寻顶阶的如掌令的裴少师、寇承嗣窦世安等人去探问过,但问不出什么来。
甚至连真正的中立派们都来了,甚至张陵鉴都命长子日夜在这边守着。
无他,神熙女帝的状态实在太关键了,不管是撑不住……驾崩,抑或清醒后下废太子的圣旨,对现今这个局面而言,都山崩一般的效果。
他们等了一天多的时间,终于等到了传召的消息!对于太初宫一党而言是大好消息,对于中立派而言则是紧张的消息。
当然,太初宫这边的文武臣将,这个喜悦的情绪维持了没多久,很快就变得紧绷起来了。
他们很快发现,神熙女帝只是清醒,她伤势显然并未有起色。
并且随着圣旨和皇帝口谕颁下,他们马上就意识到,皇帝陛下要好不起来了!
但他们还来不及紧张惶恐,很快就知道,神熙女帝已经为他们择了两个党魁,一个正,一个副。
偌大的皇宫之内,风呼啸刮过,凛风吹开的积云,天际隐隐泛出白亮,禁军林立甲胄染血痕迹,红墙金瓦的皇宫巍峨耸立,手掌天下生杀大权的天子威仪赫赫如昔。
太初宫大广场两侧偏殿的文臣武将焦急已久,一得神熙女帝传召口谕,几乎是急切地往太初大殿后面的懿阳宫而去,甚至连赶到引路的大小太监前面去了。
登上了九十九级的汉白玉天阶,站在宽阔的朱红隔扇墙和巨柱和水磨汉白玉的宫廊上,他们才匆匆整理衣饰冠帽,低头鱼贯而入。
不少像吴柏、唐甄、宋明运等等文武重臣,跪下已急切喊道:“陛下!陛下——”
神熙女帝一生要强,她已经换了一身整洁的明黄寝衣,头发也梳着整整齐齐的,脸色苍白如纸,很虚弱的状态依靠在朱红引枕上,但神志很清醒。
她不拘言笑,和平时一样的严肃模样,微微冲吴柏等人点了点头。
吴柏等人声音渐渐平息了,大家纷纷跪在龙榻之前。
跪在最前面的是一身宦营甲胄身披蟒纹黑披风的裴玄素,右边则是鄂国公寇承嗣。
偌大的懿阳宫之内,满满当当跪满了人,从龙榻前的大鼎位置,一路跪倒外殿,外殿殿门大敞,一直跪到外面的宫廊上。
人很多,但雅雀无声。
大家都意识到了什么,一阵短暂的骚动后,都在面露焦急在等待着。
神熙女帝抬了抬下巴,侍立在龙榻一侧的梁恩上前一步,宣读圣旨。
——梁恩身侧的高案上,一共放了三卷明黄的圣旨。吴柏宋明运等人已经站起来了,站到圣旨一侧。三省内神熙女帝的心腹阁臣和平章政事都站起来了,一共九人,站成一排,方才这些圣旨是他们拟写,并直接在懿阳宫内走了三省程序的。
殿内殿外群臣将,嗅着殿内淡淡的血腥味和浓郁的辛涩药味,连馥郁的龙涎香息都压不下去,他们都紧张着,伏身聆听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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