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秀木成林
发黑的被褥,混乱的大通铺房间,谩骂吵杂,底层小宫人小太监没资格天天洗浴,浓郁的体味和异味充斥了整个房间。
一直到后面,沈辉盛带着孩子改了名字,借力去另外一处,一家人有了一个小小的房间,三个孩子才总算从日夜剑拔弩张的或紧张害怕或防御状态出来,一家人处境好了一些。
但也仅仅只是一些。
高门大族风光显赫,但同时嫉恨和得罪的新旧仇家也不会少,尤其是当年太.祖皇帝和寇皇后争斗持续那么多年,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高.潮,整个东都和国朝都被夹裹进去了。
徐家落魄了,一家几十口几乎死光,剩下弱的小的,伶仃四个,自然少不得有人秋后报复,把钱花下去,要在宫内把剩下的徐家人也摁死。
落在当时走过流放千里、家人死绝凄惶、最后没入宫籍的仓皇徐家人身上,那是如泰山压顶一般的艰难沉重。
饶是外头有人出手帮忙,招架去大部分,徐家在宫闱深处底层的日子,依然是十分的艰难不易。
魏国公府的种种辉煌,由于沈星出生太晚,家变时年纪太小,她基本没有记忆了。她从小记着的,就是从永巷里长大的小宫女。
沈星小小一个人儿,刚没入宫籍那一年,才堪堪三岁,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她挨打,雨点般的大小拳头落在她的脑袋她的脸她的全身。可怜的瘦小女童,只是家里实在没办法,宫里没权势,没有闲人,她只得帮着家里干活跑腿。
被打了一顿,她不敢吭声,等人终于走了,她哭着爬起来,把破碎的东西捡起来躲到别的角落,她怕别人再来打她。偷偷哭了好一阵子,她把眼泪擦干净了,把粗布衣服和发黄的头发扒拉好,抱着摔碎的东西跑回家,蹲在房间等家里人下工回来,努力保持不哭,说是自己不小心把东西摔破了。
摔碎的是家里用的东西还好。
要是当差跑腿的公家东西,她说着说着,哇哇大哭起来,因为她害怕。
哭得家人心酸难忍,眼泪也哗哗,但急忙仰头抹去,佯装若无其事,一家人抱着最小的那个,努力安慰她说没事。
过后父亲抱着她当差负责的坏了的物件去了,有时候他会好好回来,好像轻轻过去没事了,但有时候父亲会被诘责为难得很厉害,家人处境也会直接急转直下,变得更加艰难。
想瞒她都瞒不过。
种种不易,种种困苦,一点一滴,俱在这纸笺上简短记述。但代入其中,那个小小的身体虚弱的女童,是多么艰难,多么惶恐。
她很懂事,从小就会想着怎么体贴家人;她不会自私,总是检讨自己,从自己身上寻找问题;幼年成长环境中,满满都是世态炎凉和各种恶意,所以她很能发现别人的好,很珍惜旁人对她的好,得到一分,入肉入心,恨不能回馈十分。
一点点好处,她能铭记一辈子。
她不会爱自己,她总是牺牲自己的感受,去顾全她认为更重要的人。
她总认为自己不行,不自信,觉得自己不配拥有更好的东西,所有哪怕重生,只敢最小的期盼,一家人能安好回归市井就好了。
她欣羡替别人高兴得到更美好的事物,却下意识把自己排除在外。
归根到底,是童年太多创伤和不幸,给她的心底烙下了一个深深的血肉模糊的伤口,从来没愈合过。她人长大了,但心里有一小部分,并没有跟着长大,仍然住着过去那个小小的无助年幼的她。
她没能治愈自己,甚至本人都未曾察觉,但这个伤口却影响着她的一生。
多么动魄惊心的一页页纸,那个人越看越慢,“他”极度的愤怒心疼,又不可置信,先前那些生气和不悦已经随着这翻开她无助的过去已经不翼而飞了。
只可惜,“他”也满身伤痕,病情严重连控制自己阴沉的情绪都无力。那时候,两人立场已经彻底相对,那么多的矛盾梗阻在彼此之间,他已经错失了走进她身边和贴近她的心的机会。他一身伤痛,想治愈她也已经无能为力了。
那串奇楠山子沉香木手串,祈祷的不仅仅只有两人的以后。“他”还祈求,若有来生,希望自己能健全一些,再给“他”一个机会重来,去抓出那些错失的机会,也让他有能力去治愈她。
治愈那个有着温柔美好、一腔柔软心肠的女孩子。
让他们能有真正的机会,去相爱相知。
那个人后来,得到了纸笺之后,“他”一直竭力收敛自己的尖锐,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却私下竭力搜罗,去寻找她想学的东西和合适的人、书籍,通过各种方式送到她身边。让她学习她想学的,已经学过的都系统化掌握住,好教她心里能安稳一下,得到的慰藉能多一些。
那样的局势和关系,“他”竭力做到了自己所有能做到的。
可惜,也很短暂。
过不了一年,勤王大战就打响。
——很难说,“他”有没有后悔过,把她拖进了这个深深的漩涡。
但直到最后“他”焚毁了那封绝笔信,至死都没有向她表白自己的深爱。
最终还是这个原因,因为“他”知道,只要“他”这封信送出去,她必定会记自己一辈子的,至死不忘。
两人都经历了如此多的苦楚,人世间无数的惨痛,局势到了那个份上,自己很可能死去,“他”希望她余生能快乐一些,不要心里再度挂上沉沉的累赘,心伤神恸,孤零零带着那些回忆到终生。
“他”希望她能忘了“他”,伤心一阵,就过去了,余生开心快乐。
她受过的苦楚,实在太多了。
长长的梦境,纸笺过后,波澜骤兴,那些经画面和那人种种情绪如奔腾流水,倏地过去,最后停顿在那封被焚烧的绝笔信火盆上,戛然而至。
夜很深,殿外巡戍的宦卫长靴落地轻声,殿内里间床帐内裴玄素的呼吸却越来越紧促,他霍地惊醒了,一睁开眼睛,他就拥被坐起来。
身畔侧躺熟睡的沈星,他急忙俯去看她,手指触及点点好一会儿,确定她安然无恙,他这才栽坐回去,深深喘着气。
满头的大汗,动魄惊心。
过去裴玄素一直不屑那个人,认为对方不配得到星星的爱,对方也真的没多好,星星为什么就会爱“他”呢?真的个心肠太柔软太美好的女孩了。
他今天终于有了答案了!
是那样地让他心神震动,动魄惊心一般。
裴玄素深深喘息着,他到今时今日,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有一样东西是比不上对方的。
对方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沉沉的病郁,都依然发现了沈星的心理问题。
而自己竟然知道今天才刚刚发现。
而且竟是从属于对方的这个梦里发现了。
裴玄素甚至有一种感觉,……可能,对方真的有资格得到沈星的爱。
他捂住彭彭跳动的心脏,忆起纸张所述种种,他简直难受得难以言喻。
至于她为什么会爱上那个对她其实不算好的阉人?
因为她得到的爱和安全感实在太过稀少了。
所以,她不知不觉爱上了那个有病阴晴不定但同时也保护了她半生的阉人。
“他”很多坏处,但她也深深记住了“他”的好处。
即便新生,她也只敢有最小的愿望,一家人安然无恙回归市井就好。
而到了今时今日,裴玄素如今权势地位,他对她捧在手心的真爱,她都依然感觉女将天方夜谭,别人可以,她艳羡替别人高兴,但她不行,不适合她她做不好的。
等完事了,她就退出去,别耽误有能力的人带领亲军,留着告身做纪念,她有勘察台部就很好了。
哪怕这个勘察台已经不是原来的勘察台了。
她的好姐妹和朋友都已经去十二亲军当女将领女监军了。
她仍然把自己留在了原地。
觉得自己不行的,得到了一点好处,她就很满足了。
黑乎乎的偌大床帐内,这一刻,裴玄素真的心疼极了,他懊悔愧疚,自责得无以复加。
他可能真的比不上那个人。
他好像一直以来,想的都是自己。
他以为自己已经很疼爱很呵护沈星,但其实并没有,她心底的创伤和软弱,他从来没有发现过。
更甭提像“他”那样,想过去如何救赎,把她真正解救出来。
……
同一片天空,同一个东都,有人的身心状态同样出现了始料未及的大变化。
东皇宫,两仪宫。
明太子如今居住在两仪宫中轴三重主宫的两仪大殿后面的升平殿之内。
这个偌大威仪的宫殿,曾经是太.祖皇帝常朝和御书房日常理政以及宠幸妃嫔的起居之处。
明太子其实很不喜欢这个宫殿,勾起他无数不美好的记忆,但奈何他要住两仪宫,就只能住这里。
他并不能向秦岑司马南等人开国勋贵出身的股肱亲信过度表露他对太.祖皇帝的憎恨情绪,一直以来,他都刻意避开这个话题的。
明太子心情非常一般,身体也开始感到不适。
玉岭兵谏到今天已经是第八天,那满腔的热血亢奋下去一些之后,身体过度负荷的后遗症就渐渐出现了。
明太子明显感觉身体有些不舒服,具体说不出哪里不好,但时时晕眩,那种四肢百骸沉迟无力感好像渐渐入骨,他有时候都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再活两年。
病骨沉沉,如同一艘破船,正在沉没的过程中,本人的感觉是外人难以体会得到的。这种生命走到尽头的感觉,这些日子明太子忙得不可开交,但他不知为什么经常闪过幼年画面,幸福短暂,之后是一桢桢无声悲凉宛如黑白的画面。
他的一生,就是一场悲剧。
就像这个入夜,他站在天下之巅,看华灯点点,拥天下富贵,可他却丝毫都没感到快乐。
他只有一想起昏迷不醒而非真正死在他手上的神熙女帝,以及对方所谓的后悔补偿,还有此刻都还未得到的无极帝位。
他心里就是一种扭曲的恨意和执着。
他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一定要当上这个皇帝!
不然他都不知道人生走这一遭究竟为了什么?
明太子也想过裴玄素,想起过那段唯一眷恋属于他本人的美好情感过去、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是个坏人了。
但他宁愿做个坏人!也不愿意当个可怜虫!!
大开的朱红槛窗,俯瞰半个东都,华灯点点,璀然灿烂,明太子面无表情移开视线,询问:“应京如何了?”
明太子除了等待神熙女帝神态状况以及与裴玄素的拉锯争斗之外,暗地里就密锣紧鼓南都的种种安排部署。
没想到,竟真的有可能走到这一步啊!
好一个裴玄素!!
张隆和虞清闻言立即呈上各自密报,秦岑也把他接手处理的明面上的军方情况递上来。
楚淳风就站在明太子身边,他刚刚放下明太子喝过的药茶,忙手接过来,再分别递给四哥,以免四哥一下太多了拿着不方便。
明太子眉目沉沉,刷刷看过,他并不知道裴玄素已经获悉并暗中冲南都紧急动作。
但有个情报,让他眉心一锁,几乎是马上想到当年失踪的那三个人——明太子一直耿耿于怀。
可不等他说什么,突然感觉整个后脑和鼻腔一热。
明太子感觉自己突然一阵晕眩,眼前黑了一下,他似乎听到惊呼声,但他很快恢复意识,发现自己已经往槛窗方向一摔,被楚淳风等人惊呼扑上来搂住。
明太子皱眉,勉强撑着想站起来,可感觉鼻腔有热热的液突兀流下。
明太子突然晕眩摔倒,然后流鼻血,明亮的烛光下,两行猩红浓稠的血液就这么突兀流了下来。
在明太子苍白的脸上,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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