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秀木成林
……
时间回溯到两天前。
沈星何舟等一大队人刚刚压着曹青晔从后军汇入己方大营的时候。
彼时,急行军才停下来不久,火头军连忙搭灶生火烧水造饭。
这样的陆战急行军大战,是不可能一直不停地跑的,不管是步兵还是战马都承受不住了。
间断休息是必然要的。
不管圣山海大军还是朝廷大军都是。
这样的急行军大战,是抛弃绝大部分的辎重的。辎重由战船装载绕路南下,两军都是,并且不断有交火,但总体拿眼规模与如今的陆地大战相比规模小太多不足而道罢了。
所以这个急行军临时驻扎的营地,将士军马一眼望不见尽头,但除了中心一小圈基本不见帐篷的,除去必要的巡防之外,将士们摸黑席天幕地一坐一躺,抱着兵刃就抓紧时间睡了过去。
沈星他们回来的时候,是个暮色四合的傍晚,夕阳已经彻底沉入地平线,只余西边天际几缕残红,天空灰蓝颜色,有一点点昏暗的天光,但基本已经被初上的夜色笼罩了整个荒野。
一大片军士或坐或躺,整个营区极目不见尽头,巡守兵甲将士骑马步行持刀剑尖矛,一丝不苟巡着整个营区。
宦营小将江世恒去迎他们了,一路出示腰牌,过了层层的外围哨马巡防,终于抵达的后军营区。
日暮残色,黑乎乎的,离得远远的,沈星就望见后军边缘位置站着一行人,为首的一个,甲胄帅氅的黑色轮廓,正冲着沈星他们这个方向。
沈星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裴玄素!
她立即仰起了身。
背着她的邓呈讳和何舟他们也立即加快了速度。
衣料和铠甲摩挲的声音,风尘仆仆的沈星他们和一身疲惫的裴玄素这边,没有人知道,裴玄素接信后的这几天的心境历程。
但双方汇合之后,他依然第一时间先迎上沈星。邓呈讳小心把她放下来,沈星右脚用力站着,裴玄素半拥着她,手已经摸上了她肩胛骨缠着的厚厚纱布。
沈星赶紧动了动右手,左脚也踮地,小心走了一步。
裴玄素立即制止了她,见她右手活动自如,左脚也能踮脚勉强挪步,脸色也可以,这才松了一口气。
邓呈讳张合等人已经无声跪地请罪了,徐芳徐喜他们对视一眼,也跟着单膝跪下来。
裴玄素挥挥手,无声把人叫起来。
他心里存着太多的事,饶是连续的急行军大战,损耗这么多的心神体力,稍稍停下来,另外的情绪就占据他的心神。
度日如年的两天啊,当时情绪翻滚太过剧烈,裴玄素曾经三元及第文辞斐然,但他都有些形容不出当时的感受了,头脑嗡鸣,好像有些忘记了,但偏偏又是那么地清晰。
裴玄素让冯维把马牵过来,把沈星送上马背,他终于,慢慢回身,那双线条浓深美丽而摄人眼神锐利的丹凤目,视线终于落在了曹青晔的身上。
曹青晔被卸了关节,用了软筋散,他牙关咯咯,低头伏在宦卫的背上,在望见裴玄素身影的第一刻,他就抬不起头,感受这对方的动静,那道有如实感的冰冷视线终于倏地落在他的身上,曹青晔浑身都不禁颤抖起来。
裴玄素冷冷地道:“把他押到中军,把药解了。”
华丽低醇的声线有几分阴柔,声音不高,在这个血腥隐隐硝烟浓重的临时大军营地里,却有着一种喋血的味道,透骨的森然。
曹青晔连心脏都不禁战栗起来了。
那三部蓝皮册子和白玉小印已经呈于裴玄素面前了,蓝皮册子裴玄素没看,该说的重点飞鸽传书已经说了。
他伸手,捻起那枚白玉小印,翻过来垂眸瞥了一眼,看到上面“夏文谦”三个纂体小字的时候,他忽意味不明笑了下。
黑乎乎的大营,原野的风凛冽,风中的这个一抹笑声,讥诮,冷冰冰的,森然,千百样的情绪在他胸臆间死死压着,这一声讥诮的冷笑隐隐透了出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放轻的呼吸。
裴玄素蓦地转身,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带着沈星等人回去了。
何舟拉过一匹马,提着曹青晔的后颈直接抛上去,他也翻身而上,亲自押送。
酝酿着暴风雨的黑沉沉,一路就这么沉寂无声回到中军主帐范围。
主帐斜后方,已经清出了一个牛皮帐篷了,灯已经点亮,各种刑具就位,顾敏衡汤吉也是刑名高手,已经带着施刑手在帐中等待了。
偌大的牛皮大帐内,分隔内外账的垂帘已经卷起了,灯光亮得刺眼,中间邢架之前一丈,放着一张紫檀髹金太师椅。
战时,没有椅搭,髹金和紫檀木在灯火下泛着冰冷的光,邢架黑褐血迹点点,是刚刚由折损的旗杆改制而成了。
整个牛皮大帐内,冰冷而嗜血。
到了牛皮大帐不远,沈云卿他们就不适宜跟进去了,但沈星心里记挂着这事,她根本顾不上休息,也小声喊了邓呈讳一声,邓呈讳和张合一边一个,半扶半架她一起进去了。
裴玄素一身染血的铠甲,在灯光漏出来的中军大帐范围之内,更显高大而嗜血无情,沈云卿是万万不敢捋这妹夫的虎须的,她也不敢有好奇心,站在原地望着裴玄素率着一群人快步进了那个大帐,油牛皮帘子放下来,就看不见了。
陈同鉴扯了扯她的衣袖,沈云卿回神,所有人都屏息着,轻手轻脚跟着何平往另一边腾出来的空帐子休息去了。
裴玄素脸色阴沉,快步进了牛皮大帐之后,他直接往太师椅上一坐。
曹青晔在帐外接上关节,已经被塞了解药,然后直接被拖进来,仍在邢架前的空地上。
大帐之内,灯光明亮得刺眼,偌大的太师椅上,裴玄素一身冰冷的玄黑染血铠甲,当中而坐,他左右有序林立了何舟张韶年唐盛冯维等等一干同样身穿铠甲的阉人,大半都是阉人。
曹青晔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裴玄素了,他和弟弟曹青晏,兄弟两人和他们的父亲曹闵不一样,两人小的时候,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
童年少年的时候,他家、大姨母家、还小姨妈也就是裴玄素他们家,交往密切,他兄弟年长,经常去两个姨妈家小住的。
那时候,表兄弟之间的感情是真的好。
所以哪怕知晓了江左夏氏,并因为是绝密,被父亲严肃告诫绝对不能告知第四人,包括他们的母亲和姨妈们,但也没有影响亲戚之间的感情。
父亲最后狠心决定牺牲小姨妈一家,又不得不动手杀害了无意中窥见一些事情进而忽然若有所感的大姨母——毕竟当年离开江左的时候,大姨母已经六岁了,她已经记住了不少东西,那些投靠亲戚的说法在特定勾起记忆的时候有些糊弄不过去了。
和父亲曹闵不一样,曹青晔曹青晏兄弟当初惊慌失措,险些让大姨母冲出去。
他们不敢想裴玄素,他们对裴玄素始终是有着愧疚着的,但父命难为,父亲决意在做,在父亲和表弟姨妈之间,他们最终只能选择父亲,一条道走到黑至如今。
立场选择上没什么好后悔的,他们是江左夏氏子孙,就是不敢想远在东都的小表弟裴玄素,一想起他们就坐立不安,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还不敢表露出来让父亲和其他人知道。
这一刻,突然暴露在灯光下,这个和昔年那个惊艳的少年青年已然截然不同,完完全全的是一个铁血凌厉又几分阴柔艳丽的阉人肤色眉眼形象的裴玄素就这么撞进眼帘。
心骇胆裂之余,过去那些愧疚不安的情绪就像井喷一样,曹青晔抬头,在裴玄素凌厉嗜血的阴冷目光之下,他不可自抑地颤栗起来,手脚还软着,拚命往后缩,阉人裴玄素和这样的目光,简直就是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曹青晔从没想过吐口那三本蓝皮册子任何东西,他是江左夏氏的子孙,他对父亲感情很深,父亲一生孜孜以求回归江左夏氏,他就算死,也不能背叛父亲背叛家族。
但其他情感,在骤然抬头望见这个迥异的裴玄素那一刻,他就破防了。
裴玄素不费什么功夫,就知悉了当年的详情。
“……对不起,对不起,玄哥儿,我,我们,是爹!不,是家主让爹,不不,是我们……”
这是一个非常恶心的,非常冷酷无情的故事。
曹闵原来对姐姐和妹妹曹夫人是很好的,毕竟兄妹姐弟仓皇而出,江左夏氏内部各种变故,视他们如亲生,慈心抚养兄姐妹三人的伯母伯父惨死,只剩下他们兄姐妹三人在外相依为命。
但那一年,夏以崖突然亲自来到了曹家。
夏以崖从十二三岁开始,就借病借求学东奔西走,为复兴江左夏氏、为铲除叔父后为父母复仇夺回家主之位而奔走。
这人也确实相当有能耐的,工于心计,运筹帷幄,也敢于果决牺牲。
他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搭上了明太子。
其实一开始,夏以崖并不是最受明太子看重的门阀合作伙伴。
夏以崖当然知道。
但他必须脱颖而出。
是什么时候他成功的呢?
在明太子被幽禁宾州行宫推动龙江之变的发生,遍寻这个适合的破局核心人选而不得,为之十分烦焦;而夏以崖此时计划已经彻底成型,他不但想给明太子推荐这个人选,并且他想这个人选还要在他的熟悉和掌控之下。
因为,夏以崖已经由明太子的计划之上,衍生出他加诸于其上的整个分裂南方的计划。
他再不设法,门阀就要完了,被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轮着削弱削死了,哪怕他夺回家主之位,也没什么意义。
夏以崖要重振门阀辉煌,让江左夏氏重新走向巅峰,他野心勃勃,甚至想达到昔年门阀世家最辉煌的时代,世家与皇帝共治天下。
夏以崖和明太子只是互相利用,互相促成,夏以崖表面想夺回家主之位,争取门阀生存空间,但他实际上,目标是促成明太子分裂南方,让门阀和明太子共治共同对抗北方朝廷的。
这是他的初步目的。
——所以,夏以崖是不希望明太子在东都内解决一切。
所以他想推荐这个人选,甚至必要是还打算私下帮助对方,借对方的手促进似先前神熙女帝昏迷两军大战,圣山海冲出京畿南下的局面。
夏以崖当时几乎是马上就想起了裴玄素。
夏以崖这样的男人,或者说世家传统的,生死存亡之际,男丁子嗣是唯一重要的。曹闵也就罢了,女子是不配知道这些事情的。
夏以崖和曹闵非常熟悉,联系频繁,称之叔父也颇有几分真心,但对早早出嫁的两个姑母家也就那样,没太多感情。
裴玄素实在太惊才绝艳了。
让夏以崖很快注意到他,这样的人才,当然要网罗回来自家。
原来是打算,让曹闵找机会向妹妹外甥陈明,顺势把裴玄素收拢回族中,成为江左夏氏助力的。
之所以有些犹豫,是裴玄素的父亲裴文阮,那是个好官,真正忧国忧民的心存理想并付之行动多年如一日的人物,这人恐怕不会愿意曹家乃至夏氏有悖逆分裂之举。
而裴玄素经过接触,也是个十分骄傲的人。
这样惊才绝艳又骄傲自许的人,可不好驾驭啊。
偏偏夏以崖筹谋的事情,是不能见光的。
正在犹豫迟疑的关头,夏以崖知悉了明太子要寻找龙江之变破十六鹰扬府的核心之人,他几乎是马上,就拿定了主意,并向明太子推荐了裴玄素。
对,夏以崖和裴玄素是有血缘关系的。
两人其实表兄弟,并且单外祖父一脉来论,不管是父本还是母本都亲上加亲的那种。
后续的计划果然如夏以崖预想的一样,他去找曹闵之后,曹闵沉默了一夜,第二天就答应了。
明太子果然对裴玄素非常满意。
整个龙江计划顷刻启动了。
裴玄素实在太了不得了,夏以崖生怕出变卦,他甚至亲自负责带人去截杀裴文阮遣去沛州通知裴玄素的那队人,并冲裴玄素下了药。
之后的计划,一如夏以崖所料。
裴玄素甚至要惊艳得远超夏以崖所料,夏以崖原来预料是中途要伸手暗中推动几把,帮助裴玄素对抗明太子,形成他想要的局势的。
但实际,根本不需要。
裴玄素不但凭借一己之力,从满地血腥和全家惨死的沼泽中爬出,以一个阉人的身份,不过区区几年时间,就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太师,手掌十三道虎符,名义执掌天下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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