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秀木成林
所有人神情都变得严肃。
沈星也很紧张。
车队沿着中央大街一路飞驰直奔皇城,在朱雀门下马下车,护军撤下,以寇承嗣赵关山等人为首的一众大小将军及有功番吏抵达懿阳宫高高的汉白玉须弥座台基下,九十九级天阶上的朱红色巍峨宫殿,映着日光抬头往让人眼晕又胆战。
很快就被宣上去了。
寇承嗣和赵关山等领头人从正面台阶被引上去,其余的人则分别被内侍带领着从几条适合各人身份的阶道登上懿阳宫的台基。
韩勃也和他们分开了,临分开的时候,韩勃和裴玄素互相对视了一眼。
一级一级登上须弥座,抵达懿阳宫的朱红色大殿门,宝蓝色的秋门帘已被高高打起,众人鱼贯而入。
在这里,已经可以望见殷红绘彩的地毯和鎏金方正的大鼎,龙涎香馥郁无声。
裴玄素沈星对视一眼,两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气。
跟着众人而入。
两人身份不高,走在后面,但很快被引到最前排赵关山身后跪见,裴玄素还要更前一点,比韩勃还略前,只比赵关山稍后半个身位的位置。
龙江案勘察的核心人员都在前面那一撮了。
沈星则在后一点的位置,她抬头小心往上头望了一眼,神熙女帝脸色比先前好了一些,神情也称得上愉悦,御座两侧分别站了几名身穿金黄、玉白颜色的持刀佩剑女将女官,她们拱护在御座两侧共七八个人。
都是监察司的女官,矫健长挑,赐服合身,英姿飒爽。
沈星不禁羡慕地望了她们一眼。
监察司原来是司礼监下辖的,宦官走上前台之后,女帝遂用女官替代之,如今监察司是女官机构,监察各司,直达天听,人数不多,但却是个重要部门。
沈星从小就很艳羡这些英姿飒爽行走如风的品阶女官姐姐。
也不知她今日有没有机会能当上?
答案是能的。
虽然沈星的年龄和外表非常不让人满意,但衔这回加上去了。
懿阳宫,御案后。
女帝一身明黄团龙常服龙袍,御案上放着寇承嗣赵关山等刚刚呈上的龙江案陈条,具体的关键信报早已在这几天飞马送返,女帝知情,但她还是把整个案件的总结看了一遍。
大殿内人多,也肃穆,但那种柳暗花明艰苦卓绝后终于成功的激奋氛围掩不住。
女帝向来严肃,这次也赞了一声:“好,做得很好!”
这个结果女帝陛下非常满意。
她把陈条搁在一边,当殿就道:“按陈条拟的,有功者全部原位上擢三级!”
几乎这一刹,大家按捺不住大喜,再度伏跪:“叩谢陛下圣恩!我等原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很好,都起来罢!”
女帝最后将目光移到沈星身上,沈星原本没有品阶身份,连擢三级说不上。赵关山特地把她写上陈条,就是看在裴玄素的份上想给她一个出身,可以名正言顺待在外头,但由于没品阶,单独列出来了。
沈星也确实算有些功劳的。
女帝看向沈星,沈星紧张:“陛下……我想当女官可不可以?”
之前她已经说过了。
女帝虽不大认为沈星有多少功劳,青稚娇弱一脸紧张的小姑娘,但赵关山的面子她给了,她也得找个位置把沈星安置下来。
“那行,你日后就在赵青册下吧。”
赵青负责西提辖司和十二宦营,日常长驻监察。
女帝知道赵关山的意思,都是这次大功臣,小事一桩就遂遂愿。
女帝瞥了眼左手边倒数第二个着玉白色圆领赐服的配刀长挑女官,后者二十出头年纪,立即出列,拱手:“赵青领命。”
女帝点点头。
女官赵青回列,和身边同伴对视,瞄了眼跪在红地毯上一脸雀跃兴奋的小女孩儿,无语,这么个女孩儿怎么派活?行吧,陛下也不是让来她干活的。
沈星也知道自己有点被人嫌弃了,但当女官,她两辈子的心愿,她就很高兴。
她眼睛弯弯的,抿唇笑:“谢陛下隆恩。”
女帝颔首,“好了,除寇承嗣赵关山裴玄素等人,都退下罢。”
随去龙江案的核心人员,余者都跪退,有序鱼贯朝殿门外退了出去。
沈星刚高兴了一会,心立马提起来了。
她跟着大家站起,低头往殿外退出去,即将过大铜鼎的时候,她忍不住望了裴玄素一眼。
裴玄素还静静跪在御案前的第一排左后位。
很明显,接下来才是动真格的。
寇承婴的死没有提及,裴玄素怀里的腰牌也没有取出来,众人一动身退出,神色晦暗一直沉默不语立在女帝右下手的寇承嗣倏地抬眼,狠盯向赵关山身后的韩勃和裴玄素。
——寇承嗣走中央台阶,比沈星裴玄素进大殿更早一些,他臂上缠的白纱不能戴进宫已经解了,但泣血的状告肯定也先一步说了。
另外他肯定先传信回东都了。
四天时间,女帝知悉寇承婴死信至少三天。这一天多的船程了,船上风起云涌多少复杂,裴玄素被叫去顶层问讯了好几次。
还有,裴玄素最终能不能得偿所愿?
沈星这两天其实挺高兴的,裴玄素回来之后,紧张的情绪去了,她想起景昌成功被保住的左手,她就很开心,为自己真的成功了改变这一件事而雀跃,证明徐家未来并非不可改变的,现在一小步,但一小步一小步总会努力凑成一大步。
刚才又算正式做了女官。
她都很高兴。
替裴玄素高兴,替自己高兴。
但这种高兴,随着女帝的吩咐,一下子变得惴惴。
她偷偷回头看了好几次,裴玄素一动不动在御案前,韩勃陪跪;女帝方才那种龙颜大悦的神色收敛了,变得沉肃;寇承嗣双目凌厉得像淬了毒一般。
她的心一下紧了,哪怕前世裴玄素也杀了寇承婴后成功晋身,但经历了这么多,她亲临其境,就没法不惴惴不安,一点点不同就能改变所有了。
沈星跟着大家一起退出殿门,但殿下宫廊是不允许他们停留的,只能跟着引路的内侍一路往外走,一直下了汉白玉台基,在台基外的长廊上,她才能站一下等。
沈星焦急探头,但什么也看不见,深秋的艳阳映着金瓦红墙明晃晃的,刺得人眼晕。
……
激动满怀的大小官将差吏都下去了,这些都是为女帝抛头颅洒热血立功的亲近官营部属的人员,女帝自不吝亲自召见并展颜夸赞和奖赏,以资鼓励。
但随着绝大部分人的退去,女帝神色一敛,偌大的殿宇内,气氛登时变得沉肃。
裴玄素从怀里取出用匣子装好的七八个腰牌,还有他自己写的陈条,“此乃自岐山王之子等暗阁刺客身上摘下的腰牌,另还有两个,是普通腰牌。”
梁恩下来,用托盘将匣子接过,问明打开方法,检查一番,呈上御览,无声退回一边。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寇承嗣一个箭步站出来,“啪”一声跪倒在御案:“陛下!承婴死得很可疑啊,他很可能是被人暗杀的!”
这也是个三十多岁的高健武将勋贵,高居庙堂一人之下已多年,积威日久,但此刻思及胞弟,双目倏地通红泛泪,哽咽出声,死死跪趴在地仰头望着姑母,形象全然不顾,“我和承婴约定,得手之后若被追截,放信号箭以炮支援!人肯定已经在他手里了,怎会遇夷民?最后这人怎么又会在裴玄素的手中!”
他痛哭流涕:“陛下!承婴是您的亲侄儿啊,您要为他做主啊——”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胞弟冤死白死,看这些人踩着他弟弟的尸骨立功上位!
寇承婴是女帝的亲侄,从小女帝看着长大的,骄傲不是毛病,寇承婴有骄傲的资本。而这孩子非常能干,又聪敏,女帝多年斟酌帝位继承人时候,甚至也曾过考虑过他。
女帝惊愕心痛吗,当然,不亚于为这次紧绷如弦终于破局的振奋添上不和谐的锥骨一箭。
种种情绪,旁人难以揣测,女帝倏地抬眼,冷电般的目光射向裴玄素:“这是真的吗?”
赵关山早一个箭步抢上前,急得嗓音又尖又锐,他急促道:“陛下!陛下!您明察啊,闫江侯这是遇上驭蛇夷民了,身边的人中毒而亡啊,若不是裴玄素和韩勃撑着赶上去,人和证物就要被夺走了!他们绝对没有杀死闫江侯夺功啊——”
“朕没问你,让他们说。”
赵关山只得闭嘴退下,焦急等着。
女帝先问的韩勃,韩勃为她效忠多年了,正如寇承婴不会杀韩勃,韩勃也不会对寇承婴动手。
韩勃早就和裴玄素商量过口供了,他避重就轻,把炮弹专门打裴玄素隐去不说,其他都处理好确保万无一失了,“……下臣被震晕一段时间,醒来后,追击的敌人大多都被轰死了,当然我们的人也伤亡很多,下臣醒了之后,匆忙归拢醒了的人,赶紧去追闫江侯汇合,后来这裴玄素也醒过来赶上了。”
“……不料,追过山涧之后,闻得群蛇嘶嘶的声音,我们不敢上前,等毒蛇退去之后,一地尸首,闫江侯等七人已经不见了。”
“我们先追夷民,恶斗一番,没见闫江侯等,当机立断掉头,陆续发现了恶斗痕迹及闫江侯一行的尸首,我们追上去,岐山王之子已然被杀死了,东江王之子亦然,好在晃眼卑下发现东极王之子的胎记,河涌恶斗抢回尸首,这才力挽狂澜成功!”
“请陛下明察!!”
“闫江侯累于蛇毒,死于敌人之手,与卑下绝无干系!”
“请陛下明察之!”
韩勃裴玄素轮流说,又叫了几个手下进来补充说明,大家急得不行,把详情都反覆说清楚了。
实在是裴玄素脸色失血白得纸一样,连颜面也擦伤多处,伤痕累累,韩勃也伤口不少,包括他们的手下人,很明显个个都是拼了命的。
女帝看不出喜怒,淡淡问另一侧的司礼监提督梁默笙、襄城侯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这两人一个没去,一个有去,“你们怎么看?”
两人对视一眼,问了几个问题,又斟酌了一下,最终两人道:“夷民是真的,蛇毒也是真的,已然地毯搜索过了,痕迹不作伪。臣以为,闫江侯大约是为朝捐躯了。”
两人低身安慰寇承嗣,“国公,我知道你为闫江侯神伤痛悲,但……总不能寒了功臣的心啊!凡事得有理有据。”
“咱家也说是啊,……”
主要,没人知道寇承婴开炮要轰的是裴玄素,连寇承嗣也渐渐沉默起来了。
女帝静静听着,一直没有言语,她审视盯了裴玄素片刻,垂眸慢慢翻阅匣子内的腰牌。
渐渐,就没人说话了。
大殿落针可闻,只有腰牌碰撞的零星响声。
裴玄素猜得一点都不错,哪怕是去年,寇承婴之死都必是一件震动东都的大事,但现在,它真不是。
女帝这里,可有着比前者重要太多的事情了。
她是一个帝皇。
女帝慢慢翻着玉牌,抬眼盯住裴玄素,锐利双目神光湛然,“裴玄素,抬起头来。”
裴玄素抬起头,露出他那张擦伤累累的瑰俊白皙的年轻面庞。
女帝眯眼打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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