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新茶
久而久之,崇湖学?宫中的博士们?也注意到了?他们?五个,将?他们?称为“崇湖五子”。
五人之中,上官究年纪最大,其余四位都称他一声“上官兄”。
上官究性?情温和,对那四位弟弟多有照拂。
这个“照拂”可不是简简单单的照拂,而是十分具有灵性?的“照拂”。每逢他们?结伴外出游玩,上官究就负责充当钱袋子,早早地帮他们?把?账给结了?。
在林愫的记忆中,上官究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
“不循今天缺钱花吗?”
“不循今天有没有看上的东西,我来给你?结账?”
“我爹给我发生活费了?,真是苦恼,上上上个月的都没花完他又?给我送钱,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把?这些钱花完,不循快来帮我花钱!”
年少时,林愫曾经私下和白青蒲讨论过,上官究好像不是他们?的上官兄,而是他们?异父异母的亲爹。
当时他们?当中,就属伍卓的家庭情况不好,伍卓父亲早亡,母亲病弱,需要?常年吃药静养,家中还有年幼的弟妹需要?抚养。
伍卓在学?宫学?习同时还要?兼职打工,每日在西市的饭馆里端盘子端到深夜。
上官究知道后?,天天夜里摸进他的家里,给他娘,他妹妹,他弟弟,成箱成箱地塞金子。
伍卓是个有骨气的人,这件事被伍卓发现后?,他连夜把?上官究送来的几箱金子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上官究气得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怒道:“你?是不是看不起上官氏,嫌我们?家穷!”
他们?念书的时候,正是上官氏商业蓬勃发展的几年,上官究是上官家嫡子,自?是财大气粗,一年给学?宫捐几千两都不带眨眼的。
年轻的上官究,最痛恨两件事——有人用金钱来羞辱他,或者不接受他金钱上的侮辱。
林愫、白青蒲、卢泳思三个看得开?,花他的钱花得十分流畅,没有太多负罪感。唯有伍卓一身傲骨,他是个真正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宁愿把?他给的金子扔到大路上也不愿意接受他的资助。
上官究第一次花钱花得这样憋屈,有种手握万丈家产但是却无处支使的感觉。
当时为了?补贴伍卓,上官究费尽心思,七绕八弯找到伍卓打工的老板,砸钱让他给伍卓涨工资,还带动其他三人给伍卓拉业务,好不容易才?通过各种渠道,瞒着他把?钱送到他的手里。这些事,伍卓至今仍不知晓。
只不过,老天爷向来是个手贱的,在为你?打开?一扇窗户的同时,可能也会顺便把?门带上。
有得必有失,这是冥冥中万物规律。上官究出身在巨富之家,一辈子吃穿不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够一世如意。
上官究天生身体孱弱。自?上学?那会起,他就时常生病,身边就常年跟着一群奴仆,天天喝药,身上总是带着浓郁的草药气味。
他是五个人当中第二?个离开?学?宫的。
上官究很早以前?就向同窗袒明?志向,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向同窗那样,考科举,入朝为官,他来自?温婉的江南水乡,从来不属于权力与物欲横流的上京城,他迟早都要?回去的。
来京一遭,只是想要?看看世间繁华,趁年轻时浪荡一回。
就在“沈序”假死?不久后?,上官家老家主也出了?意外。
老家主在一次随船外出时失足落水,呛了?几口水,之后?便生病卧床。
上官究就自?行退学?,收敛心性?,按部就班地回家去,奉父母之命娶妻,生子,帮父亲打理偌大家业,唯有四时年节,念着曾经上京城内挥斥方遒的岁月,和京中故友鸿雁传书,互赠礼物,聊解思念。
……
与从前?相比,上官究又?清减了?不少。
以前?上官究虽病弱,但再怎么说也只是个体弱清瘦的公子,穿着素色的学?生服从学?宫中走出去,单凭脸就能将?附近勾栏里的姑娘们?迷得神魂颠倒,却远不及现在这般瘦骨嶙峋。
或许是许久未见,林愫的记忆中对他只留有一个模糊的倒影。方才?看见他的时候,林愫发觉自?己甚至都不太认识眼前?的人。
他眼窝深陷,眼底积攒着厚重乌青,生命力被什么蚕食,仿佛不久之后?就要?消磨殆尽,连带着整个人都内敛了?不少。
十年前?崇湖学?宫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学?生,都不可避免被时光磋磨,磨平了?棱角,面目全?非。
林愫眼角有些红了?。
白青蒲连忙接话道:“不循也知道,畏畏缩缩是上官氏的老毛病了?,一口茶水罢了?,他喝了?又?不会当场死?人。”
他最擅长热场,折扇一开?嘴巴便停不下来了?:“自?上学?起就知道他身子弱,病了?这么多年也还是老样子,你?担心他作?甚?上官家天天搜罗来无数珍贵保命药,这人天天吃着千年人参,吊着一口气,再活个二?十三十年都没问题,没准比你?我还长命。我说不循,可别把?他当成瓷人了?!”
白青蒲似乎还处于少年时期,语气一如从前?,清风朗月,霎时间冲淡了?几人间萦绕的愁绪,连带着将?几人间因许久未见而暗然滋生的生疏也一扫而空。
林愫终于是笑了?出来,语气渐渐平缓:“江淮至关?中,二?十余日路程,听青浦说,上官兄长途跋涉,两日前?方抵上京。”
上官究说道:“青浦的信鸽刚飞到,得知你?尚在人世,一时思绪纷飞,忆起昔日京中往事,终究是没忍住想回来看看,当日便命人整理行囊,带着孩子过来了?。”
他垂首笑笑:“我这身子,若是再不回来,就以后?没机会了?。”
“上官兄还是别拐弯抹角了?,”林愫笑着说道,“你?我什么关?系?我可不信你?这人这么毛躁,不远万里不顾身体赶到上京,就为了?与我叙旧。”
“藏着掖着也没意思,我当年花了?你?这么多钱,连我家阿昭也受了?你?两箱金子,你?想要?什么,直言便是,但凡是我能做到的,必然竭尽全?力帮你?做到。”
林愫是前?日收到白青蒲的传信的。
忠勇侯位列一等公爵,身为世子的白青蒲向来可以直接与禁中通信。
白青蒲是要?替上官究讨一封入宫的旨意。信中陈言,上官究已经抵达京中,想要?入宫,与他见面。
林愫是多么心思明?亮的一个人,明?白上官究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进宫”,其次才?是“见面”。
上官究真正的目的,恐怕是想借着林愫这层关?系,拜会姜拂玉。
那两天姜拂玉正在病中,不宜见客,林愫干脆直接把?他进宫的日期推到了?太后?寿宴这一日。
“不循果然聪慧,什么都让你?猜到了?,”上官究目光柔和,也不再隐藏,他目光悠悠地转向方才?上官寒离去的地方,“身为父母,不过是为了?儿女事烦忧。”
“那个孩子,和他母亲一样,性?情温和懦弱。”
他轻叹道:“如果有时间,我尚可为他筹谋远虑,慢慢培养他长大,只是……我的时间不多了?,只怕他,承受不住上官家……”
说着,他收回了?目光,落在林愫身上。
“我想要?将?那个孩子留在上京,准确地说,是留在宫中,如果可以,我想要?将?他托付给不循,若是不循愿意照拂一二?,上官家的一切,不循可自?取之。”
……
“我…我是上个月…从家出发来上京城的……”
“爹爹说,要?带我入宫…他让我入宫以后?要?好好听话,守规矩,向陛下公主殿下行礼,要?谨言慎行,少说话……”
上官寒真的不知道什么,被姜摇一通逼问,也就只会来回说那几句话。
他眨着眼睛,双手局促地揪着自?己的衣摆,都快哭出来了?:“公主姐姐,我真的不知道阿爹为什么要?带我过来……”
姜瑶反复问了?好几次,直到确认自?己把?他的话榨干了?,一滴不剩后?才?放过了?他。
看来,这小子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姜瑶总算放弃。
此时的姜瑶才?八岁,而上官家的家主也不是上官寒。
就算两边要?暗度陈仓,也是上官究和林愫之间的事。
姜瑶想到自?己那柔柔弱弱、性?情温和的爹爹,居然也开?始暗中勾结商贾,心中感到不可思议。
也不知道,林愫在水榭中和上官家交易了?什么。
私心上想,姜瑶想要?林愫一直保持纯粹心性?,世道浑浊,保持本心不易。姜瑶想要?爹爹不染纤尘,这种丑恶的事情,她来做就可以了?。
但若是林愫有朝一日真的学?会了?筹谋,姜瑶也会感到高兴,因为爹爹终于学?会保护自?己了?。
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下,姜瑶喜忧参半,蹲在水边惆怅叹息。
上官寒见公主姐姐不说话了?,便又?默默拿起一块小点心,慢悠悠地啃了?起来。
水流哗哗,在她们?身侧,流淌不息。
就在此时,姜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四郎,别跑那么快!”
姜瑶蔫地回头,身后?的一个小坡上,有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正往下冲,将?后?头追赶的宫女和哥哥甩得远远的。
他跑得飞快……然后?摔得也飞快。
草坪上,忽然出现了?一块阴险的小石头。
孩子跑过的时候,这块可恶的石头狠狠地暗算了?他,并且给他好好地上了?一课“走路要?看路”。
他脚下一拌,整个人跌了?出去,像个轱辘轴一样在地上翻滚转动,最后?停在了?姜瑶面前?。
姜瑶眨巴眨巴眼睛,默默拉着上官寒后?退了?好几步。
那小孩看起来小小的一只,但是嗓门贼大,张口就“哇”一声哭了?起来,“娘~”
一个十多岁的小郎君与几位宫女急匆匆跟了?过来。小郎君半跪在地上,将?孩子扶起,连声哄道:“四郎别哭,哥哥在这呢,摔到哪儿了??”
可那小娃娃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那样,脸色憋得通红,扯着嗓子乱号,引得附近的人纷纷侧目。
小郎君只好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细声哄着,孩子好不容易终于稍稍安静了?一些。
他舒了?口气,抬头时正巧和姜瑶四目相对。
“殿下?”
谢兰修动作?一顿,他是没有想到,谢小四这一摔居然摔到了?公主殿下的身边。
姜瑶眨眨眼,“好巧呀,你?也带弟弟玩呀?”
正在吃点心的上官“弟弟”停顿片刻,忍不住觑了?姜瑶一眼。
谢兰修解释道:“父亲随陛下去拜会太后?,母亲方才?去了?更衣,四郎暂且交由我来照看。”
姜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就好比父母没空照看小孩,临时让自?家别的孩子顶上,大的看护小的。
姜瑶皱了?皱眉头,“怎么是你?一个人照看弟弟,你?不是还有两个哥哥吗?”
谢兰修抱起谢小四,轻轻地给他拍打衣角的灰尘,一边跟姜瑶解释道:“大兄一入琼华殿便不见了?踪影,至于二?兄……”
“刚刚琴声停了?,莲花落在了?二?兄面前?,他被人拉上去作?诗了?,”谢兰修目光转向高台之上,“就在上面。”
……
高台之上,一个面如冠玉的白衣少年正颤抖着握着毛笔,看着眼前?的白纸头晕,眼前?一阵阵发黑。
人活两世,谢鎏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居然真的有晕纸的人存在!
主持曲水流觞的司礼点上了?一支线香,笑容温和,“请谢二?公子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以‘南山’为题,赋诗一首!”
南山,什么南山?
他笔尖的墨水掉落,在白纸上晕开?。
救命,谢鎏在心中呐喊,他压根就不会用毛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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