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戟
秦尤沿着宽度和长度都十分逼仄的小型楼梯往上走，路过了许多油污与垃圾袋后，终于来到了五楼。
她伸手敲了两下门，然后听见了门内传来了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动静——听着像是一大堆东西一个接一个地翻了。
“来了！谁啊？”
门内的声音越来越近，然后“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出现在秦尤面前的，是一个就跟从电影里走出来的落魄作家一样的中年人——头发又长又发油，看着很久没剪也很久没洗了，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夹克，脚上踩着一双人字拖，然后鼻子上是厚厚的眼镜，因为猛地遇到了门外的冷空气而浮起了一层白色的雾气。
他一边把眼镜摘下来，抽出夹克里的毛衣擦眼镜，一遍问：“你好，有什么事吗？是小区又有什么单子要签吗？”
他的眼镜一看就度数很深，摘下眼镜后迷茫的双眼更证明了这一点，而且秦尤本就是遮得严严实实来的，所以他并未认出来出现在他门口的人是秦尤，只隐隐感觉是个穿着入时的年轻女人。
“我想买你的剧本《太空列车》。”
作为一个编剧，有人想买他的剧本，应该是好事吧，尤其是他的生活条件看上去并不是很好，但这位正擦着眼镜的编剧先生，听见秦尤这句话之后，立刻便露出了警惕抗拒的送客表情，猛地戴上眼镜之后就要来合上门。
秦尤下意识地拿手撑住了门，这位编剧先生大概是缺乏锻炼，秦尤抵住门之后他就扒拉不动这个门了……他瞬间有些恼羞成怒：“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我不想卖，你走吧！”
秦尤慢条斯理地问，声音清晰而动听：“为什么不想卖？作为编剧，你难道不想看见你笔下的世界被搬上大荧幕让所有人都看见吗？而且如果你不想卖的话一开始为什么要投这个剧本呢？”
那编剧又使劲扒拉了两下门，但是秦尤纹丝不动，那门也纹丝不动，他终于放弃挣扎了。
“我当然想看我笔下的世界被搬上荧幕啊？不然谁没事干犯贱来当编剧啊！”
说完这句话，他看上去甚至有些泄气。
“但是我只想看‘我’笔下的世界被搬上荧幕，你懂吗？是‘我’的世界，不是被改成什么乱七八糟的剧本之后再被搬上荧幕！你这样的人我已经见了太多了，你回去吧，我不会同意改剧本的，我宁可它一直就这么停留在我幻想中的样子……”
是的，秦尤并不是头一个找上门来希望他卖剧本的人，他这个剧本写得确实好，就是内容实在太多了，科幻部分又有些小硬，找上门来的买家一般都是希望能截取他这一太空公路剧本中其中一个星球的故事，然后扩写，加点更能吸引观众一些的爱恨情仇，然后淡化科幻的部分，这样也可以节省不少特效钱，总之，要改，要大改，要改得观众喜闻乐见——这年头，谁会看公路片啊！还是太空公路片！
“我什么时候说要改你的剧本了吗？”
秦尤这句话说出口，那编剧气鼓鼓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点光，不过那点光刚出现就又被他摇摇头压了下去——不，不可能的，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他这剧本不好拍，他写这个剧本的时候太天真，完全没想过成本问题，这剧本如果真要拍的话……恐怕只有坐拥全球票仓的好莱坞才支撑得起，但是哪个好莱坞公司会来买他的剧本啊？但他又真的不愿意自己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故事被改得面目全非，这是……这是他花了整个少年时代构建的世界啊……所以他真的没说谎，他宁可这个剧本就这样卖不出去没人拍，他现在已经在写别的剧本了，更工业化更好拍的那种，至于《太空列车》，就让它永远停留在他的想象之中吧。
但是……但是为什么还是会忍不住升起希望呢……
不，不可能的，哪个冤大头会想不开真的把这个剧本原封不动地拍出来啊！除非就是奔着赔本来的……
秦尤看着他的脸色不停变换，伸手摘下了自己的帽子和口罩，然后看着她对面的人慢慢地，慢慢地，睁大了眼。
编剧先生张着嘴，下意识地伸出手指着秦尤“你——你你你——”你了半天，然后才发现自己这样不太礼貌，慌慌张张地放下了自己的手臂，然后终于喊出了一句：
“你是秦尤！”
秦尤笑了笑：“是的，我是秦尤。”
她顿了一会儿，给足了编剧先生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然后才继续说道：“我想你应该听说过我投资《复仇》就是为了让李平导演能自己导演他的剧本的事，虽然这话太夸张了，但我确实没有干涉过他的拍摄，也尽力给了他呈现自己心中电影的机会，也许这能给我加一点信誉分吗？”
编剧先生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他还在卡带：“你……你你你……秦尤……你……”
“你真的要买这个剧本吗？”
秦尤点了点头：“我真的对这个剧本很感兴趣，也是真的想将它搬上荧幕。”
编剧先生脸上浮现出了像是近距离沐浴了圣光一般的混杂着希望与不敢置信与感动的神情，然后他慌慌张张地让出了身位，试图邀请秦尤进去坐一坐喝杯茶。
不过他刚让出身位，就发现他这个屋子真不适合招待客人，更不适合招待秦尤这种客人！
他一脸尴尬地捡起地上的衣物和垃圾，光速地把桌子旁边这块地方整理了出来，然后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了一把扫帚和一把拖把，一边拖地一边尴尬地朝秦尤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一般不会有人进来……”
他是真的尴尬，这屋子起码得有一个月没做任何整理了，他顶多就会两天倒一次外卖垃圾——他这都已经算比较爱干净的了，而且更糟糕的是，他在B市肯定租不起什么好一点的房子，这间公寓面积只有30平，没有任何分隔，“卧室”和“厨房”和“厕所”和这“客厅”都有一道帘子相隔，他平时又懒得拉帘子，所以屋内所有的东西都一览无余，这尴尬程度就跟在别人面前裸奔差不多，不，不对，应该是没洗澡就在别人面前裸奔差不多……
秦尤微笑着安抚他：“没事，独居不就是这样的吗？我自己的房间也称不上什么井井有条，没关系的。”
她一边说，一边走进了这间狭小的屋子，坐到了餐桌旁的小椅子上，身体力行地证明了她是真的不介意。
“呃……呃，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编剧先生的文学素养和他的说话能力一起消失了，消失得很彻底，不过他是真心头一次觉得“蓬荜生辉”这词儿居然是写实的。
或许是秦尤身上的明星光环，又或是她本人就是在发光，她坐在他这间公寓里唯二的小板凳上，就跟坐在米兰时装秀看秀一样，莫名让人觉得这破屋子都高级了起来。
“呃……”他又磕巴了一下，然后四处看了一圈试图寻找抹布，但没有找到，于是他直接从毛巾架上扯下了自己洗脸的毛巾擦了擦秦尤面前的那张桌子。
折腾了这么一圈之后，编剧先生才放下了自己手里的毛巾，手上没事做了之后，他身上的局促与不安便突然明显了起来：“你……你真的想拍这个剧本吗？但是他们都说……我自己也知道这个投资太大了，不可能回本的……”
秦尤：“直接拍出来确实不行，但只要稍作改动就可以了。”
她话音刚落，编剧先生就愤怒了。
“你，你不是说不用改吗？”
秦尤耸了耸肩：“实际上，我问的是，‘我什么时候说要改你的剧本了吗？’——意思是我明明还没说要怎么改。”
编剧先生差点要气哭了，他觉得自己被狠狠地戏耍了！他看向自己手中的毛巾，差点泪流满面——他洗脸的毛巾啊！早知道就不拿出来当抹布了！
秦尤突然笑了起来，是那种被逗乐了的神情，让她看上去近乎有种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的感觉了。
这个表情让编剧先生突然又升起了希望……难道说？
秦尤：“真的不先听一下我的想法吗？我大概能猜出来其他人想要你改动的方向，你会这么应激我也理解，不过我觉得我想要的改动方向你会满意的。”
她说话有种极致的笃定的与自信，让听的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她，编剧先生此时就是这样的感受，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秦尤真的会拿出完美的解决方案，不知不觉中，他脸上的愤怒已经消失了大半，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秦尤脸上，盯着秦尤的表情甚至可以用专心致志来形容了。
于是秦尤继续说道：“我不会改动这个剧本太空公路片的本质，如果改动了这一点，这个剧本就不再是我一看就想要买下来的那个剧本了，所以这些星球一个都不能少，而且我想这也是你坚持的点吧，你就是为了展现这些特别的有意思的世界才创作了这样一个剧本吧。”
“但是……要把这些星球全都拍出来的话……钱肯定是不够的呀……”
编剧先生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中含了多少希望。
“展现一个星球，不一定要到这个星球上去。”
“嗯？”
“你能做到用上车乘客的对话就将这个世界展现出来吗？”
编剧先生的双眼迷茫了一瞬间后便亮了起来，然后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我试试！”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思路被打开了！
秦尤说得对，要展现一个世界，未必一定要靠视觉，他不需要让观众亲眼见到那个世界才能相信那个世界真实存在！他相信他绝对有那个能力只凭借几个人的对话就让观众看见他们背后的一整个世界！！
第87章
编剧先生猛地窜进了他的“卧室”对着电脑敲敲打打了起来, 秦尤倒也没打断他突如其来的灵感，耐心地在旁边等了大概半小时。
半小时全身贯注一动不动的写作足以让编剧先生在出了“心流”状态后浑身酸痛了……他只是停顿了那么一下而已，就感觉脊椎腰椎甚至手指的隐隐作痛都一瞬间冲了上来。
“嘶——”
他连忙跳起来做了半套广播体操，然后才如梦初醒一般看向了秦尤的方向, 然后他的广播体操动作和他转头的动作一起猛地停滞了, 血色窜上了他的脸庞。
秦尤笑了笑, 然后让编剧先生非常感激地没有说任何让他足以找个地洞钻下去的安抚性质的话语，而是直接从她随身的包里掏出了一份合同：“你看看条件？”
“哦哦好……”
编剧先生满头大汗地接过那份厚厚的合同，然后读了起来，然后越读越眼晕, 他犹豫着抬起头：“我能找人帮我看下合同吗……可能要个一两天时间……”
那模样，活像生怕被拒绝一样。
秦尤这下是真的忍不住笑了：“我看上去很像是会强迫你立刻签字的人吗？”
她站起身：“一周内给我答复就行。”
然后她就离开了。
秦尤并不担心方淮会按这个点子改好剧本之后再去找别家和她竞价，他要是下得了这种决心, 也不至于到现在都还是个落魄编剧了。
更何况她提出的这个改动虽然能够有效降低这部电影的制作成本，但并没有改变这部电影公路片的本质，该犹豫的那些买方依旧会犹豫的, 方淮不可能找到比她更好的选择。
果然, 她给的一周时限过于宽裕了, 才过了一天, 方淮就签了字，正式敲定了这场合作。
而他签字三天后, 才突然反应过来——诶？！不对！
秦尤……秦尤拍的电影能上吗？
他做了大半天的心理准备，才鼓足勇气去问了秦尤这件事。
秦尤也是有些被逗乐了, 她前期做了那么多准备其实就是为了应对方淮可能会因为这个原因拒绝把剧本卖给她，结果她深思熟虑地和褚文俊达成了合作, 方淮却是在合同都签完了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要是她心狠一点专制一点的话, 其实完全可以无视对方的恳求，直接来一句“太晚了，剧本都卖给我了，现在反悔也晚了”，不过她是存心要和方淮合作的，当然不会这么对他，于是秦尤照原计划，先扯出了褚家这面大旗，给了他一点虚无缥缈的信心，又翻开合同，让方淮看清了她特意为他写上的条款——如果电影因不可抗力无法上映，乙方有权收回版权重新卖出。
方淮其实压根没仔细看这几十页的枯燥合同，他是找了做律师的老同学帮忙看的，他只知道这份合同“条件很好”“没有坑他”“非常体面”，就安心地签了下来，此时才看到这么体贴的条约，感动得他一塌糊涂，恨不得为秦尤肝脑涂地。
解决完方淮的顾虑之后，秦尤就需要正式开始筹备这部电影了。
最简单的部分可能是找演员，虽然这电影需要的演员还真不少，不过这个好解决。
虽然有点名气的演员都不会愿意浪费时间在一部很有可能上映不了的电影的上，但这个圈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只要有一个机会就想去试试的无名之辈，他们不在意自己的努力能否得到确定的回报，只要有那么一丝丝可能有回报就够了。
而且这电影的角色都是“外星人”，特效化妆一上，演技好坏也就没那么明显了，找新人完全没问题。
顶多就是新人的台词可能需要调教一下，再就是全新人班底没什么宣传上的优势而已，但是，她一个人作为宣传点，其实也早就够了。
“秦尤回国后第一部电影”——就这个名头，就足以吸引不少人来看这部电影了，而只要开了个好头，秦尤相信剧本和电影的质量本身，就足以成为最大的宣传了。
不过，虽然秦尤开始海选演员的时候，完全没指望过这部电影会有任何有点名气的演员选择参与，却还真有人主动送上了门来。
“王鹤行？”
“秦尤姐，好久不见啊！”
王鹤行脸上挂着秦尤熟悉的微笑，灿烂，热情，看不出一丝阴霾，既看不出他很清楚秦尤这次回国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光鲜亮丽，也看不出他最近刚成为业内的笑柄——虽然王导没明说，普通吃瓜观众也不知道，但只要是在这个圈子里混又不是完全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就都知道王鹤行倒贴王导的新剧不成还被王导刻薄讽刺了，说他最近是圈内“笑柄”，那可是一点都没夸张。
秦尤挑了挑眉：“你想参演这部电影？”
王鹤行果断地点了点头：“是的，希望秦尤姐给我一个试镜的机会。”
“你知道这部电影很大概率上映不了吧？天白电影公司会想办法让院线不接收我的电影的，不然的话，以后岂不是谁都能把顾家大小姐的话当个屁放了吗？”
和王鹤行这样的人讲话，秦尤没必要遮遮掩掩，所以她直接就把事情摊开来说了。
王鹤行依旧笑眯眯的：“我知道啊，但我也相信以秦尤姐的能力，如果不是有信心突破这样的封锁，是不会就这样回国的。”
说完这话，他也没停下来，继续说道：“我觉得我的演技应该不会比那些新人差，秦尤姐你就当按部就班地给我个海选机会呗。”
秦尤眯起眼：“那我引用一下王导的话吧，新人演员更听话，更易于调教，演戏更干净，观众对他们也不会有先入为主的印象，你觉得你有什么优势可以抵消这些劣势吗？”
王鹤行笑了起来，这些都是王导在媒体前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冲着他来的，如果换个人，被秦尤这么当面挖伤口戳痛点，脾气软一点的可能满脸涨红，脾气烈一点可能该扭头就走了，但是王鹤行好像没有任何被刺痛的迹象，他脸上的笑容甚至没有之前那么假，看上去真有几分真心了。
“也许我的优点是特别不要脸？”他耸了耸肩，“好吧，正经一点说，凌驭和李锐希时隔多年的合作应该是个不错的爆点？虽然王导可能会挺不满我们拿这个宣传，但是人在圈里混，总得偶尔接受一下自己不满的事情发生的，除非我们两个以后不再有任何形式的合作，否则就算我们不主动宣传，媒体也会拿这点当爆点，我觉得即使是王导，控制欲应该也没强到不允许自己戏里的演员在戏外再合作的程度。”
秦尤笑了起来，倒不是因为后面那段话，而是因为王鹤行说他的优点是“格外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