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戟
所以这三天里,这俩兄弟一步都没有走出过这间小公寓,吃光了冰箱里的所有食物之后,就开始点外卖,外卖的时候顺便要店家带了几扎啤酒过来,但是很不幸,他们俩兄弟是白人中很罕见的喝不醉也无法酒精成瘾体质,所以那几扎啤酒最后的用途就是用来给Paul泡奥利奥了。
空气中一片沉默,两个人都默默地看着天花板,他们没说话,但心知肚明对方此刻的想法一定和自己一样——他们真能在好莱坞出人头地吗?真能红吗?
如果能的话,究竟要多努力才能红呢?
一年了,从老家来洛杉矶,好像已经整整一年了,这一年里,最开心的大概是他们第一次走入片场的时候,只是个再小不过的角色而已,但是那时他们满怀希望,觉得这次是小小角色,那么下次就是小角色,下下次就是中角色,最后总能演上大角色的。
如果现实生活真是这样线性发展的就好了。
现实是,小小角色,没角色没角色没角色,小小小角色,没角色没角色,疑似是个有台词的小角色,但是在电视前蹲了半天却发现这角色被一剪没了,然后指望有人从电视上发现他们的幻想也破灭了,再是没角色没角色,再是有角色但还没来得及进剧组,制片公司和发行公司谈不拢,项目就黄了,于是继续在小小角色和没角色中来回打转。
所有人都说,所有人,所有在好莱坞的人,成功的,没成功的,都说你必须更努力,你必须真的真的很想红,你必须什么都去尝试,才有红的机会。
他们真心地相信着这一点,所以他们真的很努力,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甚至挤到选角导演的办公室去毛遂自荐,但是这毕竟是好莱坞,永远有人比他们更英俊更努力更不要脸。
“叮铃铃——”
“电话。”
“你去接。”
“明明你离得更近!你只要起身就能碰到电话了,我还要走好几步!”
“好吧……”
躺在沙发上的弟弟艰难地将自己撑了起来,接起了沙发旁一直叮铃铃作响的电话。
“喂,你好?”
“哦……好的,我明天过去。”
挂断电话后,哥哥瞥了他一眼:“是哪个角色要你了吗?”
“嗯……上次那个脱衣舞男的角色。”
“噗——”
虽然颓废得不行,但是亲兄弟爱看对方热闹的天性总是压倒性地强,Peter觉得自己的心情都好点了。
“嘿!至少我有这个身材,你想演脱衣舞男人家还不要呢!”
Paul恼怒地把沙发靠垫往他哥哥脸上一扔。
不过两个人的笑意与打闹也就持续了两秒钟,他们很快又安静了下来。
突然间,Peter问道:“这真的有意义吗?”
Paul:“我不知道……但是不是你说的吗?不管有没有用,总要去试试的。”
“真的会有人从背景板的脱衣舞男角色中看见你的潜力吗?”
“……我不知道。”
两个人一时间比电话铃响起之前更颓丧了。
“我有个主意。”
Peter突然坐了起来,一脸严肃地说。
但他弟弟显然不买账,Paul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奥利奥投进了还剩不少啤酒的红色塑料杯里,然后说:“你又有什么馊主意了?”
奥利奥落在啤酒中,溅起了巨大的水滴,旁边被溅到的Peter却压根不在乎,只是随手抹了把脸继续说:“你信我,这绝对是个好主意,我觉得,我们应该自己写剧本。”
“哈?”Paul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朝他哥哥看去,然后露出了“你脑子进水了吧?”的表情。
“你想想,为什么不呢?那些有名的演员中,马修给自己写了电视剧剧本,盖和理查德给自己写了电影剧本,米娅是靠自己写的独角戏红起来的,为什么我们不行呢?”
“甚至——”他的视线落在了旁边的架子上,那上面有各种各样的DVD,大概是这间公寓里最整齐的地方了,而那最上方是《复仇》的DVD,“甚至,李平导演也是给自己写了剧本才有了当导演的机会。”
Paul现在彻底坐直了,但并不是被Peter的讲述打动了,而是为了反驳他:“你对写剧本有任何了解吗?你长这么大有写过任何超过500个词的东西吗?”
“我们看过至少上千部电影,而且你不是写过剧本吗?我觉得它们还不错呢。”
“哈?我哪有写……天哪!你说我高中时候的那些?那压根不算数!而且谁允许你看了的!”
“而且我们不是蹭过好几节编剧课吗?”
“呃……你是指为了和那个编剧套近乎的时候吗?你真的听了吗?我反正没怎么听,我一直想到底该怎么打招呼……而且你刚刚举的例子里,马修本来就是英语文学系的,还是耶鲁大学的——”
“嘿!不要妄自菲薄好吗?我们俩也上过大学,哲学虽然没法让人吃上饭,但确实也是个学位!”
“——盖和理查德据说从高中开始就一直在戏剧社负责剧本写作了,还有李平导演……天哪,你真的觉得我们俩和他有任何可比性吗?”
Paul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们俩的目光同时落在了DVD架上。
他们同时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Paul说:“我们要开始看这部电影了对吧?(We're totally gonna watch it, right)”
Peter猛地跳了起来,拉上了窗帘,关上了灯,Paul也跳了起来,将那DVD拆开塞进了放映机里,然后两人一起把沙发摊开——是的,这玩意儿既是他们的沙发也是他们的床。
做完这一切后,两人肩并肩地在沙发床上坐下,按下遥控器,让《复仇》开始播放。
几分钟前两人眉宇间始终挥之不去的颓丧此时此刻已经消失殆尽了。
没关系的,再痛苦,再悲伤,只要看一部好电影就会好起来了。
李平导演特有的昏黄色调以灯光的形式打在两人脸上,照亮了那两张充满期待的脸庞。
而他们脸上的期待在看见秦尤出场的那一刻,变为了一种混杂着羡慕与渴望的神情。
“天啊……我真希望我是她。”
“你现在去做变性手术加整容手术还来得及。”
“嘿,我是很认真在说。”
Peter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谁不想呢?”
不过电影的情节正式开始后,他们俩就没什么空聊天或是伤春悲秋了,虽然他们已经看过这部电影太多次,每个情节,每句台词都可以轻松背出来,但每次重新看《复仇》,他们依旧看得沉浸无比。
两小时后,电影在秦尤那句“I'm sorry”中结束。
Peter和Paul两个人都忍不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两个人沉默地看着片尾的工作人员列表,一句话都没说,然后Paul伸手按了一下遥控器,电影又跳回了开头。
电影开头是秦尤一身职业装,下了班直接去参加同学会。
“露西·李好像没来?”
“是的。”
她站在两个老同学之间,他们提起“露西·李”这个人,秦尤脸上闪过一丝不动声色的困惑,好像在奇怪“露西·李”是谁,那两个老同学脸上很快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同情,秦尤很快掩藏起了自己的困惑神情,假装自己知道这人是谁,又发生了什么事儿。
“她真是个没同情心的人,对吗?”
Paul用不知道是赞叹还是批判的语气说道。
“确实。”
“这电影真的很亚洲,所有事都那么含蓄。”
“确实。”
“不过这么一个无情的人,会那么拼命地为自己的女儿复仇,真的很感人……不是吗?”
“确实……等等,我突然想起来了。”
“什么,你想起来什么了?”
“编剧课,我们那时候在上编剧课,然后那个老师在讲怎么让你的角色让人印象深刻,他说,如果你要让一个角色战死在战场上,那么就让他在影片的前一百分钟一直表现得胆小怕事,嘴上永远挂着要逃跑,而且从来不相信崇高的正义那套,一个逃兵主动选择牺牲,会比一个从一开始就抱着牺牲的决心的战士战死更令人印象深刻。”
“你是想说这就是特蕾莎·杨?”
“有点,但不全是。”
“确实,她虽然没有丝毫同情心,但是是个人都知道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不可能没有爱,这对比还不够剧烈。”
“我想到了!”
“你倒是说啊!你可以直说的,而不是每次都先来上一句‘我想到了’!”
Peter完全没理Paul的抱怨,他兴奋地从床垫上跳了起来,在狭窄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每次走过电视前都会将电视光线遮挡住一部分,让Paul觉得眼睛难受极了,然后他突然站住了,就正好站在Paul与电视正中间,他脸上是一种兴奋到极点的表情,然后他蹲下身:
“听我说,一个女人,一个非常强势的女人,她出身低微但天资聪颖,从小到大从未尝过失败的滋味,只有胜利,永恒的胜利,她从最糟糕的环境中搏杀出来取得了胜利,那么她自然会觉得失败者都是愚蠢的,没有能力的。”
“而这些失败者中自然不乏本应被她视作同类的人,譬如因为出身底层因而一直在底层的泥潭打转的人,譬如因为身为女性因而在职场上遭到不公平待遇的人。”
“她虽然是一个女人,但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精英主义者,她是女性主义会视作背叛者的人,她的思维完全匹配这个父权制社会,当然,她不会觉得自己是背叛者,她觉得身份政治就是一坨狗屎,不,可能还不如一坨狗屎,她认为没有任何身份可以限制她,所以她不同情女性,也不同情弱者,她被这个父权制的社会热情接纳,因为她本身就是这个慕强的父权制最大的拥护者。”
“这听起来就是特蕾莎·杨。”
“没错,到目前为止我只是单纯在形容特蕾莎·杨而已,但不一样的地方来了。”
“她最好的朋友是一个女性主义者,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但是思想上天差地别,无法互相理解,所以她们注定会分道扬镳。”
“分道扬镳的契机必然是她对她的朋友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一定要足够过分,不能只是随意的嘲讽或者吵架这种级别的小事,因为她那么自恃正确,肯定不会在其他人面前故意掩盖自己的想法,所以她的朋友早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她对这个聪明过人但也刻薄过人的朋友肯定非常包容,不然她们俩也没法做那么久的朋友了。”
“所以必须是强而有力的背叛才可以。”
“《背叛者》,这是她的第一重身份。”
“然后几年过去,她应该从来没有想起过这个旧日的朋友,她的大脑总是被更重要的事占据,那些事是怎么在这个世界走得更高更远。”
“但是,她的朋友死了。”
“怎么死的我还没想好,但一定要足够让人愤怒,足够让人痛苦,足够让她这样的人都会被情绪彻底压倒理智。”
“而且杀死她朋友的人一定要是法律难以制裁的,至于他为什么能逃脱法律制裁以后再想。”
“所以她无法用自己最擅长的武器将那个人渣混蛋送进监狱,或者说她觉得将他送进监狱是便宜他了。”
“没错,律师!她当然应该是个律师!”
“还有什么职业比律师更适合她呢?”
“只有律师才会如此擅长将自己的想法正当化。”
“这一次她无法仰赖自己始终引以为豪的智力与头脑,所以她拿起了更原始的武器,枪。”
“《复仇者》,这是她的第二重身份。”
“一个永远端坐于法庭之上的律师,信奉她一张嘴就能做到一切的讼棍,拿起了枪,一个最彻头彻尾的精英主义者,不再维护这个她适应得如此如鱼得水的现代文明社会,而选择用最原始的方法为她的朋友报仇,你不觉得这个故事简直让人颤栗吗?”
“Fuck!”
Paul拿起自己手边的红色塑料杯,把里面的啤酒刷地泼到了他哥哥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