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戟
这三十多条,赵安雅每一条都看了,她看不出小傅导究竟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拍到最后两条的时候,赵安雅根本没有看出这两条有任何不同,结果导演却突然说道——“过了”。
赵安雅当时的表情就是——???
这和上条究竟有什么区别?
所以她禁不住想到:难道是小傅导在立威?
赵安雅听说过,有些导演怕镇不住场子,会刻意在开拍前立威——比如开拍第一天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开除一个人之类的。
毕竟人善被人欺,导演稍微和气一点,剧组很容易就乱了。
更何况小傅导又是新人,他担心自己压不住场子好像也很正常吧?
就在她陷入沉思的时候,秦尤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导演身边,看上去一脸不服气——赵安雅深表理解,她单从旁边看都很不服了,更何况秦尤是当事人,她还是那么个性格……他们两人说了不知道些什么之后,小傅导开始给秦尤重放之前拍的片段。
只是这一次,他们,包括后方的赵安雅,不再是渐进式地从第一条看到第二条……从倒数第二条,看到倒数第一条。
而是直接看了最初与最后的对比。
好吧,赵安雅承认自己想错了,导演不愧是导演,这就是“胸有成竹”的原本含义吧。
服气是服气了……但疲惫与挫折感却不会因为服气而消解,这三十多条不知道自己问题出在哪里的不停重复中,三个演员都被累得不行——没看到李察看都没看秦尤一眼吗?换做平时他早就开始他的“情圣”表演了。
秦尤又是这幕戏的重点,赵安雅看着秦尤拎了瓶矿泉水,找了个地方坐下,半阖着眼,但又不像在休息,因为她的眉头紧皱,好像在努力思考些什么。
赵安雅的助人情结发作了,她小心翼翼地走到秦尤身边,问道:
“秦尤,你还好吧?”
她不太确定秦尤会有什么反应,不过她一向体贴,也一向擅长察言观色,如果秦尤想聊天,她就安静听着,如果秦尤表现出任何只想一个人待着消化的迹象,她就立刻离开。
结果秦尤的表现哪头都不沾。
秦尤听见她的话,猛地睁开了双眼。
“我知道了。”
赵安雅迷茫了一瞬间:“嗯?你知道什么了?”
秦尤:“我知道我的问题在哪里了。”
赵安雅又是迷茫,又是来了兴趣,说实话,虽然她看得出第一条和最后一条有差别,但她并说不出差别在哪里,只知道最后一条看起来确实更“对味”一些,小傅导和秦尤说话的时候,她又因为站得远所以什么都没听见。
她还挺好奇秦尤到底知道了什么的。
秦尤定定地看向前方,说道:“我不是不够入戏,而是相反,太入戏了。”
赵安雅一头雾水,正想继续问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秦尤其实不是在和她对话,她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已,因为秦尤并没有看向她,而且很快就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赵安雅不禁失笑,她当初的判断没错吧——就算秦尤注定会红,也没必要和她去套近乎或交朋友,因为她根本不会在意你的存在嘛。
秦尤行色匆匆地穿过了一群工作人员,找到了自己放剧本的地方,她几乎是有些粗暴地翻开那叠纸,重新把一些段落读了一遍。
她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了。
在接下《欲壑难填》这个剧本时,她曾经向傅非曲保证过——
“我知道只有演员认可角色,才能让角色讨人喜欢。”
“小傅导你放心,我非常能理解这个角色,批判交给你和观众,我负责维护她。”
她一直都觉得自己很理解魏婧,一直都觉得傅非曲在刘飞宁和她之间选择了她来演这个角色,是因为他看出了她和魏婧之间的共性。
但她忘记了,就算她再像魏婧,再能理解魏婧,也不是魏婧。
或者说,她忘了,魏婧是魏婧,而不是她。
她不是不够代入,她是太过代入。
她不是不够共情,她是太过共情这个角色。
她模糊了角色和自己之间的界限,她觉得自己懂魏婧,就擅自地将自己强加在了魏婧身上。
比如刚刚这一段,傅非曲始终不满意,他想出的办法就是靠不说到底哪里不对,强行磋磨秦尤的信心,让她怀疑自己,好让她的“势”虚下来。
很聪明的做法,但并不本质。
秦尤刚刚坐在暗处的时候,就一直在脑海中不停回顾他们第一次演这一幕时候她心中给魏婧加上的心理活动。
然后她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傅非曲说这一幕中她饰演的魏婧占据太多主动权。
因为她就是想让魏婧成为主导的那个人。
她对魏婧共情太过,便把她对胜利的喜爱,强加在了魏婧身上。
这一幕本该是魏婧在艰难周旋的,但她对魏婧的保护欲让她忍不住将这一场演成了魏婧绝地反击的模样。
她当时并不是入戏成为了魏婧,而是让自己上身去帮魏婧做了决定。
傅非曲肯定不会满意,他哪怕再喜爱这个他笔下的角色,也是带着批判意味去写的,魏婧的故事,毕竟不是个真正的爽文。
所以她要做的事,其实不是再入戏,而是努力抽离,将魏婧和她本人的想法区分开。
想明白了问题所在,秦尤迫不及待地想要实践一番。
她开始寻找傅非曲现在在哪。
傅非曲在拍一场配角戏。
虽然一旦进入导演状态,傅非曲就不自觉地变成了比王梧成还严苛的变态级导演,但他本人其实并不是王梧成那种暴君性格,王导完全是把他平时的态度带进了剧组而已,傅非曲不同,一旦出了那个状态,他就还是原本那个体贴而弱气的社恐,所以在折腾完秦尤关荷李察三人组之后,他贴心地给他们三个人留了一段休息时间,先去拍其他没被他折腾过的人了。
秦尤看了眼又进入了暴躁状态的傅非曲,默默走到了那块写了今天要拍哪几场戏的小黑板前。
接下来一场是她和李察的对手戏。
顾化寒被魏婧的态度勾起了兴趣,如果说风投界有什么共识,第一条必然是——你投资的不是公司,而是创始人。
而魏婧这种自信到近乎自负,坚定到近乎独断,聪明到不近人情,不在乎其他人说她能不能行的性格,就是顾化寒一贯看好的性格。
他想再去和魏婧谈谈,但是不能和杨破云一起去,杨破云这次是铁了心要打击她儿子的异想天开,她一开口,魏婧这种人肯定会觉得没什么好谈的了,所以顾化寒找了个时间避开杨破云找到了魏婧。
对此,魏婧的心情是——TMD。
她以为把杨破云撵走之后就起码有那么一段清净时间让她好好想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了,谁知道连一天都没清净到,顾化寒就又出现了。
顾化寒这次表现出了充足的诚意,诚意到魏婧觉得自己的假面人格就算再乖张,如果还是拒绝让他看看自己目前的成果,也有些奇怪了。
随着顾化寒眼里的怀疑越来越重,魏婧的冷汗也逐渐浸湿了T恤,她知道,她已经表现得很奇怪了,她之前表现得乖张而自大,就算讨厌风投,但她不该讨厌向其他人炫耀自己的才智与成果才对,顾化寒起疑很正常。
但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落在她这个空壳公司上的怀疑目光。
但是,她又哪里来的成果给他看?
魏婧在顾化寒的气场压迫下,近乎破罐破摔地答应了明天让他来一趟公司,她给他做展示。
顾化寒终于离开,魏婧几乎虚脱地坐到了地上。
一晚上,她要搞出一个可以蒙混过顾化寒的软件。
怎么可能??
这的确是可能的。
她小看了自己的骗子本能。
在极端的压力下,魏婧再出奇招。
她写了一个套壳软件。
这句话的意思是她只原创了一个外壳,然后通过API(接口)接到了一个国外lab的成品AI上。
顾化寒确实算是风投里难得懂一点技术的,但是也没到看得懂代码的程度,魏婧如果先把他忽悠过去,然后告诉他,她的目标远不止如此,所以几年内都没有发布打算的话,就不需要被审核代码了。
想到了这个办法后,魏婧终于松了口气,然后开始连夜编写这个套壳软件。
接下来几场,就是这一连串的镜头。
“卡!”
这场插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秦尤他们三人休息的配角戏拍完了,早就跃跃欲试的秦尤不提,李察也已经很自觉地来到了傅非曲身边。
“哗哗”翻着他的分镜本的傅非曲一直到两道阴影打在他头上,才茫然地抬起头。
一抬头就看到了秦尤那张已经恢复活力,甚至隐隐有些跃跃欲试之意的脸庞。
傅非曲心里咯噔一下。
他猛地敲了下脑袋:“我就不该放你去休息,你这恢复得也太快了!”
秦尤:……
傅非曲苦恼极了:“这可怎么办……唉我真是傻了,我刚刚就不该和你说清楚,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秦尤有些好笑,她看着傅非曲那张苦恼的脸庞,突然生起了捉弄之心,于是她没告诉傅非曲她终于想明白她之前的问题是出在哪里了,而是笑眯眯地说道:“没事,大不了再拍三十遍呗。”
她这话一说,傅非曲倒还好,对面的李察直接脸都绿了。
他纵横B市片场这么多年,别的角色不说,这种笑里藏刀,表面一套心里一套的“精英”角色,任谁说,他都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那种,他已经多少年没遇见过这种要让他一幕戏重拍几十遍的导演了啊……
但他又不好说什么,虽说导演之前强调的重点是“秦尤演得太自信了,没把魏婧那种心虚的感觉展现到位”,听着像是秦尤的问题对吧?
但换句话说,强弱对比出了问题,不就是他和关荷该压倒秦尤的时候没压倒吗?
刚刚在挣扎的可并不止秦尤一个人。
李察的眼力和他的演技一样顶尖,虽然秦尤的表现看起来每一次都没有什么大的差别,但他看得出秦尤在努力弱化自己,他甚至都有点同情她了,秦尤这种类型的演员他也见过,他们只擅长演强者,因为无法与弱者共情,所以演理应落在下方的角色时,他们自己演着别扭,观众看着更别扭。
虽然魏婧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弱者,但也足够让她的表演出现不可避免的瑕疵了,如果换个不那么完美主义的导演可能又好点,但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偏偏傅导的这个侄子跟傅导一点儿也不像,李察是上过傅导的戏的,虽然就是个小配角而已,他对傅导的印象是很能变通的一个导演,能拍大制作,也能拍小制作,甚至零成本也能硬拍出来戏,永远能把二十分的东西拍出八十分的效果。
傅导的这个侄子就不一样了,他一看就是那种一定要把八十分的东西拍出一百分的完美主义者。
对观众是件好事,对他们这些演员……就是活生生的折磨了。
尤其是他很有自知之明,他非常清楚,他就不是那一百分的料子。
如果他是的话,刚刚也不会需要秦尤折腾三十多遍才把魏婧的气势弱化了。
他这三十几遍中也在不停努力,但就是压不住这个新人的气场,搞得他下戏后找了个角落默默郁闷了很久。
郁闷完了,工作还得继续。
他忧郁地走回来后,就听见傅导他侄子突然来了句——“我就不该放你去休息,你这恢复得也太快了!”
于是李察抬头一瞧。
这一瞧他便是悚然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