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火星少女
魏徵咦了一声:“你的这个算法倒是很有意思……”
他的数学心算能力当然?没有周自衡好?,在心里反应了一下才?得?出这个数字,点点头:“四石有余……这是米的重?量?”
“是,这是米的需求量,而?不是谷子。”周自衡很钦佩他的敏锐度,“那我们再按照现在稻谷的出米率来?算,一斤稻谷,在舂完之?后,只能剩下半斤米,或许还更?少一点。”
魏徵跟上了他的思维,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三石谷变成米,最后便只有一石五。”
“是。而?且您应该也知道?,一顿饭吃六两,其实还是我往少了说。”
现在可不像后世,一顿饭能有好?几个配菜,肉啊鱼啊蔬菜啊都有,任君选择。现在的普通农户人家,荤腥只能在过?年过?节时吃上,平时也就一些野菜糊糊。好?在这边水域多,时不时还能吃上点鱼,就是一顿好?饭,但油脂类是奇缺的。这也就意味着,主食是他们唯一能摄取到能量的东西,需求自然?会更?大。而?且干农活消耗大,本来?就吃得?多,他接触过?的年轻力壮的汉子们,要?放开了吃,可能一顿就能吃一斤甚至两斤。
周自衡继续道?:“以甲字屯的赵六家举例,他们总共收了一百三十二石,自己?留下六十六石,这些谷子变成大米,也就是三十石左右。”
如果算上米糠,那还能再多一些。
“赵六一家五口,两个孩子算一个成人的量,以堪堪吃饱为界,单纯是口粮就需要?十六石。”
魏徵已经渐渐明?白了过?来?:“再去除掉要?交的户税,赵六家里只能剩下十石左右。”
屯户不用交地租地税和“调”与“庸”,但是要?交户税。
两人缓缓的在河边走着。
“这十石,要?留下一些作为应付天灾和意外?的囤粮。真正可以动用的估计也就五石。”周自衡替魏徵将横刺过?来?的芦苇挡开,“五石米,换成银钱,按照市价大约两三百文。”①
这两三百文,就包括了一家人的吃穿住行甚至是生老病死。
他有些感?慨,如今亩产三石都只能有两三百文的结余,那可想而?知之?前?亩产两石不到的时候他们必然?是吃不饱也不敢让自己?吃饱的。
被他这么一算,魏徵的心情也变得?更?为沉重?起来?。
他从来?都知道?民生多艰,否则也不会将匡扶天下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只不过?,以往的“多艰”是存在于画面中与讲述中的,是他曾经亲眼见过?的具体的人,他是在用情绪来?感?受。而?现在,周自衡用一串串的数字从另一个他从来?没有想过?的角度,清晰的体现了“多艰”到底是艰到了什么程度。
对于魏徵这样一直与政务与公?文打交道?的人来?说,这种方式反倒更?加清晰更?加锐利,让他从原本发自于情绪的感?知中一下子就跳了出来?,进入到了理性思考的范畴,并且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事情的严重?性,悚然?而?惊。
他听得?非常认真,恨不得?现在这儿就有笔,能让他立刻把这种逻辑与感?受写下来?,赶紧寄往长安去。
而?对周自衡来?说,用数学来?衡量事物,则是本能。他炫技式的用数字来?分析这个问题,其实也是为了让现在的朝廷上层能够重?视农业。他眼前?这位,可是未来?皇帝的肱股之?臣!而?想要?振兴农业,靠他自己?一个人显然?是白日做梦。
魏徵陷入到了自己?的思考里,喃喃道?:“那普通的农家呢?”
周自衡耸耸肩,认为他们即使好?也好?得?有限:“他们要?交地租地税、调、庸,还要?留一部分做种子。而?且,他们的事务也更?杂,要?种麻种桑,还要?纺麻纺纱……”
魏徵叹口气,肯定了他之?前?的话:“所以,三石是远远不够的。”
昨日的喜悦似乎一下子就淡去了。
他看向?周自衡,眼里有着亮光:“你既然?提出这个问题,想必已有对策。周十三郎,三石,是你的极限吗?”
魏徵问的这个问题,周自衡曾经与徐清麦聊过?。
“四石!”他笃定的说道?,“以甲字屯为例,风调雨顺的话,我能做到的最大的极限就是四石。”
四石,也不过?就是四百斤而?已。在没有更?好?的种子之?前?,这已经是这边的亩产能达到的极限了。
魏徵颔首,知道?他没有夸大其词。
他站住,转向?周自衡,没有再纠结这个数字,而?是温和的问道?:“那你可知,我这次来?江宁县,是为何?”
周自衡眨了眨眼,装糊涂:“自是为了平抚天下。”
魏徵摇摇头,坦诚的告诉他:“事已至此,告诉你也无妨。魏某正是为了江东犁而?来?。司农寺卿崔善为崔公?已将江东犁一事呈报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对此很感?兴趣,特命我前?来?查看。”
周自衡轻咳一声:“江东犁一事,是赵屯监一力促成……”
“好?了好?了,现在只有你我,场面话不用再说。”魏徵好?笑的打断他,“周十三郎,你做好?准备,或许再过?不久,你要?去回长安去面圣了。”
这两天接触下来?,魏徵觉得?自己?成功完成任务了,可以回去交差了。
面圣啊……周自衡有些恍惚。
这是他之?前?一直想过?的场景,不过?此时真正听到的时候,却?觉得?给他的欢欣喜悦甚至还不如昨天,于是脸上就显得?很淡定。这份平静也让魏徵在心中微微点头,很好?,不骄不躁。
两人已经沿着河边走了很远,魏徵示意他可以往回走了。
“假使是每亩收成四石,那结余也不过?就是一贯不到,要?负担一家人一年的用度实在是艰辛。”魏徵拾起刚才?的话题,“可普通农户也很难再有其他进项。”
周自衡这就有话说了,他指向?不远处的作坊群:手工皂作坊、酒坊、还有玻璃作坊,将东山渡上的百姓们在自家做工的事情向?魏徵娓娓道?来?。
魏徵拧起眉头:“靠‘工’吗?”
周自衡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他纠正道?:“靠‘工’与‘商’。”
魏徵意味深长的看着他:“所以,这是你大办工坊,行商之?一事的缘由?”
“一开始只是为了贴补家用。”周自衡坦然?道?,“后来?则是因为很多事情都需要?用到银钱。比如内人的医学研究,每一样都要?钱,还有我的试验田,也每一样都要?钱。”
周自衡其实知道?他想说什么,士农工商,工商排在后面,地位不高。魏徵是儒士,自然?也遵循这样的认知。他原本想要?好?好?的和他探讨一番这其中的不合理之?处,但转念一想,现在就聊这个,未免过?于交浅言深了,而?且容易陷入到争执中,便只是巧妙的将开工坊经商一事和医学农学挂上钩——虽然?,本来?也很大程度是因为这俩。
果然?,魏徵虽然?不懂其中名词,但并没有继续追问。
他只是语重?心长的叮嘱了一句:“虽如此,学问也不要?落下。如今虽不像魏晋那般只知清谈,但在长安城中,才?学依然?是受人看重?的东西,会为你赢得?尊重?和敬意。”
周自衡知道?他是在提点自己?,连忙谢过?。
就好?像后世的研究员一样,光是埋头苦干不行,还得?让掌握了资源的人能注意到他,能为自己?的项目拉来?关注拉来?资金,除非他已经成为了权威泰斗级人物才?能够跳脱出这样的游戏规则。
也行吧,好?歹模式都是差不多的,他苦中作乐的想。
他和魏徵又聊了很多,聊了他接下来?的计划,最近在读的书。他也趁着这个机会问了现今其他地方的一些形势。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东山渡口。
周自衡这才?发现,跟着魏徵的两个护卫已经准备好?了行囊,而?渡船已经停留在那儿等着。
他有些错愕:“魏主簿今日就要?走吗?”
他还打算请魏徵去家中吃顿便饭呢,昨日徐清麦听到那位文士居然?就是魏徵之?后大呼遗憾,深悔自己?居然?没有上去聊两句。
“魏某离开长安已久,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魏徵笑道?,随即和周自衡告别,“周十三郎,相信你我会很快在长安城中相见的。”
周自衡看着他登上船,目送那船渐渐地远去,禁不住有些惆怅。
不愧是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浓墨重?彩一页的人啊,的确是极有人格魅力。一开始觉得?是很端方严肃的文人,但聊下后却?发现魏徵待他有一种长辈的温和,面冷内热,而?且和他聊天特别舒适,因为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能立刻就理解,甚至举一反三,这让周自衡在心中大呼过?瘾。
魏徵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在船上,他让护卫从行囊中拿出纸笔,记录下刚才?的一些谈话内容。周自衡这个年轻郎君,虽然?限于年龄,一些想法并不成熟,但看待问题的角度却?非常有趣,常常能让他耳目一新,甚至给他提供了不少的灵感?。
他要?先把这些记下来?,免得?时间一长就变得?模糊。
魏徵心想,待自己?快马加鞭回到长安,一定要?让太子殿下尽快将周自衡召回长安。这样的人才?放在司农寺里当一个九品的屯田录事实在是太屈才?了。
他没想到的是,不用等他回长安,就在今晨,已经有内侍骑马驶出长安,一路朝着江宁县而?来?,手里拿着的正是李世民召周自衡回京的旨意。
这还得?从几日前?,宗正卿李孝恭邀李世民家中饮宴开始说起。
第78章
李孝恭被削去扬州大?都督的职位后?,在玄武门事变之前,就已经?接下了新的任命,宗正卿!
这职位,论品级比扬州大?都督还要高,而?且十分清贵,但是却没有什么实权,无非也就是要管着宗室里的那群人,管个族谱、调节一下纠纷什么的。能让李孝恭来出任宗正卿也能看出来他在宗室之中的威望,但是从此之后?,兵权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李孝恭能说什么?
什么都不能说,还得毕恭毕敬的表示对皇帝的厚爱感激涕零。
他明白自己那位皇叔的意思?——他三十五岁,与太子李建成的年岁相仿,大?了李世民七岁。这个年龄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李渊不可能放心让他在外掌握兵权。李孝恭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坦然接受。
但是,他的儿子李崇义,不过才?刚成丁,不用怕他碍眼。因此,当收到李崇义写的信之后?,李孝恭也琢磨开了,似乎真的可以培养培养他。
于?是,他于?家中举办宴席,邀请了太子李世民以及其他的一些重要宗室人员,比如李神通、李道宗、李道玄等人。
李孝恭这位堂兄的邀请,李世民必然是要给?面子的。
宴席上载歌载舞,教坊的舞伎们含情脉脉。
案几上满满的摆放着美食与新鲜水果。奶酥雕花的玉露团、皮薄酥脆的见风消、枣泥为馅的水晶龙凤糕,更?别提各种精致肉食,牛、羊、猪、鹿甚至是熊都是必备的,至于?还能西域来的杏、江南来的桃儿、岭南来的荔枝等等别处难得一见的新鲜水果。
在座的宗室子弟们都是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南征北战的,比较有共同语言,回忆一下往昔,时而?唏嘘不已,时而?哄堂大?笑。大?家都有意识的避开了隐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的名?字,似乎这两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宴席正酣,李孝恭叫下人拿上来几坛子酒,对大?家道:“我儿崇义从江南送回来的新酒,我尝过了,十分霸道,也给?你?们都尝尝。省得到时候一个个追着我说好东西都不给?你?们留下。”
关陇男儿哪个不喝酒?一听这个,大?家都来了兴趣。
李道玄大?大?咧咧的道:“大?堂兄,这江南的酒有什么好喝的?我之前喝过,什么竹叶酒、桂花酒……都不够有味儿,像喝水一样!”
他这句话得到了大?家的认同:
李道宗:“就是,这江南之地,其他东西你?说好,没问题。但酒,我还真不信。那边连风都是软的,酒能有多?霸道?不信,不信。”
更?长一辈的李神通颇有酒瘾,抚着长须道:“要说喝酒,还是蜀地的剑南烧春厉害。西域的酒也不错,葡萄酒、三勒浆都可以。”
李孝恭坐得定定的,笑而?不语。
李世民看他神色,笑道:“尔等别急着下定论,既然大?堂兄说了这是好东西,那必然是值得称道的。”
李孝恭这才?开口,让侍女们为在座的人斟上酒,然后?道:“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第一口别喝得太多?。”
不过他知道有人总是会不听劝,就比如他的小堂弟李道玄,就是不信邪的闷了一大?口,然后?下一秒就直接喷了出来,再就是被呛到,整个人开始狂咳。
殿上的人都哈哈哈大?笑起来。
李世民也尝了一口。他向来听劝,因此只是一小口。酒液入口的瞬间?顿时在口腔中引爆出一股辛辣,如同火焰燃烧,但很快的,这股辛辣味道就消失了,他能感受到不同的滋味交杂在一起,先是带一点点微酸,然后?又是一点点的甜,以及充盈于?其间?的粮食的香气。
这些复杂的味道,最?后?统一于?一种绵绵的醇和感,从口腔一直到肺腑,都觉得温热舒适起来。
他忍不住喊了一句:“好酒!的确是好酒!”
其他人这会儿也已经?尝过了,醒过神来了,纷纷拍腿赞叹。
李道宗眼睛发亮,看向李孝恭,感动莫名?:“大?堂兄,你?对弟弟们实在是太好了!”
这么好的酒也舍得拿出来给?他们尝尝,不知道这酒大?堂兄还有几坛?他能不能待会儿顺手拿一坛走?啊?
李神通露出陶醉的表情:“的确是霸道,好酒。真没想到江南之地竟然还能酿出这样的好酒!”
所有人都看向李道玄:“暴殄天物!”
李道玄刚咳完:“……”
李世民饶有兴趣的问李孝恭:“不知这酒叫什么名?字?”
“太子,实不相瞒。”李孝恭道,“这是小儿崇义一位好友自酿的酒,他尝着好就给?我送来了几坛,至今还没取名呢。”
李世民心里痒痒,摇了摇杯中澄澈的酒液,又闻了闻它的香气,沉吟片刻后道:“此酒澄明,毫无杂质,如同山中清泉,不如就叫寒玉浆,如何?”
李道宗摇头晃脑:“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好名?字!”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