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火星少女
吃完饭,徐清麦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懒懒的靠向椅背:“还是椅子舒服。”
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周宅大变样,不仅多了桌椅,就连周天涯都有了自己的婴儿椅和婴儿床。木匠看着这些物件心喜,甚至免了他们的工费。想来再过不久,这些东西就会出现在其他人的家里,然后逐渐传播开。
吃完饭她陪周天涯玩了会儿,又洗漱完,刚想要躺床上恢复一点元气。结果一到院子里就看到周自衡支了张竹躺椅,在一晃一晃的看星星,手里还拎着一个青瓷小酒杯,旁边还放着酒壶。
徐清麦退了两步回来,狐疑的打量了一下周自衡,然后肯定的说道:“你不对劲!”
看上去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周自衡举起酒杯:“坐下喝一杯?”
徐清麦从善如流:“什么酒?”
“荥水的土窟春。”周自衡倒了一杯递给她,随口问起,“你今天怎么样?”
“不喜欢……我是说酒。”徐清麦皱着脸将酒杯放下,她很少喝酒,一直都不爱酒精的味儿,后来为了保持手的稳定性更是极少碰这东西。
但聊到今天的事情,她还是很兴奋的——早就想和他分享了。
听到她用自己“女神仙”的身份让胡大听话,周自衡笑起来:“说不定,你的希波拉底克教以后也会发扬光大。”
徐清麦:“……是希波克拉底,谢谢。”
说完,自己也忍俊不禁的笑出了声,简直无法想象这个场面。
“还有,我知道了一些刘守仁家里的故事。”
当时知春堂内,人群都散去后,刘守仁过来看胡大肩膀上被缝合的刀口。徐清麦给他用的间断缝合,这种手法一般用于皮肤的缝合,看上去整齐美观。
刘守仁看着看着,眼睛里竟然带上了泪意。
“针缕之法,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徐清麦一问,这才知道原本刘家的确是医药世家,家中医书很多,其中有一本医书里就记载了缝合之术:桑皮细线缝肠复皮,用蒲黄粉粉之……先以针缕如法,连续断肠……①
只不过,这些医书在多年的战乱里,随着刘家的不断迁徙,一本一本消失无踪。现在刘家唯一剩下的也就是几张零散的药方和半部残本。
“唯有世家的书籍保存得最完好,”刘守仁的语气里带着义愤,“包括医书。只不过,他们是不会开放给家族之外的人看的。”
“这样才能形成垄断嘛。”周自衡听完后淡淡道,“对知识的垄断才是这些世家可以站在顶层的最终原因。所以科举制一出来,才会遭到他们的疯狂反扑。”
徐清麦颔首,失去了知识的刘家就一直没落到了现在,只靠着几张药方勉强支撑着知春堂。
“不过,”徐清麦有点开心也有点惊奇,“我没想到原来这么早就已经有中医开始研究手术缝合甚至断肠续接的方法。他们太厉害了!”
她对古中医史并不是特别了解,仅限于那几位名医大家。
现在想想,其实她也可以像在这儿定制手术器械一样,将另外的一些物品也本土化,就像是手术缝合线,用桑皮线或者马尾巴毛还有羊肠来试一试。
甚至是最重要的,麻醉剂!
是不是可以从古方里找出麻沸散?或者是去拜访现今的一些大家,比如孙思邈,看看他们能不能制造出麻沸散?
徐清麦想着都觉得自己很兴奋。
周自衡听着她的描述,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被她眼尖的捕捉到了。
“快,从实招来!”她抬起下巴,很傲娇的样子,“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周自衡将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上星辰:“我在想,我们,或者说我有的时候是不是会有某种救世主心态?”
觉得自己作为穿越人士,无论是知识累积还是见识都是凌驾于古人之上的。
觉得自己做的是完全正确的,自己正在拯救这些可怜的位于蒙昧中的人们。
徐清麦坐直了身体,探究的看向他:“你……在哪儿受到了刺激?”
周自衡苦笑,将自己今天的遭遇向她娓娓道来。
甲字屯的浸种工作已经陆陆续续的完成了,但浸种不代表整个播种前的工作就已经结束。事实上,还需要保温破胸和保湿催芽,所以这几天他带着杨思鲁依然频繁的往城外跑。
由此,和甲字屯的屯户们也慢慢熟悉了起来。
“今天的河虾,就是齐婶子送给我的。”周自衡道,“从屯边的小河里捞出来的,很新鲜。”
屯户们还会邀请他去他们家里面坐一坐,虽然只是客气的象征性的说一说,但周自衡也去了几家。然后他就在其中一家看到一个东西。
那是一具让他看了之后觉得很眼熟的犁。
它不像是现在大多数的犁,辕又直又长,它的辕是弯曲的,而且要更短。
周自衡当即就瞳孔地震,这不就是曲辕犁吗?!
这不就是他想要到时候从自己的脑子里拿出来震惊世人然后给自己谋取功名再往上走的曲辕犁吗?!
可现在,它就这样静静的放在那里。
第28章
曲辕犁,也叫江东犁。
它出现在唐朝后期的江南地区,它的出现让犁地变得更加轻省,更能节省人力和畜力,是古代农具成熟的标志。
这段话,周自衡到现在还可以背诵出来。
“我一直以为江东犁是晚唐的事情,没想到啊……”他对徐清麦说,脸上似笑非笑,有点失落,有点惭愧,又有点惊喜。
徐清麦眉头紧锁:“所以是我们的穿越导致了蝴蝶效应?”
“不是!”周自衡却摇头,“任何一个东西的出现,都不是忽然之间冒出来的,你明白吗?”
“当然。”
就像是手术缝合线,从最早的桑皮纸线到动物毛发,再到后来的化学制品和生物制品……徐清麦明白他的意思了。
“江东犁的发明者其实在历史上一直都没有明确的记载。农学界的一个共识是,江南地区的农民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中改良发明出来的。”周自衡低声道,“所以是我自己一开始想岔了。”
他看到的那具曲辕犁,和后世的成熟形态还有很大的不同,但已经看出明显的雏形。
当时他十分震惊,便问那个屯户。
那个屯户搓了搓手,一开始很惶恐,以为自己乱改农具会被惩罚,后来才不好意思的道:“小的就觉得,这样改犁起地来会更容易一点。”
他是根据自己这么多年的经验,完全凭着直觉做出来的改进。
周自衡可以想象,他改的这具犁会慢慢的在这边流传开,流传到整个江南地区,然后或许十几年几十年之后,有其他的农民又灵光一闪,做出了另外的改动。
最终,江东犁出现了。
听到他的讲述,徐清麦忽然就懂了他刚刚问那句救世主心态的原因。
“我们从小接受教育,学习知识。”她缓缓道,组织了一下语言,“但其实这些知识,都来自于前人的积累。我们是站在巨人肩膀的人。”
周自衡朝她举起了小酒杯,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看到那具犁的时候,他就陷入到了反思。
他忽视了劳动人民的智慧!
在过去这么多天的某个瞬间,他是不是也和这边的士族一样觉得,这些农人目不识丁,实在是蠢笨得很?所以他们只需要听从就好了。
他是不是也认为,掌握了这么多知识的自己可以拯救这些人于饥饿的水火之中?
救世主心态,同样来源于傲慢的优越感。
但其实,他所擅长的,所掌握的,正是一代又一代这样辛苦劳作在农田的农民们所总结出来的。他们只是不善言辞,不善书写,因此被剥夺了表达的权利以及站在历史中心的资格。
这个认知让周自衡出了一身冷汗。
更让他觉得不是滋味的是——“我原本想等一等,”他对徐清麦和盘托出自己的打算,“屯副朱十安其实算是齐王的人,此人颇有野心,已经盯上了我,他会是一个障碍。所以,我本来想要等李元吉倒台之后,再积累一点资本,想个法子把他弄走,再把江东犁给献上去,正好又能赶上新皇登基。”
徐清麦挑眉看他:“这样,江东犁就可以成为你进身的阶梯。”
这可以让他的利益实现最大化。
啧,玩政治的男人果然心脏。她撇了撇嘴,乜了他一眼。
周自衡扯了扯嘴角,没否认。
“那个河虾,好吃吧?”他忽然换了个话题,“给我河虾的齐婶子,四十不到,看着就和五六十一样,是个寡妇。她的丈夫在隋炀帝时期去江都服徭役的时候死了,她的两个儿子一个生病死了,一个死在了辅公祏的反叛里,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
齐婶子塞给他河虾的时候他本来想拒绝的,她年纪大了,这样的东西恐怕也是很艰难才获得,而且自己还舍不得吃。
但齐婶子怎么说都要塞给他,佝偻着腰,脸上的笑容带着些夸张,语气又十分卑微。周自衡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她只是希望自己的这点东西能被“贵人”收下,好让他更对他们田地里的事情上心点,再上心点。
但实际上,对于真正的“贵人”来说,这点子东西实在不值得一提。
“如果能有江东犁,齐婶子可以轻省很多。”他幽幽的道。
而按照他之前的法子,可能要再等半年到一年。
徐清麦看着他,夸张的摇头:“所以,拿着劳动人民发明出来的东西想要给自己谋功名,还无视劳动人民的痛苦。啧啧啧,周自衡,你可以啊!”
她在调侃他。
狗男人,在后世是要被网友们吊路灯的。
周自衡狼狈之极的清了清嗓子,做了个求饶的手势让她嘴下留情,虽然他知道她其实是在替自己消解情绪。
“我的性格里其实就有利己的基因。”周自衡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自己说了出来,“我之前说服自己的是,不过是迟一季,影响不大。”
但问题是,扪心自问,他这样做真的合适吗?
徐清麦听到他在提到“基因”的时候,颇有些不屑和冷笑,就知道这肯定是又想到他那对父母了。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又不是圣人,利己每个人都会有。相比之下,你自己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已经很好了,无需自责。”
“我不是自责。”周自衡转过头去看她,眼神认真,“我是害怕。我在想,如果以后再遇到这样的问题呢?再等半年或者一年,或者两年?”
徐清麦:……你想得还挺多?
她没他想那么多,但她向来聪颖,一点就透:“你……是担心被同化?就像是那些占据了知识却不肯外传的世家一样?”
“是!”周自衡点头,他自认并不是大公无私的圣人,但是,“这个时空的法律和制度并不完善,它对于权力对于私欲是没有任何限制的,退一步就代表着以后可以退万步!”
所以他惶恐了,清醒过来之后甚至觉得庆幸。
徐清麦若有所思。
“你说得对。”她想到了自己可能在未来会面临的问题,忽然忍不住也给自己斟上了一小杯酒,“也提醒了我。”
两个人在月色下默默的喝了几杯。
周自衡转头看她,本想说点什么,没想到正好看到她在月光下的侧颜,鼻梁纤秀挺拔,不经意垂下的几绺乌发在亲吻她如花瓣一般的嘴唇,他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直到徐清麦不满的把他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