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猫说午后
谢祯此次来,正好也是为了了解民生, 便含笑对苏夫人道?:“如今许叔父已官至吏部尚书,夫人何不将?家中难事?告知许叔父,许是会迎刃而解。”
听谢祯这般说, 许直便也会意?, 转头对苏夫人劝道?:“公子说得不错,我难得回来一趟,舅母如今家里有什么烦心事?,大?可说与我听, 许是能帮得上呢?”
苏夫人闻言,似是心动,看向许直。可他盯着许直看了片刻,眸中神?色复又暗淡下来, 只笑着道?:“嗐,真没什么事?。也就是些寻常磕磕绊绊的事?,犯不着烦劳你?。等以后家里有了大?事?,我再?找你?, 绝不会推脱。”
苏夫人还是拒绝告知, 蒋星重?和谢祯不由相视一眼,许直看了看谢祯, 也只好道?:“那便先吃饭。”
待吃过饭,苏夫人对几人道?:“几位可以先在家里歇歇,等下我家老头子回来,就带几位去淮安府里头转转,尝尝当地美食。”
谢祯等人道?了谢,苏夫人便暂且先回了自己院中。
苏夫人走后,谢祯看向许直,道?:“你?舅父家中,似是有事?。”
许直点头,随后叹道?:“可舅父和舅母,都?不愿意?说。”
蒋星重?扫了一圈门庭寥落,没什么下人的苏家,道?:“按理来说,苏家有三个庄子,日?子应当过得还算不错。可咱们来了两日?,苏家只有两个嬷嬷,而且看二老的穿着,也是朴素得紧。怕是家里收入瓶颈,那么,问题只可能出在苏家赖以生存的三个庄子上。”
听罢蒋星重?的这番分析,谢祯转头对许直道?:“方才苏夫人说你?舅父去了庄子上,我们也去瞧瞧。既然他们不肯说,咱们便自己去找答案。”
谢祯提议,许直哪有不应的道?理,立马行礼道?:“就依公子所言。”
许直跟伺候的嬷嬷打听了苏家庄子的位置和路线,随行只挑了十名武艺高超的,便一道?骑马前往。
苏家本就住在淮安府近郊之地,也就两炷香的工夫,他们便到了苏家的庄子上。
只是庄内出奇的安静,不见人在田间劳作,也不见人员往来。几人心头都?有些不解。
一路来到佃户房舍群落之地,众人这才听见一些嘈杂的喧闹之声,似是听着有什么人在号啕大?哭。
谢祯和蒋星重?相视一眼,一道?下了马,将?马匹交给随行的人之后,众人一道?顺着声音找了过去。
一路来到庄中一棵大?树下,便见许多身?着粗布麻衣,束袖短打的百姓围在那里,个个神?情激愤,似是在对着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人骂着什么,夹杂着妇孺的哭啼声。
众人等人不解,好奇着走上了前。
来到人群外围,正见苏永昼被困在人群中间,拼命试图安抚众人的情绪,可完全没有效果,他的声音总被盖过,急得额上全是汗水。
离得近了,蒋星重?等人也听清了人群里冲苏永昼喊的话。
“你?就卖了吧!你?买了我们的租子也能少些,大?家伙也是跟着你?多少年的人,你?不能只管自己过日?子,不顾我们死活啊。”
“对!到底卖不卖,给个话!”
“人家在催,我们也在催,你?就不嫌烦吗?痛快卖了,谁都?有条活路。”
“对!抓紧卖,现?在租子这么高,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还种什么地,一起死了算了。”
听着这些话,蒋星重?不解地看着人群中当中,一旁的谢祯向许直问道?:“这是怎么了?”
许直也有些迷茫地摇摇头,随后对谢祯道?:“我进去瞧瞧。”
说罢,许直挤进人群,挤到了苏永昼身?边,一把扶住了他。
苏永昼一惊,转头看到是许直,神?色立刻一慌,急道?:“你?怎么来了?”
许直按下不表,忙关切问道?:“舅舅,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众人见来了生人,安静了一瞬,当听见许直称呼苏永昼为舅舅,立时又七嘴八舌道?:“你?当外甥的劝劝你?舅舅吧,守着这个庄子,无疑是拖着大?家一起等死,痛快卖了吧。”
“对!好好劝劝,现?在租子这么高,我们可怎么活啊?卖给知府大?人,你?得了钱,我们租子也低些,谁都?有条活路。”
苏永昼听着这些话,额上汗水更多,神?色间满是悲伤,他紧紧咬着唇,不发一言,就是不松口同意出卖。
许直的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随后看向苏永昼,他似是明白了一些,是知府想买舅父的庄子,但舅父不松口,庄子上的佃户们,正在逼舅父出售。
可为什么会这样?
许直想弄清事?情原委,可眼下人多嘴杂,根本没有问清原委的机会。
许直便朗声道:“诸位,且先各自归家,待我舅父商量过后,再?同诸位言说。”
庄上的佃户哪里肯依,忙七嘴八舌道?:“都?拖了多久了?还拖?我们不活命了吗?”
“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今儿必须给句话!”
话至此处,谢祯看向傅清辉,傅清辉会意?,朝带来的人一挥手,直接挤进了人群中间,将?苏永昼和许直护在中间。
见这伙人各个都?配着兵器,且气势逼人,众佃户们倒也是安静了下来。
傅清辉朗声道?:“我等无意?动粗,诸位且先各自归家,万事?待我等商量后再?做打算。”
众人面上依稀尚有不肯之色,但看看傅清辉等人的气势,一时也不敢将?事?情闹大?,便都?暂且骂骂咧咧地散去。
见众人离开,许直忙扶住苏永昼双臂,道?:“舅父莫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详细告知于我。”
事?到如今,许直已亲眼所见,苏永昼就算想瞒,也瞒不住了。他长长叹了一声,看了看谢祯等人,随后对许直道?:“随我去庄上的房子里吧。”
说罢,苏永昼带着几人,往不远处山脚下的一处小院中走去。
进了小院中,苏永昼安排众人在院中坐下,傅清辉安排了一名侍卫去烧水。
待众人坐下,许直再?次看向苏永昼,问道?:“舅父,到底怎么回事??”
苏永昼从怀中取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神?色间愈显疲惫,他叹道?:“其实家中,早就只剩下一个庄子了……”
难怪这次回来,舅父家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许直蹙眉道?:“其他两个呢?”
苏永昼摇头叹道?:“早在几年前,就卖给了淮安府知府。”
许直急道?:“当初我家出事?之后,不是已经反复告知你?们,不要参与投献吗?为什么庄子还是会卖给知府?”
苏永昼神?色愈发凄苦,若不是他眼中尚且无泪,那神?色,瞧着仿佛已是哭出来一般,他叹道?:“当年见识到投献的弊端后,我自然是万万不敢再?参与投献的。纵然赋税高,该交的交了,三个庄子,也能维持家里衣食无忧的生活。”
“可……”苏永昼连连摇头,“我想过些安稳日?子,但旁人不允许啊。我那三个庄子周边的好些庄子,都?慢慢成了知府名下的产业。而我这三个,刚好被他家的地围在中间。他便一直想要连我这三个庄子也一道?吃下。”
“前些年花言巧语,哄着我卖了一个。我以为卖了那一个,剩下两个他会给我留着。怎知没过两年,他软硬兼施,逼着我又卖了一个。现?在只剩下这一个,他还是想要。”
孟昭闻言怒道?:“他这是做什么?不给寻常百姓活路了吗?”
苏永昼嘴角明显下压,似是在强忍着什么。他接着道?:“只剩下这一个庄子,我们一家老小的生计,都?得仰仗着这个庄子,我自是不想卖。可是这几年,我家交税是粮食拿去官府,在我家里足数,到了衙门就会不足数,我只能补交税粮。”
“长此以往下来,一个庄子的进项,交完税之后,已经无法维持我家中生活。我没法子,我只能提高佃户们的租金。可佃户们的租金高了之后,他们也不乐意?。近些时日?,他们也不知听了谁的撺掇,一直逼着我卖庄子。”
“话里话外,说是只要卖给知府,他们的租金就能降下来。我揣测着,许是有人暗中找过他们,给了他们什么承诺,所以他们才来逼迫我。”
苏永昼重?重?叹息道?:“我也不想加收租子,可我也要过日?子。现?在佃户们不满我加租,一直跟我闹,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已经没路可走了。这个庄子,现?在是我们苏家唯一的产业,若是卖了,坐吃山空,我们要怎么活下去?可若是不卖,减租我活不下去,不减租佃户们活不下去。我到底该怎么办?”
许直闻言面上愠色尽显,道?:“税粮数目不对,定是他们在称粮器具上做了手脚!就是要逼着你?活不下去,逼着你?卖地。我下午便去知府衙门,问个清楚明白。”
“不可!”苏永昼神?色惊慌,一把抓住许直,连忙阻止。
一旁的谢祯闻言,蹙眉不解道?:“为何不可?许大?人好歹是吏部尚书,莫非连为自己舅父讨个公道?都?不可吗?”
苏永昼冲着谢祯急道?:“你?不懂啊!”
苏永昼神?色焦急,说这话时,全身?都?在跟着颤。神?色间的惧怕和惊恐,远胜方才的悲伤和无奈。
苏永昼紧紧握住许直的双手,紧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叮嘱道?:“你?别掺和!你?绝对不能掺和!舅舅若是需要你?做主,见着你?的那一刻就会把这些事?告诉你?!不说,就是不叫你?掺和。”
许直满脸的不解,问道?:“为何?”他一个吏部尚书,莫不是连为家人讨回公道?都?不能够了?
苏永昼连连摇头,无比认真地道?:“别说你?说吏部尚书,就算你?是皇帝老子,这事?你?也掺和不得。”
一旁的蒋星重?和谢祯愈发的不解,他俩盯着苏永昼,谢祯问道?:“为什么不行?在南直隶,莫非就连区区知府,也已是一手遮天到这等地步?”
第098章
苏永昼摇头叹息道?:“并非他一个知府有?多?大势力, 而是他在南直隶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
说着,苏永昼看向许直,满面皆是恳切之色,握着他的手道?:“我何尝不知如今你官职大, 已然是吏部尚书。可是外甥, 你官职再?大, 你也是孤身一人。你如何拗得过那些?出?身南直隶抱团在一起的官员?这便是我不愿你插手我家中事的缘故。”
苏永昼复又重重叹了一声,不知是今日第几回叹气, 他接着道?:“他们有?权有?势,你若同他们作对,他们一人想?一个法子, 便能轻而易举地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他们相互作为倚仗, 可是你,又有?什么人可以依仗?明知此事无?解,我又何故拉上你陪葬?你且在朝堂里小?心谨慎,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可。”
话及至此, 苏永昼拍拍许直的手,叮嘱道?:“舅舅的事,你当不知道?便好,切莫插手。”
蒋星重听着苏永昼同许直说的这些?话, 不由深深抿唇。苏永昼明知自?己?外甥是吏部尚书,却不倚仗自?己?外甥的权势,来帮自?己?渡过难关,而是这般千叮万嘱叫他不要插手。这无?疑是告诉他们所有?人, 他无?比清楚的知道?, 便是官高如许直,也无?法解决他家, 乃至整个南直隶的问题。
一旁的谢祯,静静地看着苏永昼,未再?发一言,只是他眸色幽深,叫人有?些?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许直听罢苏永昼的这番话,不由看向谢祯,谢祯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作罢。
许直会意,便对苏永昼道?:“舅舅,你既如此说,我听你的便是。可我若是就此撒手不管,你该怎么办?”
苏永昼神色间流出?一丝迷茫,他沉默了片刻,方才无?奈道?:“我生计艰难,可我也知道?,我加收租子的事,也叫庄上的佃户们生计艰难。我不想?这么做,可我没法子啊……我同庄上的佃户们两败俱伤,得利的只有?想?要这块地的人。最终的结果,左不过就是卖地。可我也不想?轻而易举地就叫他们得逞。挺着吧,能挺一日是一日。”
苏永昼很清楚地卖出?去?的后?果。没有?了地,他们家若是找不到别的生计,便只能坐吃山空。日后?若是想?找些?别的事来做,最好的路便是让后?辈参加科举,可南直隶的教育资源,都?在建安书院,他们这样人家的孩子,根本进不去?建安书院。科考这条路便算是堵死了,那要找别的生计,只剩下去?那些?达官显贵名下的产业里做个长工或者短工,领些?微薄的工钱。一旦所处的阶层被固化,若想?再?出?头,就难了,太难了。
苏永昼说清楚了情况,许直也清楚地明白,舅父根本保不住还剩下的这一个庄子,不过是时间早晚的差别罢了。
一时间,身为吏部尚书的许直,也没了言语。他垂着头,手搓着膝盖,神色黯淡。如今已身在高位,却连自?家舅父的这点子事,他都?无?能为力。
还是苏永昼率先打破了僵局,笑着对众人道?:“你们难得来淮安一趟,就别为我这些?事烦心了。走,咱们回城,我带你们去?城里转转。”
说着,苏永昼便站起了身,谢祯等人便也跟着起身,同苏永昼一道?往外走去?。
谢祯和蒋星重落在后?面,蒋星重对谢祯道?:“想?来苏家阿公身上的事,在南直隶,怕是屡见不鲜。”
谢祯点头,叹道?:“见微知著,怕是别的地方也差不多?。”
蒋星重接着道?:“从?前便有?假传朝廷律令的事,提高整个南直隶的赋税。我私心估摸着,已经着手施行的新的工商业赋税政令,南直隶的百姓,怕是根本不知道?。”
蒋星重话音落,谢祯便看向和许直走在前头的苏永昼,对蒋星重道?:“去?问问苏家阿公便知。”
蒋星重点头,和谢祯一道?加快了脚步,追上了苏永昼。
来到苏永昼身边,许直自?觉让开了位置,谢祯含笑向苏永昼问道?:“敢问阿公,前些?时日陛下颁布了一道?新的政令,便是加收工商业主的赋税,不知阿公可知?”
苏永昼面露迷茫之色,摇头道?:“新的赋税政策?从?未听过啊。”
谢祯为了严谨,继续问道?:“阿公可是不关注朝堂上这些?政令的变化?”
苏永昼却道?:“关系到自?家生存,怎能不关心?只是这么多?年,除了当年朝廷加收赋税的政令,便再?未听过什么新的政令。这些?年,我们这边所有?下达的政令,都?是来自?南京六部。”
一旁的许直和孟昭皆是一惊,不由彼此相视。他们这才惊讶地发现,皇帝的政令,竟是根本到不了南直隶?
蒋星重闻言恍然,竟是如此。前世景宁帝宁死,也不肯暂时退守南京,想?来也是这个缘故。
南直隶这般情形,皇帝的政令都?到不了南直隶,他前世若是退守南京,岂非彻底沦为建安党手中的傀儡?
蒋星重痛惜合目,一声长叹。
谢祯的手在衣袖中逐渐捏紧,对苏永昼道?:“多?谢阿公,我知晓了。”
此刻人多?,谢祯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只是和蒋星重一道?,走在人群中,听着苏永昼跟他们说淮安的风土人情。